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识几个大字,只认得上头那个“清”字。
她笃定就是这里。
鞋底已经磨穿了,脚趾上都是血淋淋的口子,混着泥水,疼得站不住。
果真是清幽之地,极难找寻。她趁夜爬山,跌了不知多少跟头。
才终于在天色朦朦亮时,摸上山来。
人迹罕至之地,只闻虫鸟鸣叫之声。
她攥了攥袖子,张开干裂的嘴唇,一边叫人,一边敲门。
那小小门扉,竟未上锁。手刚一推上去,那竹子扎成的门就应声而开。
寒娘嘴里道声“得罪”,一步步朝里走去。
宿醉的人都还未醒。
园中摘菜蔬的婆子发现了她,发出一声惊叫。
寒娘拘谨地扯了扯衣摆。
“我我找木九爷。”
木奕珩后来给何广义他们拉去赌牌,喝了半晚的酒。
林云暖在阿倩屋里,听见下人回报,不忍叫醒木九,自己穿衣洗脸梳头,先去了前头。
她如何想不到,来寻木九的,会是个女人。
寒娘回过脸来,见着来的是个妇人。
十分的白皙秀美,寒娘想到自己此刻的狼狈,蹙眉垂下头,小声喊她:“夫人。”
两人样貌有些相似,几乎一照面,寒娘就猜出她的身份来。
九爷为她出手教训卫子谚,出钱安排她回乡上路,都源于自己与此人的几分肖似。
可林云暖的心里却是狠狠震了震。
相似的五官,长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另一种风情。
来人至少小她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寒娘见她不说话,忸怩片刻,想到自己如今前途茫茫,只得狠心一跪。
“夫人,九爷原请了镖局送小女回乡。可半途匪人横行,杀了镖头,小女好容易逃得出来,千辛万苦寻来此处。求夫人劝劝九爷,莫再赶小女走了。小女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九爷和夫人”
第74章 第 74 章
木九着实是个“狭义”之辈。
前番在云州屡屡出手助她, 如今救助这可怜孤女, 林云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避开寒娘的一跪。
“这位姑娘。”她缓缓在椅中坐了, 指了指一旁的空位, “您先请坐。”
寒娘不敢坐,垂头依旧跪在地上, “夫人不应允, 寒娘不敢起来。”
泪珠子水晶珠子似的, 一滴滴垂到下巴上, 再用受伤的小手一抹, 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林云暖最是瞧不得这种场面。
她不过请人入座, 倒像是做了十恶不赦的错事, 害得人家姑娘可怜兮兮地哭了。
木奕珩平素最是瞧不得她哭, 在榻上越是哭得凄厉越给他欺负得惨烈无比, 不知木奕珩瞧见此刻座下这张泪颜, 又会有何反应
林云暖警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吃醋。
吃一个和自己有几分肖似的女人的醋。
这何其可笑
她和木奕珩刚刚才诉了衷肠。
受过伤的心,重新剖开在一个男人面前,把自己最柔软脆弱的地方给他看。
转眼, 找上来一个泪眼婆娑的姑娘,告诉她木九也许在外还有许多个她的“替身”
林云暖觉得自己越想越离谱了。
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就开始小肚鸡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行吧, 你这么舒服便这么着。”林云暖揉揉眉心, 抬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不过事情我不能应承。既然木奕珩送你走,想来他也无心留你在身边伺候,我虽是他妻房,却从不是那等贤良淑德之辈,没想过要主动往我们自己身边加什么人。”
