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奕珩的目光从未移开半瞬,直到她在自己身侧落座,才凑近了低声问,“还酸么”
林云暖挑眉白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酒盏,拂开婢子,替他斟了杯酒。
话题继续,说得是威武侯旧时的传闻。
林云暖心中一动,侧眸去瞧木奕珩的表情。
桌下,他右手牵住她的左手,握得很紧,微微发汗。
“当初他犯下事后,给老侯爷狠狠罚了一通,直接发配兵营,叫他戍边去在塞外,一守就是九年谁能想到就这样一个人人唾骂的妖人,九年后提着阿克夏的脑袋回京请赏再五年,老侯爷急症过身,他就接掌了宛平驻军今上不但没怪罪他当年犯下的错事,倒把半个虎符放心交在他手里。不管外头如何评价此人,我对他,是无比的佩服的”
说话人是朱彦光,声音听来澎湃激扬。
何广义不赞同:“这有什么当年他攻下阿克夏的兵营,使的是诈招,又钻了阿克夏大意的空子,后来执掌宛平,靠的也是父荫,这些年他年岁渐长,甚少上疆场,这十多年若论功绩,怕还不如我舅舅这人品行不端,为人不齿,那些传闻,叫人听来都觉得污了耳朵。你怕不知,他和才子唐季安苟且的版本,给坊间传的多恶心”
他话没说完,见座中许多人变了脸色。朱彦光朝他猛打眼色,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林云暖有点尴尬,做什么都瞧着她
唐逸是唐逸,她是她,如今她已经和唐逸没什么瓜葛。
她转头,见木奕珩垂头把玩着酒盏,像是没听见大家说的话。
林熠哲咳了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似乎给他这一咳唤醒了神志,朱彦光笑嘻嘻地转了话题:“罢了,不说这些,我另有个传闻,不知你们听说不曾。”
他顿一顿,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这才缓缓道:“你们知不知道,卫子谚得了不治之症”
话题转移成功,大家议论起来,“卫国公府什么没有用得都是宫里最好的太医,卫世子年轻,如何就得了这种病可打听清楚了确实不是花柳,真是肺症”
“没错的。的的确确便是肺症。之前我去瞧他,见着他屋里的婢子端了一盆子血污的衣裳出来。话都说不了三句,稍激动点便吐血。我瞧他那光景,很是替他心酸。儿子生不来,婆娘才死了,自己又生了这病,前头官职也给拿下来,这么一瞧,真没什么奔头”
“可怜卫国公夫妇,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可不伤心死了”
酒过三巡,妇人们离席,凑一块去乘凉看月。
林云暖只给起哄地饮了半杯,脸蛋红扑扑的,靠在钱氏肩膀上。
人家问起她的孩子,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怎么机灵可爱,怎么雪白敦实,怎么小小一个人儿就懂得谁好欺,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赞了一通。
木氏夫妇的恩爱众人瞧在眼里。
原本心里那点点轻视怠慢,已然全变成了艳羡。
在席上两人相握的手从始至终都不曾分开。
她量浅,敬来的酒他全部双倍饮尽,喝了足有半坛。
木九从前多胡闹,大伙都是清楚的。人人以为木九将来必要后院糟乱不堪,谁想竟是清净得令人咋舌。
说了一会儿话,木奕珩便来了。
他远远站在林子边上,举目朝这边看。
众女笑着推林云暖,“快去,你相公等你呢
林云暖红着脸,一步步朝他挪。
木奕珩牵住她手,走了一小段路。
林云暖听见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在头顶。
“我背你吧”
林云暖点点头,安心伏在他背上。
心脏贴在他背上,不由自主地乱跳。
