“大哥不必多言,这都没什么。”
易地而处,簪缨不觉得龙莽藏私有何不对。是人哪能不自私,尤其听到这种惊天秘闻,犹疑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当即请兄长将那人蒙眼捆住带来。
龙莽去后,簪缨慢慢地转身面对卫觎,假装撒娇地捏住大拇指与食指,比在柔媚的眸尾旁边,“小舅舅,你可以回避一下下吗?我想自己处理。”
她不怕别的,只怕那人若真是李景焕,会泄出他是重生之人,那么她的秘密也会跟着不保。
小舅舅好像会包容她的一切,但若知道她是死后复生的,涉及怪力乱神,又会如何看待她?
簪缨不想让他看她的眼光发生变化。
“红衣小菩萨,也有避人的事吗?”卫觎捕捉到女子眉眼细微处的烂漫,忍不住逗她一句。
说罢方觉习惯成自然,今日不同往日,他不宜再这样没分寸,招她误解。
他蕴然收了笑,不问缘由,“行,你自己看着办。有事只管找我。”
簪缨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正一正发间的墨玉簪,后知后觉,“他怎么也听说那风传了……”
那个绰号出现在和尚口中,她只觉讨厌,可被卫觎嗓音低沉地这么唤,簪缨心里却沁出一股甜丝丝的羞耻。
她绣面粉润,咬唇低头。
……
李景焕被关在一间地窖里。
仲冬的菜窖阴冷潮湿,泛着一股储菜的呕味。梯顶木板盖的缝隙洒下稀薄光线,落在李景焕苍白木然的脸上。
他的头一直在疼。
自从记起前世完整的记忆,他的头疼就再也没好过,日以继夜,如锥刺骨,仿佛应验着前世他发下的那道雷殛加身的毒誓。
而这些日子一闭上眼,他眼前便是自己用刀捅进母后身体的那一幕。
血,手上都是血……
他在石子冈结庐而居的日子,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日复一日在地上爬,口中发出汪汪喊叫,那
些奉卫觎之令看守在破庙外的人,严格遵照卫觎的意思,每日只给母亲喂剩饭溲食。
他看着母后每次都含泪吃完,眼睛不敢看向他;
他看着她腰上的那条狗尾在她皮肤上不断腐烂发脓,却甩之不去。
李景焕终于意识到,卫觎的心何其恶毒。
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卫觎说的没有错,只有他能帮着母后解脱。
他实在看不下去,也忍受不了,于是就借了北府卫的刀,亲手擢入母亲的心窝。
当时那些看着他的守卫,像在看一口畜生。
没错,他是疯了,被卫觎逼疯的!母亲固然对簪缨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他亦承认,他亦不惧以命来偿,可卫觎分明可以给他们母子一个痛快,为何要用这种下作狠毒手段!
卫觎既留了自己一条残命,李景焕偏就不想死了。他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又如何,上辈子,卫觎的寿数还没活过他。
李景焕记得,前世,二十万叛军渡江兵临皇宫,提出以簪缨作交换。然簪缨死在和谈的前夜,大晋皇城终究被破。
他命人打探出了新安王的底细,知他名为龙莽,原不过是濉水一带的乞活贼首。这样的人,却目中无人地带领护卫踏入宫殿,手中长刀指向他龙袍,戛声狞笑,问他还有何遗言。
李景焕注视那个一脸狼顾之相的男人,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何是你领北府军杀入京城,卫觎呢?”
“将死之人,问题恁多。”新安王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告诉你这黄毛小儿也无妨,大司马对本王有知遇之恩,纳我入麾下,教战法,杀北胡。可恨他妈的贼老天,妒损英杰,大司马半年前已伤逝,只是秘不发丧,临终前此公将北府军托付在我手。我若不反了这狗屁倒灶的世道,岂对得起他?”
“秘不发丧、秘不发丧……”李景焕若哭若笑地重复,他登基以来一直惧怕的心头阴霾,食不知味寝不相安的心腹大患,竟然已经死了!
“为何讨要阿缨……”
“大司马临终前,放不下的就是这个人。逼我立重誓,定要找到此女护她一世。”
新安王说着又骂出一句,“还是被你们给祸害死了!”
李景焕心如死灰闭上眼。
是啊,阿缨死了,她到死都不曾原谅自己。
若早知晋室将亡,他何妨宁死拒敌,守着阿缨与她共死生,临死前也让她念他一点好呢?
