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爷前天跑到乡下薛桂枝家门外,拿着珍卿送他的阴沉木龙头拐杖,把薛桂枝家的大门打得梆梆响,薛桂枝吓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也真是杜太爷辈分大词汇多,肆无忌惮地把薛桂枝骂得狗血淋头,连带着把其他人也敲打一遍,说他们家珍卿一小太过慈善,只受了有些人针鼻儿大的好处,那就跟诸葛亮遇见了刘玄德,活活快把他们妮儿累掯死了。为了给他们操这些狗屁倒灶的闲心,妮儿生了保堂该保养没好好保养,累病了这半年都在床上躺过来,还有不得好死的下流秧子天天烦累她。杜太爷扬言谁敢再拿鸡毛蒜皮的事烦她,就用这龙头拐杖打断他的狗腿。
周遭的土著街坊听得也是稀奇,虽说禹州话听得半懂不懂的,也晓得这老头是来骂薛桂枝的。然后吧,族里族外的人都在传薛桂枝的闲话,甚至有人说她把自己丈夫克死的。
杜太爷浑不吝的名声族中皆知,若他没有珍卿父女为依仗的话,也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可这老头子没本事却有福气,养个儿子是个大学教授,娶个儿媳妇是高门富豪,孙女跟孙女婿更加了不得,老头儿这背后阖家的人物谁也惹不起。所以别说他堵着你门口骂你,就是冲进你家里打你个人仰马翻,难道你敢真生他的气真治他的罪?
结果就在昨天,薛桂枝闹了一出上吊自杀的戏。杜教授打电话来问珍卿的意思,看要不要他们父女出面慰问一下。
珍卿才画了一幅慕先生的肖像画,感受心情的恢复和身体的春机,很不耐烦搅缠到那些琐事中,叫杜教授最好也别去。
珍卿知道薛桂枝也是念过书的,小时候在明堂侄子家看的弹词传奇、西洋小说,多是薛桂枝买来打发辰光的。也许是明堂侄子做丈夫太好,从来没有叫她操过多余的闲心吧,纵容了她性情中有缺憾的方面。可她身边毕竟还有三个儿女。
珍卿找时间跟她的好儿女谈了,说给他们家没脸面是不得已的事,毕竟不按下出头鸟代族长就是摆设,以后族人不受约束更容易出乱子。她告诉玉瑚和佩华经济上若是拮据,私下里尽管向她开口,只是不可以叫他们母亲和其他人晓得。
之后,珍卿就按部就班地放大“梦境系列”,三哥看她身体和精神好了不少,难得出了一趟远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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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9章 山水新园容旧人
三哥出差的某一天中午, 杜太爷、寿康、杜保堂等都睡了,娇娇在珍卿房里看她的素描,珍卿在看三哥从蜀州的来信。三哥说在蜀州遇到失去音讯的唐经理, 他那一大家子南下时有死伤和走失的,好在唐经理小家里都还健在。三哥欣悦之情溢于行间, 言道叫唐经理还给他做经理。
不单是唐经理的事让三哥高兴, 三哥和岳先生在梁蜀两地的日用工厂, 虽说难免受苛捐杂税的影响, 也确实养活不少本地的闲置劳力。三哥这次出差不知谁传他过生日, 厂子里的工友凑钱买肉买蛋并采蘑菇,给他做了一碗丰盛的寿面。也许是他们往寿面里放的东西太庞杂,三哥吃完那碗寿面闹了一天肚子。可他说他的心里是和暖的, 有人向他证明他做的事有意义,即便头顶悬着失败的噩运他也认了。
娇娇在一张张翻着珍卿的素描本,她好玩地用食指、拇指快速翻页时, 然后又惊喜地跟珍卿演示:“小姑, 你看这样翻看就像动画片, 听说动画片就是画许多图,一张张拿摄像机拍下来的。真有趣, 小姑, 你画这么多张都放大吗?”
珍卿闻言否定道:“全部放大上色旷日持久,这个学期总要给学生带课, 若艺专也并进来事更多, 若讲哲学还须自己编讲义, 事太烦人太累了。”
娇娇便理解地点点头, 把下巴搁在小姑肩膀上, 满脸思虑的痕迹, 思虑过后又闲谈道:“小姑,我听涣洁说,她们同寝的人结伴上课、自习、阅读,还常常谈论家乡和经历,嗯,还议论跟男孩子的交往。小姑,我是否也该合群一些,搬到大寝室跟她们住?”