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她年少时,也曾这样欣喜的爱过。
闭上眼,将脸颊贴在他脸颊上,鼻头泛酸。
只希望这样静谧的时光永远的停住。
停在她还美好的时候。
停在他们还甜蜜的瞬间。
木奕珩侧过头,轻轻亲了亲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举目朗星明月,不及她眉目璀璨动人。
“暖暖”
他甚少这样叫她。
她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又唤了一声。
“暖暖。”
林云暖柔声应了,“嗯,奕珩”
木奕珩笑了下,又亲亲她的脸颊。
“你知不知道。”他道,“我心悦你,喜欢你。”
他喉咙嘶哑,喉结滚了下。
“此生,我不负你,来生,我还娶你。”
林云暖愣怔住,很快,她明白过来。
木奕珩大抵是听见了她下午与钱氏的对话。
他这样柔声的剖白心意,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你跟了我,就该无忧无虑的过日子。不必想太多。有一日我当真负了你,不需你动手,我自己了结。”
林云暖听不得这话,鼻头泛酸捂住他的嘴。
“不要说了”让她觉得难堪。
这样的年纪,还像小姑娘似的矫情不已,患得患失。她觉得自己特别丢脸。
还要一个小她好几岁的男人来安抚她。
木奕珩将她放下,轻轻搂在怀里。
他垂头吻她的额,不带半点色情的,轻轻触碰她的嘴唇。
“从前我不懂得,以为我想和你上床,大抵就是喜欢”
“现在我才知”
他握着她的手,攥住,放在自己心口上面。
“喜欢的滋味,酸酸的,涩涩的,还有点痛”
“瞧见你有什么,这颗心就要死了一般,见你脸色不好,也要担惊受怕好一阵”
“我被你掐得死死的,看见你,不但身下那里硬痛,这里,这心里头,也皱紧发疼”
他捧起她的脸。
月色下,她脸颊上滑下晶亮的泪。
他含吮去那泪珠。
用沙哑低沉,涩而滞的声线道。
“暖暖。我倾慕你”
“我爱你。”
“比爱我自己更甚。”
“我愿用我自己这命,去换你一笑。为你,我什么都肯。”
林云暖扑在他怀里。眼泪已经泛滥成灾。
她涩着嗓音哀求,“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木奕珩不许她躲,将她双肩按住,叫她望着自己的眼睛。
“我这样的人啊,自小便是个备受嫌弃的野种。被娘虐打,没爹教养的野孩子,靠舅父外祖母的一点怜惜活到今天我阴毒狠心,翻脸无情,这辈子不知做过多少害人的事,我对人笑着,心里许在打算如何叫对方损失。我这种人,注定要下地狱,可是”
他一字一顿道:“可是,便是这样的我,也企盼有人、有人能在我身边,陪着我,心疼我我不奢求很多,一点点的信任,一点点的温柔,便够了暖暖,我不后悔我当日对你做的那些下流事,我只恨,没早一点遇着你,一剑杀了唐逸,将你抢到我身边”
林云暖已经瞧不清他面容。
她无力站立,缩着身子一点点软下去。
“木奕珩”
她咬嘴唇,吞下呜咽。
“我会陪着你我和钰哥儿,永远陪着你只要你还要我,我就在你身边”
他蹲下来,展臂将人紧箍在怀。
“好。你许我此诺,便要践诺。暖暖,你若萌生去意,有违誓言”
他没说下去。
林云暖缩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木奕珩抹了下眼,勾起嘴角一笑。
“我许万数金,博你欢颜,前头河灯十里,红莲映天,我们不要耽搁,来,我背你去看。”
“你一个人看。一切,只为你。”
太多的柔情。
太汹涌的爱恋。
浓得这颗小小心田,盛装不下。
林云暖给他背在背上,不知走了多久。
这样幽暗静谧的林道,这样无穷尽看不到边的苍茫路上。
她只听见他的喘息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不是完全不在意自己和离过的事实。纵她是从旁的世界来的,她也有女人家的敏感脆弱,和不堪触碰的自尊心。
她介意自己的过去,介意自己轻易将自己许给过旁人。
