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题是两位主考官自己决定的,出得不赖,换成三年前考乡试的沈弈多少看见考题会有点瓶颈,下笔也会生硬不少,现在算是文不加点,一蹴而就。
日薄西山的时刻,沈弈停下笔,今日起得晚,留下最后一道题,等着明天写。
他算着时间,拿出几张至今尚未用上的草纸,纸用来打草稿,也常录出场文,出场后求师友评点。
抄写了四书文的最后那一道题,等出场后打算问问文渊侯,剩下的沈弈认为没有抄写的必要,他有信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今夜入睡前,他把火盆中炭火多添了些,保证是足够自己睡到天亮的份额后,才安稳睡去。
但很可惜,这一夜沈弈任然不能如愿睡着天亮时分。
因为到了后半夜,号舍外一直下着的雨不出意料地下大了。
狂风作响,雨水哗啦啦地拍到在油布门帘上,它不是很能抗,有点雨从中偷溜了进来,幸好还有第二层号顶堵住严严实实,没有丝毫雨水漏进。
不得已被吵醒的沈弈黑着脸,又个它套上第四层,原来当初的两层防护沈弈仍然不放心,套了三层。
这第四层的作用是隔音,不仅仅是大雨的声音,还有外面其余号舍学子们试卷被淋湿痛苦的哀嚎。
考棚是木制的,从前朝用到现在,也不知道过了几百年的时间,年久失修,防水效果是真的不好。
对于考生来说,若是卷子湿了,那前几夜的功夫都是白费了。
他们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除非是天纵之才,连夜重写,赶在傍晚交卷前做完,但可能性微乎其微。
有的考生运气好点,现在号舍暂时没有漏雨,但是他们仍然需要防备雨水不知那一刻就流进来。
明天就交卷了,为了成功,他们只能撑着盯着,没有一刻放松的时间,等到雨停。
这是他经历第二次下过雨的考试,沈弈木着脸下定决心,等他以后当官了,有了权力,第一时间把这些破考场,通通推翻重盖,什么垃圾考场,狗都不住。
他把外界的声音隔绝后,继续睡觉。
第四天,雨继续下着,但已经不大,沈弈精气神十足地把最后异体写完后,把自己的卷子用绳系好,装入卷袋。
很多考生喜欢用红色的绳子来系卷子,为自己增加一份信心。更有迷信的考生,会根据绳结的形状来占卜自己的考试结果。
他也用了,图个吉利。
试卷是统一交卷的,一场考三天,应该说,没有意外的话考生的时间比较充足的。
闲暇之时,他们用多余的才情,把应试的辛酸和郁闷挥洒到号舍的墙壁上。沈弈就在自己这间号舍里发现了不少前辈的涂鸦之作。
“墙外蟋蟀叫,夹道萤火明”,写的是夜晚的无聊和落寞;“眼前三尺地,头上一线天”,写的是应考空间的狭小局促;“未登青云路,先进枉死城”,则是无奈的黑色幽默。
“你干什么的?”
号舍外的军士的呵斥声吸引了沈弈的注意。
“学生交卷。”
另一道听起来是青年的声音。
“你等一下。”
急促的脚步声经过了沈弈的号房,外面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不久,脚步声回来了,这次多了几道,不再是急匆匆。
“就是你要交卷?”是位老者。
“是的。”青年言道。
“三年才考一回,错过了又要苦等,你可想好了?”老者似乎是在劝道。
“学生想好了,这种抬不起头,伸不着腿的地方学生待够了,可否允许学生出号舍转转会?”
老者没有说话,外面也没有动静,
提前交卷?