她注意到寒娘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瞧人家姑娘吓得不轻,林云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些:“你若想回乡,九爷向来大方,我也不小气,我可银资助你,再请一队镖师。萍水相逢,便算是积德行善,你看这样可好”
寒娘嘴唇颤了两颤,话未出口,眼泪先汹涌而下。
她就地叩了个响头:“夫人心善,原是我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以为九爷以为能凭九爷对我的一点怜惜寻个安稳的栖身处,我”
她哆哆嗦嗦从怀里的小布包中,抖出一件衣裳。
手在自己衣摆上抹了好几把,才敢抚触上去,将衣裳的褶皱摊平。
“这件衣裳是九爷是九爷的如今物归原主。我这就这就走,是去街市要饭,还是给人拐走卖掉,听天由命,我不扰夫人您了”
那声音悲悲切切,叫人不忍听闻,任谁瞧此场景,都会觉得是林云暖太过不近人情。
可林云暖顾不到。她眼睛盯在那件袍子上面。
她女红不好,也不爱刺绣。可木奕珩每件衣裳的花纹、款式,都是她用心选的,从用料到配色,她一点点盯着绣娘给他绣成,这件衣裳不普通,上面纹饰的花样子,是她自己亲手画的。
镇日无聊的宅门生活,她就是用这样一件件的小事打发时间。倾尽心思在这段婚姻里,为相公,为孩子,做她能做的一切。
如今这件衣裳的去向终于大白天下。
木奕珩做了何事,能将袍子留在旁的女人手里
林云暖急切的想知道,可她问不出口。
太丢脸了。
她要怎么问
“你和木奕珩做过什么”
“木奕珩对你做过什么”
寒娘将那件袍子叠的整整齐齐,她抹去眼泪,重新叩了个头。缓缓起身,拖着受伤流血的脚,徐徐朝外走。
她渴望林云暖喊住她。
都是女人,哪有不心软的她都说得这样可怜了,不追随木爷,她也无处可去,难不成这位木夫人就当真忍心看她出去乞讨,或被拐卖
木九爷那样丰神俊朗的男人,会娶一个如此狠毒心肠的妻子
每踏出一步,都在拿性命前程去拼。
赌自己的未来,也赌人心。
如她所愿。
林云暖道:“站住”
寒娘的两腿一软,回过身来,就瘫在地上。
她感激地长唤一声:“夫人”
林云暖指着那件袍子,语调没什么起伏,脸色却绝不好看。
“你要走,将这件衣裳带着一起走,我不管你留着它也好,扔了它也罢,九爷当日不要的了,今天便不可能收回。”
这件衣裳如此,人也如此。
她站起身,不顾寒娘有多么的震惊,有多么的绝望,扶着侍婢的手,吩咐道:“这里虽然不是府里,众多爷和奶奶如今在里头住着,也要有规矩,莫随随便便给人闯了来,扰了客便不好了”
她一路吩咐,一路朝外走。
寒娘咬着牙,不敢相信,她历经千险寻到这里来,会是这样的结果
林云暖转出厅堂,在院当中的银杏树下歇了好一会儿。
她心里堵得难受。
当日金莹的事,她赌木九清白。如今这件事,她一样赌木九清白。
可这样无端惹上来的风流债,何时是尽头
她饶是心理素质再强大,也熬不住隔三差五上演一回虐桃花。
遑论她并不是一个真正内心强大的人。
她自卑、敏感,胆怯,对感情不信任,对自己没信心。
看到那件袍子被一个女人拿到她面前时,她的端庄仪态几乎绷不住。
恰这时,木奕珩得信从廊下来。
远远隔着一丛花树,夫妻二人眸光交汇。
木奕珩朝她伸出手,刀刻般的五官柔和下来,眼里有藏不住的温柔宠溺。
林云暖阵阵心酸。
他若是,也用这样的目光瞧过别人
嫉妒快让她疯掉了。
手臂被木奕珩伸手挽住,埋头在他胸前,酸涩道:“适才有你的野桃花找上门来,给我撵出去了。你这样急巴巴地赶来,可是牵挂人家得紧”
木奕珩微微一笑:“什么野桃花,什么人我根本不记得了。”
“你的袍子都脱给人家了难怪之前我问你你不肯说。”
木奕珩抬起她下巴,揪了下她的鼻子,“有什么好说的我真不记得了。从没放在心上过的,自然也没有提及的必要。你既处理好了,咱们一同用早饭去。”
木奕珩扣着她纤腰,一同往里走。
几乎才刚在厅里落座,侍婢就奔了来。
“不好了,九奶奶适才那位容姑娘在咱们院前撞了门柱子”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林云暖看来。