“让朕与阿缨同葬。”李景焕引颈待戮地闭上眼,说出最后一个请求。
“做梦呢。”头顶响起轻蔑的啐声,手起刀落,他陷入黑冥,再无知觉。
……
所以这一世,李景焕决定直接去找声名还未显的龙莽。
他选在父皇寿宴之日动手,看中的正是此日四方使节汇入京城,坊间庆贺,鱼龙混杂。
卫觎的自负,帮他免去了最难解决的守卫问题。他向亡母叩头三下,取下她颈上的黄金狗链做盘缠,不敢信任任何从前的相识,独自混出京城,隐藏姓名扈了健仆,直接来找龙莽。
李景焕知道单凭一张空口白牙,想说服龙莽难如登天,可他已到穷途末路,一条性命何足惜之。
况且凡是这种身怀逆骨的草莽枭雄,都生有一副不甘久居于人下的心肠,他以名相邀,以利相诱,未见得不能成事。
至于已经绵延十几代的李氏江山,左右已非他囊中物,而父皇对他已经绝情,他对那个漠视他母子生死的男人也已失望,拱手让人,又有何不可。
他就是不能让卫觎好过。
他要让卫觎前世委以重任的猛将,这辈子从一开始就带着不轨之心去投奔他,图谋他。
他还要找机会寻到阿缨,告诉她,卫觎不过是个
短命鬼,不值得她掏心掏肺地追随……
头顶的木板突被撬开。
陡然射入的光线让李景焕猛地一眯眼,耳边只听有人跳下来的响动,他未等睁眼,眼前已被一条黑布勒紧,旋即被五花大绑,提了出去。
“尔等要带我去何处……唔……”
他的嘴跟着也被一团破布堵上,李景焕很快感到有一阵冷风扑面,而后上了一辆马车。
不知颠簸周转了几个时辰,又有人将他拽下马车,他断着一臂,平衡不稳,跌跌撞撞被带着往前。
李景焕眼不能视物,直到被扔在冰凉的地面上,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在一间屋里。有人扯出了他口中的破布。
李景焕等了半晌,听不到有人开口,他索性直言:“阁下带我来此,何意?”
他不知在他面前一丈外的胡床上,正大马金刀坐着一人,正是他心心念念要共谋大业的龙莽。
更不知在龙莽坐位的屏风之后,簪缨便坐在那里。
簪缨在看见来人的第一眼,便确定,这张脸纵使蒙着眼睛,不是李景焕又会是谁。
几案上传来叩指一声响。
龙莽听了暗号,心便了然,同时也暗暗心惊,他那个破庄子里还真飞来个落架的凤凰。
他清了清喉咙,按照他妹子之前教他的话,开门见山问道:“你自陈是废太子,真不真的,倒也无从追究。只是你如何肯定,我去投大司马,他定会纳我?”
李景焕听出了这人独特的粗戛嗓音,正是龙莽。
他经历前世之事,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感到对方已经动心,粉饰敷衍道:“大帅英勇神武,非凡俗人,卫氏在北御敌,正缺猛将,岂有拒才之理。”
龙莽道:“那你如何肯定,他活不过两年,又说什么他死前会将兵权交付于我?这岂非天方夜谭!”
簪缨在屏风后微微捏紧掌心。
李景焕越发从容,“大司马身患恶疾,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莫看他如今威风逞强,很快便是强弩之末。此一桩我以命担保,他两年之内不死,你只管取我头颅。大帅但去投名,凭阁下雄风,锥处囊中,想不展露头角也难!大丈夫生于世间,当立不世之功,去搏一个机会,又有何损失呢?”
龙莽哼笑,“这样说来,你便是无用的了,我一刀砍了你,再去投诚,也无损失。”
李景焕的后脖颈子上忽然爬上一片冰冷的寒粟。
那是前世他做了此人刀下鬼留下的阴影。
“大帅如何短视?”
李景焕冷声应对,“他朝大帅若有登极一日,四方诸侯未必心服,我身负李氏血脉,眼下虽落魄,说出的话仍叫做正统名顺,可帮大帅出力。何况,”
他微微放低声音,“大帅恐怕不知,自我晋朝南渡,百事仓急,连传国玉玺都未能带到江左,流失在攻入洛阳皇宫的胡蹄之下,又被几族匈奴争夺,至今无踪。
“南朝如今用的玉玺,是定国后仿制而成,制式纹样,我知之甚详。他日大帅御极至尊九五之位,自有用得着我处。”
簪缨在屏风后听着,又惊又怒,嘴角泛起连连讽笑。
她好像从不曾真正认识过此人,未能料到,李景焕明知龙莽是前世灭他家国之人,竟还能委屈求全地讨好谄媚于他。
宫里的玉玺是仿制,她之前也有耳闻,这也是北朝一直嘲笑南朝皇帝为白板天子的原因。
但是由李景焕自己出口,簪缨荒谬绝伦地想:李氏的气数是不是真要尽了?
