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畴良君在国内也吃的是公家饭。他在德国念书修的是机械和工程专业,回国后在同乡前辈引荐下,干的也是与专业对路的机械制造专业。经过在国内这三四年的艰苦磨炼,他已经算在当局内部出人投地,听闻他还得到了韩领袖的接见和诫勉,只是珍卿夫妇不便相问是因为什么事。
但奇怪的是,胡畴良君却莫名出现在这偏僻山乡,看他带的随行人员又不像亲友,他来此地像是有什么公干,但他只字未提他此行的目的,跟珍卿夫妇偶然邂逅又匆匆首道别。珍卿夫妇看着他们离去,也没有追问什么的。
到这天晚上,胡畴良君却不请自来叙起旧情,说由此地到梁州到处奇峰兀立、渊涧纵横,陆路、水路不断转换恐怕麻烦得很,他说他正好要去梁州公干一趟,请珍卿和三哥跟随从都坐他们的飞机。
珍卿跟三哥慎重考虑过,婉拒了。
珍卿夫妇进入余志通的梁州境界,三哥陆续领珍卿参观他们在边境设的不少工厂,多数是跟岳先生等人合办的轻工业厂,跟蜀州境内一样独资合资的都有。这些民用品厂开在经济落后的欠发达地区,又有土皇帝余志通的扶持优待,一些厂子已经是开始微弱盈利的阶段了。
珍卿除了感慨偏僻地区能享受一点发展福利,也是为三哥的意气风发而高兴。三哥这些年看似在正常生活,其实比珍卿初见他时沉郁多了。
怎么说呢?公民党架构下的庸吏贪官,利用经济、金融生财夺利的手段,尚不如两千年前管仲的敛轻散重,他们只知道巧立名目、任情搜刮,说白了就是明夺暗枪的,就算抗战了他们也不会有更多经济头脑。
可是三哥和岳先生却分析,这种危国乱世下,政府应该凝聚全国上下的力量一致抗战,不至于一味无底线地搜刮,以至于重创后方的工商业吧?也是因为战起后逃到海外的富豪太多了,当局对留守在国内的资本家尚客气,还没有露出他们沾着血的獠牙。所以连三哥和岳先生这样的人都会这样想。
珍卿站在从古至今的山川中想,世人都经历了从生到死的过程,顺服本能蝇营狗苟的人,跟依循理想奋斗不息的人,终究是不大相同的。让一切选择都交给时间检验吧。
珍卿夫妇终于到达梁州首府望城,梁州省主席余志通亲自率人出城门迎接,弄得好鲜亮的军乐队唱欢迎堂会,偌大横幅上写着“欢迎陆先生入梁振兴工商慈善事业”“欢迎易先生入梁推行教化文明”。汽车站外是一大群穿制服的青年学生,入城时两边百姓夹道欢呼真响亮,难得珍卿感到情绪振奋。
入城后直奔三哥的梁州文理大学,校中欢迎仪式隆重得比官方不遑多让。珍卿见到闻名已久的校长庄宜邦先生,副校长董南轩先生,在美结识的好友卫君涵——卫君现下已是梁大公共卫生系的教授。还有主持体育系的美国华侨王梦琼先生,前年他携家眷到北方考察拳术,去年又携家眷南下梁大履职。还有教授文史的国学教授吴寿鹃先生,吴先生可是谢公馆的通家近交,珍卿夫妇熟络得不能再熟络。还有在欧洲跟珍卿同做中国文物名录的宋庭哉先生,不久之前还给珍卿帮了一个大忙,让艺专的人员顺利穿过边境进入梁州。
还有三哥诚聘的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机械系、电机系各学科大拿,亦有不远万里来中国执教的两位汉学家。最让人惊诧并且惊喜的是:珍卿初到海宁的德语家教柯竞择先生,竟也辗转来到梁大的外文系任教。
真是一桩又一桩的意外之喜,让珍卿扫不尽的阴霾心情都明媚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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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如何不念心所亲
珍卿气血羸弱的症状并未养好。尤其到达梁州后终于可以住定安歇, 不自觉地琢磨从前不及细想的人事情景,寝食不安、精神萎靡、经水不调、肝火上逆的症状都上来了。
三哥极失悔当初把珍卿留在海宁,这一路上提起来就觉得难以释怀。因此梁大的正副校长再三来说, 请珍卿在中文系跟外文系兼职教学,还有艺专现任校长吴质存先生来请, 三哥都替珍卿毫不委婉地拒绝了。