介意自己给人家骂“老牛吃嫩草”。
太伤人了。
不自觉地自卑着,不相信他的爱能长久,患得患失如今握在手里的幸福。
是她太傻了。
因为胆怯,才不敢期待。
说得自己好像很洒脱。
其实她软弱的要命,恐惧的要命。
若不是遇到了木奕珩,她这辈子,还会爱上谁么
被揉碎的心,早已长出坚硬的铠甲,将那可怜的自尊心护着。
庆幸是他。
庆幸自己,又爱上了
她伏在他身上,偷偷抹着眼泪。
木奕珩停住步子,抬手指着前方。
河面上漂了无数莲花,里头星星点点,是红烛微光。
河岸两侧,铺满了红色野花。给那光火照亮,果然是十里红霞。
有人摇橹而来,荡开一串串水灯,悠扬嘹亮的歌声,唱着有情人的相思,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美得像一场梦。
林云暖含泪看着,回身捶他一下:“这得花多少钱”
木奕珩哪里想到,这样浪漫的瞬间她说出这样煞风景的话,咬了咬牙苦笑:“怎么,看到这些,只叫你想到了银子”
林云暖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水光。
“我不是小姑娘了,不必花费不菲来哄我,我”
木奕珩宠溺笑道:“怎么不是小姑娘动不动就闹脾气,不打屁股是不会乖的。便用心哄着,还哭鼻子呢。”
林云暖给他臊得抬不起头,“你你再胡说,我就走了。”
木奕珩嘿嘿一笑:“我没胡说。你在我心里,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你就是个小女人,得哄着,疼着,必要时还得动动手你那么懂事做什么我就爱你撒泼耍无赖,你每回拿眼横我,卧槽,那眼睛勾死人了你伸手打我,软软的小手能打疼谁啊倒是生起气来,胸脯一起一伏的,叫人心痒难耐哎,对对,就这么掐我,跟给我梳经脉似的,得劲儿”
林云暖追打他,在来来回回的歌声里,跟他抱在一起,滚到草丛里去。
林云暖抬手轻轻遮住眼睛,在他身下微微喘着。
木奕珩听见她温柔地说。
“奕珩我、我伺候你吧”
心似漏跳了一拍,木奕珩身子整个僵住。
林云暖搂着他脖子,主动贴上亲吻。
“木奕珩我也喜欢你,我也想要你高兴我喜欢你、你那么对我每一次,都很棒”
木奕珩把头垂下,堵住她未完的话。
河堤上有风拂过,夹裹一缕旖旎。
卫子谚睡的很不好。
子夜梦醒,大汗淋漓。
帐子里挂着夜明珠,外头的火烛整夜不灭。
便是如此,他仍恐惧。
恐惧得无法安睡。
那日李聪说的那些话,像附骨的诅咒般,叫他时刻悬着一颗心,战战兢兢不已。
闭上眼,就看见那张脸,居高临下抱着手臂问他:“你怎么还不死”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公府世子,定能施用最好的药,治好了这病我告诉你,不能的。你爹恨不得你死,好给他的亲儿让位”
第72章 第 72 章
“哟,看你这神情, 你还不知道啊”
“你娘在床上什么都跟我说, 那下贱娘们简直当我是救世主, 跟我说她的旧事,求我怜惜她”
“我他妈的恶心坏了,若非她还有点用处, 样貌还不算太丑陋, 老子差点就硬不起来。你瞪我做什么哦对对对,跟你说你那便宜爹呢,怎么说你娘那儿去了。”
“你爹找到他亲儿子了,一心要搞死你,叫你给他亲儿子让位,如今又有无数上门来认亲的,你爹年轻时够狠啊, 搞大这么多女人的肚子如今你这多余的东西自然碍他眼了,你死了, 还能跟姜家交代, 说你思念亡妻, 追随而去。瞧瞧,这多好你说你这么个窝囊废这辈子做过啥有用的事倒是死了,不但能博你爹一笑, 还能给你娘自由, 叫她无牵无挂离了公府。”
李聪英俊的脸笑的十分狰狞, “你这么大个混蛋儿子, 你后爹我可是不想认的。”
卫子谚给他激得呕血,整整昏了两天。
他听见荣安的声音远远的在帘外,因邱嬷嬷劝“殿下当心过了病气”,她便连里屋都不曾踏入。
那是他亲娘
待他还不及待一个面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