前世她但凡能走出宫闱,自己都想助叛军起事,还轮得到他将唐氏家财胡乱挥霍一空!
簪缨越想越气,气极之外,又有一种深重的惘然。她让义兄用话套他,从李景焕的字里
行间,已然推断出,她之间一直不敢深想的那个猜测,是真。
前世的小舅舅,真的死于她之前。
因为龙莽前世与她并无交集,当时她也已身无分文,没有利用价值。龙莽点名讨要自己,只能是小舅舅临死之前托付于他。
上辈子,他们甚至都未见过面啊。
簪缨眼前的视线朦胧如雾。
她至死不知卫觎曾试图救她。
他临死还在惦念宫里的那个小豆丁。
龙莽听了李景焕不要脸的话,同样被这天潢贵胄的无耻程度震惊了。
他妹子一共让他问这人四个问题,他已问过三个,缓了缓神,接着问:“嘿,你真杀了自己亲娘?”
李景焕猝然一怔。
这个问题不在他预想之内,他心中拧劲作痛,头痛随之加剧,面上阴沉之色一闪而逝,咬牙道:“干你何事?”
同时李景焕心中隐觉奇怪,龙莽远在豫州民间,不该知晓此事……
簪缨已经站起身。
她想知道的都已得到答案,余下的,也懒得再套话了。
因为这辈子的走向已经与上辈子不同,她既然能改自己的命,也定能改了小舅舅的命。
李景焕说的那些事,通通不作数。
她走出屏风,向龙莽微一点头,厌恶地俯视李景焕一眼,便向外走。
不对……反绑双手的李景焕被蒙着眼,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间,他闻到一缕隐幽的香气飘过身侧,同时头颅之痛加重百倍,如雷霹电雳,难以忍受地低呻倒地。
“阿缨,是不是阿缨……”本着一种说不出直觉,李景焕一刹坠入地狱之中。
阿缨如何会在此,若方才的话她都听见……
“姓龙的!你和阿缨——”他以头抢地,本能地向那缕香味膝行。龙莽一脚把他踩住。
咫尺之间,擦肩之近,他亦够不到女子一片裙角。
簪缨漠然而出。
“这小孬种,犯什么病呢。”龙莽叫手下把人制住看好,跟着出了耳室,问簪缨的意思,“杀不杀?”
簪缨想到李景焕关于玉玺之言,心念模糊一动,“这个人,我便交给阿兄仔细看守了。关好他,每日给他少量食水,眼布也不必摘,也不用与他交谈,保证留口气就行了。”
杀他,是过于便宜了他。
说不定有一日,他真会有点用处呢。
龙莽痛快应下,随口道了句,“只是瞧着他好像患有头疾,这么下去,估计要疯啊。”
“头疾?”簪缨模糊忆起上一世,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李景焕发了个不走心的毒誓。
“那不正好活该。”
-
卫觎房中,他倚窗默立,捻着手中一粒温润的东珠耳坠,微微出神。
狼拱在他膝头,用尾梢轻蹭他的腿。
“现下知道讨好主子了?”
卫觎说到一半,自觉话语含酸,莫名一会,拍拍狼头。
正这时,房门突被推开。
敢这么没规矩的也就一个人,卫觎在门响的瞬间藏起手心的东西。还未等他开口,有颗小脑袋当头撞进他怀里,人已被两条软乎乎的胳膊缠住。
“阿奴?”
“小舅舅别动,”埋在他怀里的女孩声音闷闷的,“我就抱你一会儿。”
第106章
传旨内官将卫觎身在豫州的消息带回皇宫, 朝廷震动。
唯恐卫觎滞于豫州不去,太极殿不敢延宕,三省紧急会集商讨, 还是不得已顺其心意,裁去了刘樟的官帽子。
新任的豫州刺史, 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中书省示诏, 由荆州刺史谢韬暂代, 遣其子谢止出任蒙城所在的阳平郡, 命为太守。
谢韬总督荆州军政, 对豫州事务只能遥领,而此时其子做阳平太守,却是实职。有了家族这层关系, 便意味着谢止这个官位的份量,重于州中其余五个郡太守,豫州实际上管事的一把手,便是这名才二十岁出头的谢氏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