副校长董南轩先生请本地名医给珍卿瞧病, 跟在楚州星汉市看的大夫说辞一样, 无非是产后过劳、熬夜少食加上情志不疏, 导致脾胃湿热又加重了气血不足。大夫还说珍卿其实自幼就有病灶, 原本好吃好喝好调养也无大事,偏偏生产之后没有好生将养,又因为生活际遇损伤了情志, 所以症状一下子显得很厉害。但大夫说珍卿的症状尚未伤及根本,调养它三五个月也就好人一个了。
三哥从此严令珍卿安心在家休养,不论哪所学校的教务庶务一概不许理, 全都由三哥跟其他人襄助料理。珍卿夫妇在梁州文理大学内安好家, 跟谢董事长先到梁州的杜太爷, 也忙不迭搬到梁大跟孙女住一起。珍卿的儿子杜保堂野得都不认得父母了,不过他依然是个有脾气但是好养的小婴儿。
跟父母分散了才不到两个月, 杜保堂出落得愈发白生生胖墩墩, 见人逗他就咧开嘴笑得几开心。当你把他抱在怀中想好好亲一亲他,他那两条小腿就跟上了发条, 攀山越岭似的由你的肚子蹬到胸膛, 甚至还要由你的胸膛蹬到你脸上。珍卿还跟三哥大表惊奇, 一个婴儿怎么这么健壮有力量呢?吴二姐笑哈哈地告诉他们, 这样才说明杜保堂长得好呢。
珍卿见了杜保党心里更加软绵, 想想就算为了管照杜保堂长大, 她也应该排除一切内外干扰,调养好自己这副病体。想明了这一点,各方面的人不管是坐客拜行客,或者行客拜坐客的,谢董事长和三哥等一律不叫珍卿操心。
珍卿和三哥都算梁州文理大学的理事,住房被安排在校园西北边静谧的缓坡地带,校内居住区的水电设施都齐备的。
当初三哥建造这个大学给的经费足,余志通主席批的建校场地也宽阔得很,所以梁大校园比海宁国大都宽敞。这里就像是拥有中西合璧建筑群的森林公园,人们行走在梁大蜿蜒起伏的宽窄路径上,满目都是积年古树参天蔽日的绿荫。
当珍卿走出家门站在缓坡上远眺,可见校园东边飞檐黄瓦的魁星图书馆,图书馆南边的尤加利树那样的挺拔蓊郁。视线穿过挺拔蓊郁的尤加利行道树,随约可见一些器宇轩昂的方形石柱——那是校内中部偏南位置的学校大礼堂。
从西北方向的教职工居住区向下,慢悠悠地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珍卿新近爱上的碧湖。这碧湖清澈碧透得仿如一湾玉髓,仅仅看着它便叫人心旷神怡。据说这碧湖原是一方天然水潭,建校时特意挖掘扩大变成这校内湖,湖岸周围除却天生蓊郁的灌木乔木,还错落地生着鲜妍欲滴的野生山茶花等。
珍卿跟三哥晚上常来湖边散步,三哥不在时她也带着孩子来,跟珍卿同住的郭寿康便也同来,杜太爷跟郭寿康的姨姥姥腿脚虽不但也偶尔来。
修身养病的第一步是要静,可怜珍卿家的客人日夜不绝,若想清静只好多出来走走。梁大的教学楼、宿舍、运动场、餐厅、图书馆,与校园中天然的草木山水穿插交融,漫步校园便可饱览自然人文风光,居住其间更难得有住在山间别墅的感觉。珍卿一来这里就喜欢上梁大校园。
——
梁州文理大学现在还没正式开学,因为近三分之一的学生还没有来报道,一些回乡省亲的教职员也还没回来。校方的行政人员一直联络未到的人员,还要安排已经报道学生的生活和学习。学生的选课、寝宿、餐饮、贷金诸事,珍卿他们到达后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梁州文理大学旨在办出一流大学,所以管理学生采取的是宽进严出的策略,成绩太差的学生大一结束早就除名了,但能够升学的学生也有不少偏科的。珍卿在国外上大学有女学生指导帮忙,供学生咨询生活、选课、上课、兼职等一切事。
珍卿夫妇观摩梁大的选课现场时,发现每个系系主任和教授都亲自出马,拿着学生上一学期的成绩表,回答学生咨询的各种选课相关问题。
珍卿真是喜欢这欣欣生意的场面。梁大有不少珍卿夫妇借基金会扶持的寒门学生,遇到了还主动跟他们问好并致谢。若无基金会及时寄送的求学路费,恐怕他们绝大多数人难以在战时及时赶来求学。
……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北边的战急形势更加糟糕。连在鲁州、禹州一直不想离乡的亲友,都开始询问珍卿是否到了弃决家园之时,珍卿给他们回电都是一个意思:断尾求生,青山可保。
