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则总是在她趴在沙发上玩益智游戏的时候,突然出现,说:“啧,你好笨。”
一日三餐,她准时准点地叫他吃饭,但该过程常常充满困难。
因为张修是个食欲为负数的人,感觉不到饿之前,他通常都很抗拒进食,除了果醋和一些酸溜溜的小食品。
所以饶束总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拉到餐桌前,每一次她都气呼呼:“我宣布,你根本不足三岁!”
有时他会盯着桌上的菜色,蹙眉说:“我不吃那个,还有这个,另外一个也是。”
“……”她无语望天。
姜、蒜、洋葱、甜食、动物内脏,全都是他看见了就绕道走的东西。
辛辣的,上火的,粗糙的,难消化的,则是他那脆弱的胃部所无法承受的东西。
又还天生偏向素食主义,虽不是不能吃荤,但他每次碰肉食的时候都显得很不情愿,能磨蹭足足半小时。
有一次,饶束实在没忍住,便问他:“张修,你家里人到底是怎样把你拉扯大的啊?”
他正在挑着面条里的肉沫,语气平淡:“我更倾向于…我是独自长大的。”
饶束皱皱眉,“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独生子来着。”
他“嗯”了一声,“与此同时,我是孤儿。”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对不起呀,我……”
“为什么要对不起?”他抬眸。
她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声音含糊不清:“反正就是对不起。”
“愚蠢。”他笑了一下,“不到生命尽头,我是不会被孤儿这个身份困在某种自悲自怜的认知里头的。”
饶束重新抬起头去看他,“我……懂了。”
张修挑起两根面条,轻点下巴:“很好。除此之外,我还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
“啊?”她眼巴巴地望了他很久,但他没再解释更多。
饶束一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她记住那句话。
第43章 张
去美国的前一天, 广州下雨了。
先是凌晨时分的一场倾盆大雨, 再是早上的一场雷阵雨。
拉开卧室里的落地窗窗帘, 饶束伸了个懒腰。
外面的天空是少见的灰蒙蒙,跟广州的七月份很不搭。
街道还没干,湿漉漉的, 一天中的第一个交通高峰正在进行着。
她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儿, 但就是想不起来。
走去洗手间洗漱的时候, 她习惯性挠了挠头发,不小心碰到额角某一处, 还是很痛。
饶束最终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一天深夜, 她撞墙撞得差点脑震荡了。
没有流血, 没有破皮, 但乌黑的刘海之下, 却隆起了很大一块肿块,几天过去了也没有消下去, 一碰就生疼。
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撞了多久,更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撞墙。
对于那些,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的事情,饶束早已学会了独自消解,并习惯了不把它们当回事儿。
这是一个残忍又混蛋的习惯。
因为, 在那些她自己也解释不了的事情当中, 有一种是伤害自己, 还有一种则是伤害别人。
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疯子】这个词和张修的侧颜几乎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她脑海里,带着强烈的宿命感,仿佛一伸手就要掐住她的脖颈。
饶束突然停下刷牙的动作,满嘴泡沫,一点点滴落。
她就这样顿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凝固了一样。
也像,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器人。
牙膏的泡沫都融化掉了,她的唇角只剩下两道白色液迹。
外面的街道车水马龙,一切奔流不息。少女却被困在这具躯壳里,一动不动,双眼空洞。
雨停了。
放晴了。
云朵飘来了。
天空变明朗了。
她被魔鬼捉住了。
魔鬼在天空上施威,说,你跑啊,你再跑啊,你真的能跑掉吗?
她凝滞在镜子面前,看不见自己的脸。
张修第六次来到二楼洗手间门前。
隔着一扇门,他微蹙着眉,看着里面那道单薄又模糊的身影。
在他抬起手准备敲门时,洗手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饶束甩着手上的水珠,看见站在外面的张修。
“怎么啦?”她问。带着清浅的笑意和些微的困惑。
张修瞧着她,薄唇微抿,他的目光没放过她身上任何一点表征。
几秒过后,他说:“我饿了。”
“这么难得啊,”饶束笑得露出小白牙,“那我给你做早餐吧。”
“不想吃你做的早餐。”
“喂!你别这么不给面子呀,”她双手叉腰,“不都吃了这么多天了吗?”
张修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去茶楼。”
“去吃早茶呀?”饶束的双眼简直闪闪发光了,“那我去换衣服!”
她说完就从他面前溜走了。留下张修站在洗手间门前,转身看了眼她脚步轻快的背影。
他把洗手间的门完全推开,走进去,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
一切正常,不存在任何异常的痕迹。
可是,张修没告诉饶束,这个早晨,他发现她在洗手台的镜子面前静止了四十多分钟。
足足四十多分钟。期间他来看了五次,隔着一扇木嵌玻璃门,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她的姿势丝毫未变,她就举着牙刷站在那里,五次都是那样子。
那四十多分钟里,她在想什么呢?
张修双手插兜,缄口思考,也走去更衣室换衣服了。
两人出门时,院子里的草皮还闪着雨珠,满是晨曦的感觉。
饶束穿了短牛仔裤和半袖薄夏衣,连套的水蓝色,搭配小白鞋,气质清新自然。
只是短发翘得有点过分,只是手腕上还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
张修还是那身惯常的夏日装束,九分牛仔裤搭白色短t,反戴着棒球帽,露出完整的眉眼。
两个人一左一右,穿越院子。
他走得散漫,她撑着遮阳伞。
白板鞋和小白鞋一起踏过石子小道。
他白皙的右手长指触碰到她的左手指尖,拉过来,轻轻牵住。
这样的时光安静得像从壁画里抠出来的一部分。
谁都不忍心开口说话破坏氛围。
上车前,梁筝的电话进来,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张修却转了身,走到离车子十米开外的地方接通电话。
饶束先上了车,隔着暗色车窗,遥望少年的身影。
他好像总是这么纤瘦,连远望时的背影也显得单薄。但和他在一起,饶束却总感到安心。
她收回目光,转头问司机,“司机叔叔,车上有没有放果醋?”