渭朝乡试会试不让提前交卷,沈弈望着木案上的卷袋,没打算破坏规矩直到军士来收去为止。
会试一场考三天,共三场,而且中间不得离开贡院,也就是说考生得呆在自己的号舍九天。考完第一场的隔日,沈弈迎来了第二场。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
沈弈做完这些,不过用了二日的时间,再一次提前做完。
养精蓄锐中,来到了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六日待在号舍衣服都变臭了,沈弈换上第四件备洗的衣衫,然后把换下挂在衣架上和前面两套作伴。
第三场试经史策五道,算术九则。
前面经史题沈弈没有遇见任何难处,他在第三题问策题停住了笔。
“策问”的题目,每一道题都是以“问”来开头,即给你一段材料,阅读后回答问题或写出自己理解,相比于前两场来说,“策问”要简单得多,因为有“附加题”的性质,或难或易,因此考官看重的还是第一场的文章,至于“策问”答得好与坏,最多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只要文意通畅即可。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可这一场,主考官不安常理出牌,用沈弈的话说是:他要玩出花来。
问:学者于前贤之所造诣,非问之审、辨之明,则无所据以得师而归宿之地矣。试举其大者言之:有讲道于西,与程子相望而兴者,或谓其似伯夷;有载道而南,得程子相传之者,或谓其似展季;有致力于存心养性,专师孟子,或疑其出于禅;有从事于《小学》、《大学》,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夫此四公,皆所谓豪杰之士,旷世而见者。其造道之地乃不一如此,后学亦徒因古人之成说,谓其尔然。真知其似伯夷、似展季、疑于禅、疑于老者,果何在耶?请极论之,以观平日之所当究心者。*
出的题非常冷僻,刁钻古怪,是从一本古书《退斋记》中摘出来的,典出静修先生。足足想了二个钟头,沈弈才从脑海的深处才挖掘出这句子,在林庸的书架上收藏最边边瞧见的。
按林庸作的注释:题中被称为“旷世而见”的四位“豪杰之士”,乃指横渠先生、龟山先生、存斋先生和鲁斋先生。其中涉及鲁斋先生的话,即所谓“有从事于《小学》、《大学》,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
这要是没有师父,沈弈要是想扒出四位豪杰之士的身份,再过二十年也照样难如青天。
做完这题用了足足一天时间,本就身心俱疲的沈弈心理上更痛苦了几分,可还剩算术九则。
九则题出自三本书:
《夏侯阳算经》
唐代的一部算书,讲解乘除捷法,解答日常生活中的应用问题,原书已失传。
《周髀算经》
本书在数学上的主要成就是介绍并证明了勾股定理,并采用最简便可行的方法确定天文历法,揭示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囊括四季更替,气候变化,包涵南北有极,昼夜相推的道理。
《五经算术》
北周甄鸾所著,共二卷。书中对《易经》《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论语》《左传》等儒家经典及其古注中与数字有关的地方详加注释,对研究经学的人或可有一定的帮助,但就数学的内容而论,其价值有限。
在这一刻,沈弈感受到算术的好处,他本就这一块比旁人学得广,知识深,现在多添加了一本算术书,也不大碍。
二月二十五上午,考生开始收拾整理考卷,等到中午交完卷,考生便陆陆续续走出号舍。对考生来说,三年一次的会试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后面的评卷只能听天由命。
在等候出场时,沈弈碰见了个小麻烦。
第97章
收拾好考篮等物,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后,沈弈撑着伞,随着军士走至龙门前,等候开场。
此时龙门口依然汇聚不少的四面八方考场中的考生,他们大多脸色不好,九日没有洗漱,浑身散发了一股子难以用语言的臭味。
“考一场第二天后半夜时,我隔壁号舍的那位学子着凉病倒了,要不是正好下了大雨,军士巡逻时发现了,要不然怕是要出人命。”
有人心有戚戚地感叹道。
“哎”。有考生抬头看不知何时又下起的雨,垂头丧气:“这次考试不顺极了,此雨下的没完没了,贡院的号舍还那么破烂不堪,我的试卷千防万防,仍是被淋湿了一张,补了许久!”
很快这位考生就得到了许多有着同样类似经历的考生共鸣。
在众多同病相怜的声音中,有一考生愤愤不平道:“那一日我的试卷同样也险些被淋湿,不知各位有没有发现,那些江南考生分到的号舍,没有一个的漏雨的,我出门经过时,即便是同是木板做的,可踩着天差地别,人家是坚固防风,咱们漏风又漏雨!”
他说的话不小,在他身旁的人都听的见,虽说有些半信半疑,但考场上别人顺顺利利地作答,自己天灾频发,怎么都让人心得不平衡极了。
很快就有一个附和:“我也瞧见了,有一个和我考试前是同一客栈,也是个江南人,他分配的号舍比我好了一千倍!”