老家那边的消息最初还算不糟,珍卿的侄孙杜玉琏在省城银行工作,是最早接到上命南迁的一个系统。明堂侄子作为永陵教育局的处长,说省内决定将重点学校先行南迁,暂时迁到山环水绕的徽州内陆。珍卿的侄孙杜玉瑚也在睢县教育系统,杜玉瑛是睢县一个中学的教师,但是他们县中的教职人员没收到迁移通知,在珍卿的劝说下决定带族中子弟南下。
珍卿认识的启明学校的大部职员师生,还有教育协会及民主社团的相识,现在的情势下能尽速南迁的都在南迁,官方支持不够求助私人也要离开。向渊堂哥四个儿子的儿孙家眷,杨家姑奶奶家三个儿子女儿的家人,没有公职的也自家筹划着南下以避兵灾。
与禹州相邻的鲁州萧鼎彝先生一家,为了两个小儿女的上学事宜,八月就已乘船南下到了港岛。而三哥最欣赏的唐经理却因家累太重,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向哪躲,把三哥急得仿佛热锅蚂蚁。
可是没有料到,鲁州陷落之快着实令人瞠目,那位平常看来尚还英武善战的沈将军,前两月还在率鲁军主力顽强抵抗东洋人。本月,他出人意表地轻易放弃了鲁州,撤离后对南下的铁路既无防守也不破坏,这样以来东洋人一来就可以长驱南下了。
明明兴华基金会人员早已南迁,创会元老之一的黄处贤老先生,却因为要去接他的丈人丈母娘,南下到徽州后又跑回到了禹州。他帮了禹州教育南迁队伍不少忙,帮他们找火车、汽车运体弱学生和教师。明堂侄子之前来电报还说过,说过永陵师生等南迁没有足够的运力,教育线上的多数职员师生都得徒步南下,明堂侄子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住。黄处贤先生还笑他身体不如他这老头,跟他打赌谁先跑到徽州谁就能吃请。后来,黄处贤却收到鲁州学人成道炬先生求救,便又转道去了更凶险的鲁州给人帮忙。
再次听见黄先生和明堂侄子的音讯,他们两位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杜氏败类杜远堂的儿子杜玉琦,得了珍卿一笔钱后果然跑到禹州,他先回到杜家庄劝说祖父、大伯无果,很是沮丧地跑去邻县找他姐姐杜宜椿。不料杜宜椿生产后恶露不止,她家经济拮据也没敢到医院长住,如此就把病情耽误了。玉琦回去后强硬地把姐姐送医院,等到宜椿勉强能进行长途旅行时,他们却挤不上任何南下的车辆。而明堂侄子离开永陵后又回去找走失的学生,碰巧遇到没头苍蝇似的玉琦姐弟,就把朋友给他的汽车位置让给了他们。
玉琦当时过意不去,就叫姐姐一家人坐车先走,说跟他二叔杜明堂继续找走失的学生。正遇到占领鲁州的东洋人,派了飞机前来禹州侦查挑衅,看到人多的地方就乱丢两颗炸弹就跑,明堂侄子和玉琦正在那里,前者不假思索地扑到玉琦身上,把活的机会留给三弟的独子。玉琦后来述及此事,都是捶胸顿足、痛哭不已。
而兴华教育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他在鲁州帮学界朋友仓皇南移时,不慎被东洋军队的中国通识破捕获。东洋人和二鬼子开始还对他虚情假意、以礼相待,说只要黄处贤先生发个面向国人的声明,表示支持东亚共荣、两国亲善,并遵行东洋人侵略计划中对国人的奴化教育,东洋人对黄先生必会以礼相待、视若国士。
黄处贤先生铁骨铮铮,全然不为所动,当时就回绝了东洋人和二鬼子的无耻要求。东洋人当时翻脸将他下狱后,黄先生依然饮食自若,无所忧惧。就算到了被东洋人压至刑场时,那捕拿他的东洋军人还殷殷劝说,说只要黄先生简单发表一个声明,不但身家性命无忧,还可让他跟妻儿团娶。黄先生在刑场上听闻此言,只是整理襟袖哈哈一笑,冷蔑地看着在场的东洋贼寇说:“我既然不愿做亡国奴,岂可教人去做亡国奴?!”
黄先生最终被东洋人残忍杀害,珍卿和三哥听闻此讯掩面痛哭。人们都为黄先生英烈气节所震撼,纷纷发文表彰黄先生凛然英雄之概。连官方嘉奖也很快下来了。
北方数省的沦陷之地,多少旧识未曾及时南下,有人听说已同黄先生一样被戕害,每每忆及更叫人痛彻心扉。有人全然找不到踪迹了,找不到也许反倒算是幸运。有人选择做了侵略者的顺民,自然是覆巢之下晚节不保。
珍卿甚至翻来覆去地想,若是当初回乡再努力一番,能否及时劝说他们南下避难呢,虽然理智告诉她已尽人事,可情感上难免自我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