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此事,俊俊哥把特别证件留给珍卿,说可以把她的那些保镖也都带上,他跟飞机上的人已经接洽好。
聂梅先来了以后却一直沉默,他踱着步在谢公馆逡巡一阵,对珍卿感叹当年初次来谢公馆,这里是多么繁华温柔的地方,也被烽烟炮火提前毁灭了。
感叹一番聂梅先又踱步回来,掏出一张照片戳在珍卿的面前,问珍卿认不认得照片中的人。珍卿看着照片中张嘴闭眼、看起来已经死去的人,他身上穿着跟火车站暗中相救者一样的长衫。
珍卿怔忪地凝视了照片许久,惊诧地看向聂梅先和俊俊哥道:“我念培英女中时,一二年级的国文先生施家和。”聂梅先鹰隼似的眼睛,不错过珍卿的一点反应,一会才不辩喜怒地试探珍卿:“你是社会党的人。”俊俊哥不满地上来推挡聂梅先。
珍卿错愕又滑稽地嗤笑:“国难当头,古人尚知‘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你们还作党派渊隔、自相残杀吗?别说我不是社会党,我就算是社会党,你们敢把我当□□抓起来吗?”
聂梅先抿着嘴瞪了她一会,忽然转身看向门外低声道:“你送走的教育局职员有人出卖你,东洋间谍这一次刺杀计划严密,若非有你这个施家和先生,你这一回不可能全身而退。社会党一向组织严密,他为了救你也许是违背上命,若是违背上命把命弄丢了,他的组织不会因此褒奖他,反而会把他当成反面的典型。易宣元先生,你说他是违背上命来救你,还是遵奉上命来救你?”珍卿抿着嘴一言不发了,表情上也不让人看出端倪。
聂梅先阴沉地审视珍卿许久,冷笑一声说道:“易宣元先生,一个人聪明过头就喜欢自作聪明,你必须要自省在禹州、鲁州,是否讲过对当局不利的话。若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胡言乱语自取其祸,何建昌可不是你的保命符。”
珍卿看着聂梅先扬长而去了,心细的俊俊哥留下来交代不少事,给吴二姐打电话叫她回来,俊俊哥也仓促地离开了谢公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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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7章 千山万水至此间
这天晚上, 聂梅先跟俊俊哥先后离开谢公馆,珍卿一人在游廊上呆坐许久,由施先生之死想到慕先生之死, 由慕先生之死想到李师父之死,偏偏在这国破家散、内心彷徨的时候, 她的先生们一个个离她而去。她蓦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异时空的弃儿,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都无所归属似的。
连续数日一滴泪哭不出的她, 先是把头埋在膝间无声地哭, 后来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此时此刻, 她真希望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救世主,带领大家涤除人间的一切痛苦劫难,让中国人获得平常稳定的幸福生活。
不知哭了多久, 珍卿省过神才觉身边站满她的保镖。院中的希腊式凉亭不远处,有一个神情倔强的模糊少年,怀抱包袱直楞楞盯着珍卿看。黄先生大约搜过那少年的身, 把少年的身份证明拿过来给珍卿看。珍卿先看了来自少年的两张合照, 揩揩泪抬头瞅那少年一眼, 没说话,又打开少年的家信和入学通知书——入学通知书是平京大学的, 说明这孩子学业非常出色。
这少年是乐嫣的亲侄子乐笙, 好友乐嫣虽然已经失踪很久了,但珍卿跟乐嫣大哥也算点头之交。
原来海宁战事开启之前, 乐嫣大哥正在外地收货款。乐嫣之父一开始并不想离开海宁, 乐嫣大哥说儿子乐笙跟祖父一起也算放心。后来, 那人老昏聩的乐嫣之父又改变主意要走。
乐嫣大哥是后来才知道, 他那位好后母说他儿子乐笙要念大学, 而他们是要回闽州老家的, 那个当后娘跟后奶奶的人,临走要拖上自己娘家一大些人,唯独嫌后孙子乐笙占地方不带他。