有了人打头,又有不少考生说着自己认识哪位江南考生,他们的号舍分配得怎么怎么好,怕不是十八同考官中大半的江南人,而还有主考官乔阁老在前,所以偏向他们,说得煞有其事。
声音愈说愈大,很快就引了旁人的注意。
“荒谬!”
四五个人正在抱怨中,突然被一个学子大声斥道。
他带着江南一带独有的口音再言:“你们说的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人,我等江南学子何来如此特殊待遇?不言他人,光说我一人,你们可知我号舍同样漏雨,我的第一场试卷被淋了个干净,还坐落于臭号旁边!”
学子说得义愤填膺,他身旁的人也默默远离,难怪靠近他身上有够比他们更难以用语言描写的熟悉味道,不说这个,光是这份霉运,他们不想沾上。
但也是有了他出头,很多同为江南学子控诉自己的遭遇,比惨。
有晚上炭火放多了,结果烧着了被子和换洗的衣衫,亏得醒了过来,学子被迫熬过寒冷夜晚六日。
有会试最后一个晚上蜡烛倒了,试题和所有答好的卷子毁了。
说这件事的学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黑气。
等等悲惨之事,试卷被雨水淋湿了在其中还是件小事。
听着闻者伤心,几乎没有人再认为他们有什么特权了。
可就在以为事要落寞时,有人依旧不快,他横着眼道:“不过是贡院走水,试卷毁了罢。重新写一份不就好了,那试题多简单,不过尔尔。说起来还是你们南方学子学艺不精罢了,落榜怨不得旁人。”
他这话说得目中无人,还把整件事情中无辜的南方学子给牵扯了进来,狠狠地讽刺了一遍。
事情一下子就变成了南北学子之间的争斗了。
当下在场的南方学子皆面色不善,有一位学子抢先一步拱手道:“这位兄台如此言之凿凿,对我们南方学子大放阕词,不将我等人放与眼底,想必兄台定是有高才在身,敢问尊姓大名?”
两者的说话方式立见高低。
“吾乃广平余恺庆!”
他说话嚣张极了。
有一南方学子闻之不屑道:“何人?闻所未闻,想必是说大话的平民小卒,也不怕闪了舌头!”
确实,在场的每几个人听说个余恺庆这个名字,连他的北方同乡也是第一次瞧见这位冒出头的同乡。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维护他,毕竟让南方学子随意诋毁他,不也是再打他们北方学子的脸了吗?不能忍!
“呵,自己没有见识就直说,孤陋寡闻!”
“我们北方学子岂是你们南方能窥探的了的!”
南北双方的学子唇枪舌剑,趁着龙门未开,骂得不可开交。
远处一团乌云飘来,不时能听到沉闷的雷声,那声音似要刺破无边无际的云层。
沈弈很是淡然地置身事外,没有牵扯到他,乐得清闲,劳心劳力了九天八夜,亏得他们还有精力争来争去。
并且事实上南北双方学子的矛盾早已存在,不过时至今日日益趋于极端。
科举是华夏几千年来一个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不光能为朝廷选贤与能,还是普通学子一步登天,飞跃龙门的唯一机会。
寒门学子只有依靠科举才能实现自己的仕途梦想。所以科举的公平性不光关系着朝廷的人才培育,也关系着读书人的前途命运,是国之大计,国之根本。
“国朝尊尚儒教,科目日重,百余年来非从此出者辄为异路。”*
说的就是如果不是这种正规通过科举考试,而出任官职的,都不是正规渠道,会被人瞧不起。称之为异路。所以科举考试也是学子毕生追求的终极梦想。
但是科举也有一定的局限性。那就是南北差异化。实际上南方是中原文化的发源地,南方的文学氛围比之北方更为浓厚,江南学子文辞优美,富有底蕴,在科举中比北方学子更容易入选。
例如上一届各科进士共三百五十人,其中南方学子的二百三十五人,北方不过区区一百一十五人。
“沈兄?”
有人在沈弈的耳边轻声地唤了一声。
沈弈看去时,面露惊喜:“明彰兄,许久未见!”
叶明彰腼腆一笑,他考场离得远,刚刚来龙门的,沈弈在人群中气质突出,他一眼就瞧出熟悉的背影。不过....
“是,是许久未见。他日沈兄说过来了京城就给我写信,也不知道写到哪里去,我是久久未收到。”
他说得轻快,却沈弈没感受错的话,其中透着幽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