什么容姑娘,谁撞了柱子为何是回话给林云暖
林云暖手中筷子只是稍稍一顿,她看也没看木奕珩,伸筷夹了一条菜心,淡淡道:“哦,人怎样了”
不等侍婢回答,抬眼瞥向木奕珩,“九爷,人是奔着您来的,您何不去看看”
木奕珩苦笑,知道她这是生气了。
那寒娘也是,人家都撵你走了,你偏在人家门前寻死,不是给人找晦气么
林熠哲听夫妻二人打机锋,略略猜出事由,他面色一沉,先行退席出来。
钱氏很快随上,两人往前厅走。
正听见寒娘与下人哭诉:“夫人如此决绝,她容不下我,除了寻死,我还有什么旁的路可走”
林熠哲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钱氏按住他手臂,对他摇了摇头,自己掀帘子走上前去,乍见一个头上流血,哭成泪人一般的妇人,她登时僵住。
这女人,未免太像林云暖了。
寒娘见来的是个贵妇人,连忙止住哭声,挣扎起身过来行礼,“这位夫人”
钱氏朝她摆摆手:“你且坐着吧。什么事这般想不开是奕珩对你始乱终弃”
寒娘面色一赧,她走了寻死这路,不过为了拼条活路出来,死皮赖脸赖上那个待她甚好的男人,“不、不,是木九夫人误会了,我小女子绝无非分之想,与九爷清清白白”
钱氏面容一肃:“既是清清白白,你作甚在人家门前寻死你可知你若真死了,人家要如何猜度木九爷诋毁木九奶奶人言可畏,语能伤人,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平白给人家夫妻添了隔阂,你这岂非作孽”
寒娘何尝愿做一个惹人厌烦的女子她捂住脸,从榻上挣扎滚落,跪在钱氏面前,“夫人明鉴,小女子实在是无路可走,因九爷待小女子有恩,九爷侠义心肠,是个绝顶的大好人,小女子也是”
“你着实该死”
屋外,一个阴沉沉的男声打断她的话。
寒娘睁大泪眸,见一个颀长俊逸的男子掀了帘子进来。
他左手扯住一个女子,正是适才她见过的木九夫人林氏。
寒娘嘴唇抖了抖,仅有一面之缘,仍能叫她认出来人。他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太温暖,她无法忘怀。
“九爷”这一声唤,带了哭腔,带了喜悦,带了饱含的心酸,带了一路疾行的艰难。太多太多的感情和期盼,都饱含在这一声轻唤当中。
她膝行上前,伸出手想要攀住木奕珩的衣裳。
泪珠子不住地扑簌而下,“九爷,奴寻得您好苦镖头给人杀了,匪人要抢了奴去,奴历经千险才能从虎口逃脱,一路乞讨回到京城,打听到这里,寻到九爷”
指尖堪堪触到木奕珩的衣摆,木奕珩抬起一脚,将人掀翻在地。
所有人都怔住。
木奕珩前番待林云暖的温柔,和他此刻待寒娘的暴戾,对比实在太过鲜明。
寒娘本就受伤,一个不防,给他踢翻后,半晌爬不起身。
她几欲呕血,泪眼凝住木奕珩,不敢相信,这就是那解下袍子给她,替她买鞋,出钱送她回乡的善人。
“九爷啊奴奴只是想活罢了京城这么大,除了您,奴能投奔谁呢,奴给您和夫人当牛做马”
木奕珩咬了咬牙:“你他娘”
看架势又想动手。
高大魁梧的男人对一个弱女子如此,实在太过难看了。林云暖忙将人扯住,“木奕珩,你别胡闹”
木奕珩收回脚,将林云暖提上前来:“是谁胡闹你给老子看清楚,老子根本不稀罕这女人”
他气呼呼地说完,指着门口,朝寒娘冷斥:“你他娘的识相,这就从这门儿滚出去,这辈子再他妈别提我木九的名头。叫我知道你再在外胡言乱语,借我木九名头装腔作势,老子叫你后悔生出来你信不信”
他顿了顿,又道:“老子懒得对付你,你最好给老子睁大狗眼瞧清楚,老子的地界不是你这种贱人能踏足的,老子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如何得知老子的行踪,只给老子记住,这事儿再没下回,听见了滚”
他凶神恶煞地一通叱骂,别说是寒娘这种娇弱女子,就连钱氏也给他吓得不轻。
平素嬉皮笑脸的一个人,翻起脸来如此可怕,还对女人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