乐笙性格要强没有硬跟他们去,本想跟同学一起到星汉却买不到船票,说去西边的火车站扒火车没扒上。他又想凭借脚力自己走到星汉市,可是从西边才走到花山发现那正闹土匪,为避土匪只好又重新回到海宁城里。这孩子折腾半月竟连海宁城都没走出去,十七岁的少年懊丧得不得了,背着人哭了几十场都有。最后还是给他父亲打电报诉苦,他父亲提醒他来找姑姑的同学易先生,说易先生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他只要开口就算在他姑姑面上也会带他离开。乐笙于是自己跑到谢公馆来查看究竟。
珍卿叫毛妮儿把乐笙这孩子安顿好。珍卿亲自跑一趟众仁医院跟吴二姐说明情况。这也许是她们最后平安离开的机会了。吴二姐也是爱国有公心的名流,不能留在这里叫东洋人裹挟谋害。
珍卿很想去看看施家和先生的遗体,可是她知道应该提前去机场候着,不宜再节外生枝给任何人添麻烦。
九点钟他们将要去机场时,容牧师忽到谢公馆请珍卿帮忙。他说有重要人物的妻儿要离开海宁,但是没有门路。珍卿诧异容牧师这样神通广大的,竟然送走一对无辜的母子都没门路。
容牧师把同来的母子俩引进来,那年轻少妇名字叫林双成。她望向珍卿的表情颇为亲切,怀中婴儿大约跟杜保堂差不多大,珍卿叫孟筝娘把这对母子照应好。
容牧师拉珍卿站到院里说明情况,虽然说两党正在合作,但应天特务仍在暗捕社会党,罪名是在大城市阴谋从事间谍活动。有些人还要隐藏身份继续工作,但他们的家属却需要设法转移出云。
珍卿不免问起施家和先生为何救她,容牧师看着天幕里的几点明星,在紧一阵缓一阵的炮声中,跟珍卿讲了一句深沉的话:“我辈看着国家沦丧、民族危亡,抱着为国家民族杀身成仁的壮志,就算早早地‘身死魂消’,不能亲睹理想的实现,也正如易先生所说的,他的死在他的同志看来,也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何况他奋力救了易先生一命,若是我,也觉得死得其所了。”
珍卿疲倦不堪地靠着游廊,眼睛里又鼓起来一团眼泪,问容牧师道:“施先生留下血脉了吗?”容牧师深邃的眼看向珍卿:“林女士怀里抱的正是施先生血脉。”珍卿惊讶地回头望向室内:“莫非,莫非林女士是施先生的遗孀?”容牧师摇摇头跟珍卿说:“不不不,她是施先生同母异父的妹妹,假扮成了施先生的妻子,她真正的丈夫另有他人。说起来,若是追溯到四代人以上,那婴儿的血胤跟你的血胤承自同一位先祖。”
珍卿惊异地思考片刻便明了。容牧师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世,他说的是杜太爷那边的血脉,那无疑就是姑奶奶家的明衡表哥。
容牧师在夜色中离开谢公馆,他们一行人赶往机场的时候,珍卿特意去看那女婴儿的长相,觉得有几分像杨家的若衡表姐,脸相上跟施先生也有几分像。那少妇林双成眼中噙泪地看着珍卿:“杜小姐,我常常听人说起你的事。”珍卿的泪意立刻又上来了。
珍卿一行乘坐的飞机到达星汉市,焦急等待的三哥和秦姨终于等到他们。烽火连天的时节得以与至亲团聚,其中的欢喜后怕自然不必说。
身份比较敏感的林双成母女,一到星汉市就迅速被人接应走了。至于接应者会带他们母子去哪里,珍卿跟三哥说明情况后,以后再没有主动关注过。
阮小檀夫家叔叔王步钦暂被解职,接替他的孟将军跟谢公馆颇有渊源,谢公馆滞留星汉许久的家当和人员,在慕先生下葬那天就离开星汉市——被星汉的权亲贵属推下水的机器捞不起来了,减轻了船上负重倒可以加快行船了。其实江水颇深捞不起也不打紧,就是与跟谢公馆有过节的地头蛇周家在作怪。三哥到星汉后找了中间人给他们两家说合,有一时的相安无事,够谢公馆一行人脱身就够了。
谢董事长他们人和物搭乘的货轮,离后星汉以后还要经过西都恭州周围的广大地区,三哥怕再遇到更多巧立名目的敲诈勒索者,联络了他在西南交情深笃的一切人脉,甚至下本钱给贪官劣绅交了“过路费”。离了谢公馆为免夜长梦多,谢董事长他们一行船行极快,在珍卿和吴二姐到星汉市三天后,听说他们已经弃船换车走至梁州境上了。
珍卿和二姐、三哥本欲速速追上他们,但此番谢公馆众人从星汉脱身多仗贵人相助,酬答星汉的近亲师友是逃避不了的功夫。
珍卿和家人留在海宁确实做了不少事。易宣元这个人物再一次被推上神坛,说她面对血火硝烟夷然不惧,在烽火中舍生忘死、扶危济困,为中国的教育事业保留了大批优秀人材和火种,为中国的抗战保存了大量物资、仪器、人力,也为中华的涅槃保存了珍贵的文物和书籍。报纸上还对谢公馆洋洋赞叹,说多少有条件有门路的富豪学者都出国了,只是举家转移后方的谢公馆此番口碑比之前还好,易先生和谢公馆俨然成了抗战保国期间的强大精神符号。