司机摇头,“没有。”
“那我回去拿。”饶束说着就打开车门下去了。
于是,等张修结束通话后返回车前,车上已经空无一人。
他也没问司机,只是立于车旁,一边低眉敛目地看手机,一边等待那棵竹笋。
饶束再次从院门跑出来时,没有撑伞,只拿了一瓶他爱喝的果醋。
“给!”她把果醋递到他面前,顺便说了一句,“挑剔鬼。”
张修挑眉,“帮我开瓶盖。”
“我手上的伤还没好!不信你看,”她把左手横在他眼前,“纱布还缠着呢。”
他不以为然,“你那是皮肉伤,我这是骨骼伤。”
“什么??”饶束一边习惯性地受他差遣帮他打开瓶盖,一边纳闷地看了一眼他那垂在身侧的手。
一眼左手,一眼右手。
“骨骼伤?”她皱了皱眉,突然拉过他的手来看,“你是说你的指骨受过伤?”
“没。”张修抽回手,语调懒之又懒。
他伸出纤长食指,指尖在她眉心轻点,说:“饶竹笋,你真是太笨了。我纯粹在犯懒而已。”
饶束甚是怀疑地歪头盯着他看了几秒,看着看着,手里的果醋被他抢过去了。
“……”
“上车,我好饿。”
张修弯腰坐进去,笑眯眯地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不言而喻的动作,让她无奈又好笑。
吃早茶。
两个饮食习惯大不相同的人全程意见不合。
她让他吃的,他偏不吃;她最喜欢吃的,他嗤笑着说“难为你了”。
饶束赌气一般吃掉一只水晶虾,瞪着他,声音含糊:“老实交代,你今天是不是只有半岁?”
对面的人动作优雅地沏了杯茶,“嚼着食物说话,大不雅。”
“……”
饶束更不服了,故意往他那边凑,继续嚼,继续说,“这样吗?这样就是不雅吗?”
她话音刚落,脖颈被他揽住了。张修顺势抬头吻在她唇上。
两人的唇静静贴了两秒,他放开这个突然僵住的人,舔舔唇,挑挑眉。
“啧,奇怪,吻了一下好像就变高雅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饶束缩回脖子,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凑到他面前去了。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东西。
从茶楼出来,他们一起在附近的林荫道散步。
不时有雨滴从树上落下,砸中了谁的头顶,消失在谁的短发间。
相处了一段时日,张修的少爷脾性早已显山露水,饶束也习惯了。
就像现在,他又把手机扔给了她,理由是手机太重。
饶束把双手揽在自己的脑后,把他的手机放在短牛仔裤裤兜里,走在他旁边。
“三岁呀三岁,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会把手机扔给谁?”
“你…”他仰头看古树,咬字稍柔,“为什么会不在?”
“肯定会啊。”饶束笑着说:“我又不能永远当你的保姆。”
张修莞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不是的。”
“嗯?”他拽住她的手臂,两人一起停下。
张修执拗追索她的答案,“你刚才说什么?”
饶束低下头,视线凝固在他洁白的鞋尖,“我说,不是的。不是我想,就可以的。很多东西,无论我们多想要,也是不可以得到的。”
她收尾的三个字染上了哭腔,一不小心就红了双眼。
张修叹气,拥她入怀,拍着她后背。
“竹笋,你以前到底被怎样对待过?连我都难以想象你胆怯背后的黑暗过往。”
饶束揪住他的t裇衣领小声呜咽,“前缀呢?你给我的前缀呢?我要那个前缀……”
张修前所未有地愣了一两秒,尔后轻声笑了笑。
他摸着她的头发,说:“知道了,我家竹笋真是太孩子气了。难道你不知道吗?不管有没有前缀,你都已经是我家竹笋了。”
饶束紧紧抱住他,泪水烫了他的胸膛。
“我不会伤害你的,张修,我不会伤害你的,真的……”
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张修好不容易听明白了。
他刚想低下头亲亲她,怀里的人却忽然把他推向后面。
张修倒退几步,直到背靠在身后的大树上。
她不由分说地吻上来,柔软的唇瓣压在他凉凉的唇上。
辗转反侧,几近蹂·躏,一种近乎于原始粗暴的接吻方式。
张修没有推开她,只是搂着她的肩膀,任由她对他为非作歹。
饶束踮着脚尖,吻够了,放平脚跟,眨巴着大眼睛与他对视。
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一样,等着大人降下惩罚。
而张修只是伸出舌尖轻舔唇角,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吻技,太差了。”
饶束继续眨着大眼睛,有点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张修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低声说:“我想,我喜欢你的触碰。”
第44章 张
两人的发顶及肩头都沾上了不少雨珠, 是从树叶上面落下来的。
饶束听到他那句话, 仍然不太相信,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着他整理衣服,抖掉雨珠。
等张修整理完, 看向她的时候, 见她正皱着眉在瞧他。
“怎么, 亲一下不够?还要再亲两下?”他语气轻佻, 边说边伸手帮她拂去衣服上的水滴。
饶束握住他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家再亲。”
“……”
张修被她这突然认真的神情和语气逗笑, 他笑着朝她的眼睛吹了一口气。
“回家之后…”他刻意把声音放到前所未有地低,在她耳边说, “可能就不止亲亲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