珍卿等住在办职业教育的裴树炎先生家,此番谢公馆一众人在星汉蒙难,也有裴先生等民主人士鼎力相助。珍卿和二姐到星汉市头一天,就是裴先生民主协会的同仁给他们接风。更加不能忘记的是,此次谢公馆的人员产业从星汉脱身,玉琮和卢君毓的岑伟峰上校出了大力气,珍卿和二姐、三哥翌日在裴家设宴,郑重感谢岑伟峰先生并提供了一批低价军需品,其他工商、慈善及学界的朋友自然也尽量酬答。
中华研究院的郑余周等先生,并其他北雁南飞的许多北方学界人士,于此共办冀燕三校组成的团结大学。他们得知珍卿抵达星汉便络绎来访,大家坐在一处讨论战时高等教育和人材培养问题,还有学界民主人士应当参与的抗战保种事务等。
而海宁东方图书馆秦副馆长等也在,还是常在星汉办职校的裴树炎先生帮的忙,把海宁东方图书馆运来的珍本古籍,暂都收在他们学校的空置库房。然而放在星汉的库房洵非长久之计。珍卿就跟二姐、三哥如此这般商量,把这批经卷古籍运到恭州或蜀州,也比放在星汉闹市的库房里面好。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珍卿无一日不在操劳奔走,长期疲劳工作加上精神紧张,还有无法自制的悲愤和伤心,到她强撑着到星汉市见到三哥,下意识觉得心里有了依靠时,她勉强撑着酬对了师长朋友三日,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急转直到下了。她开始严重地食欲不振、睡眠紊乱,以这种低迷状态勉强应酬其实不成体统。其实二姐和三哥也比珍卿强不了少——二姐再刚强干练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三哥最近一样是累得狠了。还是二姐拍板,现在大家都闭门谢客调养身体,以后的日子还长事情更多,不能胡乱逞强坏了身体本钱。
他们三人强硬地闭门谢客后,知道底细的朋友就识趣地不来相扰。可是有记者被拒之门外后,就在报纸上夸大其辞地乱写一通,说易宣元先生在海宁就染了重病,至星汉市后未数日就一病不起。没几日消息就传扬得更离谱,说易宣元先生染病死在星汉,有乡下读书人家还给易先生设堂祭奠,把闭门养病的珍卿一家弄得哭笑不得。
但珍卿养病期间有件令人欢喜的事,三哥从星汉各大学得到基金会奖学金获得者的报到名单,他们夫妇在北方数省扶持的寒门学子,实到人数超过应到人数的一半,其间还包括珍卿的本族和老乡。这个数字比非寒门学子的报到比例也不差了,这在乱世时候其实很让珍卿夫妇欣慰了。
除了把乐嫣的侄子乐笙放在身边,珍卿把郭寿康跟他姨姥姥也接过来——乐笙姨妈一家准备迁到港岛去,为着郭寿康要等珍卿来才暂时未走,现在把郭寿康跟姨姥姥交给珍卿,他们也可放心地转道去港岛。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珍卿在星汉遇到了糟心侄子杜远堂。杜远堂夫妇近年没干啥上台面的事,竟然还敢舔着脸说要跟珍姑姑同下梁州,他们夫妇想以后都依附着珍姑姑生活,珍卿根本没有理会他这一茬。
却架不住那没皮没脸的杜远堂,叫他老婆米氏天天跪在裴树炎先生家外哭诉,哭穷卖可怜暗指珍卿不顾自家亲戚。珍卿屡次遭遇东洋人的阴谋刺杀,有理由怀疑杜远堂接近她是居心叵测,自然要托人查他在星汉的交际圈子,发现杜远堂竟跟贪腐分子沆瀣一气,倒卖军需物品大发国难之财。
珍卿想了一想,叫杜远堂和米氏的独子玉琦来,看看他对父亲的行为是何观感。杜玉琦比珍卿这姑奶奶只小四岁,却因家里糟心事情太多,他二十二岁才刚念完商科二年级,他上的津城大学现在并入了星汉团结大学。
杜玉琦听珍卿讲了杜远堂的丑事,羞愧愤恨得几至崩溃了,他哭着跪到珍卿面前说,说他早跟这见利忘义、背祖忘恩的爹断绝关系,只是让他在监狱待着别出作乱就行,只是希望不要给他判了死刑,叫他大义灭亲举报他爹他没顾虑,他娘若知道丈夫死了会精神崩溃的。
珍卿最后答应了杜玉琦的请求,找人抄了杜远堂的非法所得,让人把他关一阵子再放出来。最后珍卿问玉琦在学校生活学习可好,若钱不凑手她能给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