珍卿看娇娇认真向她寻求建议,只问了一句:“你觉得涣洁怎样?好相处吗?”娇娇匀净的嫩脸又生思虑,然后冲珍卿点点头:“好相处,她的天真是真实的天真,伶俐也是真实的伶俐,她哥哥性格很像仲礼,都挺好相处。”珍卿摸摸她绑辫子的粉纱巾,微微笑道:“我听说女寝室床位空得多,若涣洁寝室有空闲,我看你不妨先跟她住一起。”娇娇就温婉可爱地笑了。娇娇说涣洁有真实的天真,也许是不满自己的心思重吧。
将要过农历新年的时候,三哥安排好一切从蜀梁边界回来了。
一天午饭后散步完,珍卿跟三哥一块午睡,睡醒俩人躺在床上谈一点事情。三哥说,南洋华侨赈灾爱国会的曹惠祥先生,说准备向国内捐献大批急用物资。三哥一听就敏锐地想到一问题:
“大宗物资以货船运进国内,分流运往各地就很难了。航空运输只管军方政府的紧要物资,陆路运输上铁路和公路是大动脉,但多少地方还没有通铁路呢,汽车、卡车就是公路运输不可缺的红细胞,可是中国目下紧缺汽车司机,还有会修汽车的技术工人。我跟曹惠祥先生提议过,应该先建一个汽车学校,培养汽车司机倒无须太久,汽车技师耗时自然久些。现在西南涌入大量青壮劳力,多少人没有职业不能养家糊口,上了汽车学校一旦出师也算就业了。建汽车学校是一举数得的事。”
珍卿爬起来惊叹地看着三哥:“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忧国忧民,精准务实,还属三哥最厉害。”然后,她抱着他脑袋亲了三口,颇像杜保堂平常亲人的架势。
这种亲昵把三哥哄得很高兴,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温蜜水,坐在床沿看着她喝慢慢喝,抚着她揉乱的头发歉然道:“只是,若是如此我又不能在家陪你,今年你也要忙起来,还是要自己照顾自己。”
珍卿慢慢喝了半杯蜜水,笑道:“三哥,如此时局之下,我们能做的事尽力去做,做到俯仰无愧是毕生追求。虽说难免夫妻分别,只要不是长久的,相比多少人已是万幸。三哥,你要做事安心去做,家里这么多人陪着我,娇娇寿康他们也当用了,你也不必太挂心我。”
说起来,他们多少亲戚和相识去了港岛、美国,他们谢公馆却无一人战时离开中国,并非他们没有条件去,而是不愿意离开母亲之国,去到他乡做人家的二等公民。别人也许能安心在异国隔岸观火,他们怎能跑到他乡高卧享福,寻常地议论自己的同胞有多不幸?
今年过年吴祖兴从港岛来信,难得有点做儿子做兄长的样儿,盛邀他们所有人去港岛避难。不过大家最终都是婉拒的,连最不喜欢梁州生活的四姐,都因担心丈夫没接吴祖兴这一茬。
四姐如今为人处事好得多了,跟夫家的公婆妯娌相处得也算不错。只是经历不同难免观念不同,多少还是会有一点不愉快。譬如四姐某次穿镂空连衣裙,再穿一件很时尚的人字呢大衣,就要美美地出门逛荡去,她婆婆和做管的姨婆婆死活拦住不让出门。两拨观念不同的人争来争去,其实谁也说服不了谁。四姐脾气惹急了是很厉害的,大过年竟当着亲戚给婆婆难堪了。
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不惯她的脾气,说老一辈生活习性已经养成了,便是事有不对话有难听的,也不要当众跟长辈对嘴对舌地争执,有些龃龉纠葛不当众撕撸开来,双方感情就有转寰的余地,让老人当众难堪怕会积下矛盾的。
一大家人在梁州过头一个农历新年,大家难免也念叨起国外的元礼、仲礼和小庄。仲礼前年差点害了小叔小姑,据说近年性格沉稳了很多。元礼来信说准备在美国结婚,对象就是宾大的那位女学生顾问——大元礼九岁的班克曼女士。
小庄医学院毕业就想回国来,他的密友许怡珩小姐也愿同行,可赵姐夫觉得国内兵荒马乱,而小庄一直嚷着想当军医,赵姐夫便跟大家一起配合着哄小庄,说国内疫病横行、战场伤员累万,多少小伤病的人就因缺少医药,就白白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却小庄借着国外的好环境好实验室,多研究一些利国利民的平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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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笙自述:
我跟易先生的渊源开始很早。譬如孩提时候姑姑乐嫣在培英女中,学了中西歌谣回来便乐意教我,我至今仍能哼唱那些忧郁或轻扬的曲调。但我幼时只以为西洋人才有情趣又懂感情。
念初中养成阅读报刊的习惯,才晓得多少脍炙人口的歌谣,都是从易先生所在的谢公馆流出,听闻易先生与其夫兄常爱作新词谱新曲。自此热衷于听易先生的曲子,也广泛阅读易先生的文章作品。
包括易先生留学时的一切作品,国内报纸只要转载我都要做成剪报,困顿自苦时常诵读于枕下灯前,如此我在沉闷可憎的旧式家庭中,才未堕落得像父母一样吃鸦片烟。
我对于人间真善美的体会,亦跟易先生的《葫芦七子》有关。我收集的各版本《葫芦七子》,最初总愿拿出跟我的小朋友分享交换,这种自发的愉快是下意识的选择。
我家原来的门房做过木匠,他用木楔给我组合一套葫芦七子,我觉得他待我比亲祖父还好。有年冬天他风湿病严重得难以走路,我就用零花钱买活络油和五加皮酒给他,他高兴得喜极而泣,并夸赞我将来必定有出息。我在这种夸奖中拿起大娃、二娃,天真地告诉他,活络油和五加皮酒就是凡间的神瀵之泉……
我在艺术审美上的追求,亦受易先生作品潜移默化的熏陶。我少年时就懵懂地感觉到,易先生对一切艺术形式的追求,都教人以务实的态度看待世界与人,她的文章和绘画始终关注广大的底层人——在人们眼里隐形的劳苦大众。
十一岁时,我经历了家庭的改朝换代,家里财权由继祖母把持着,在年节的零花钱也少得可怜,可是还要节衣缩食买易先生的作品。
我十四岁那年,易先生之父为她出版《易氏留美文集》,国内每出一版即被抢购一空。市面上的翻印品泥沙俱下,然而销量皆可谓惊人。我曾闻易先生不喜人翻印她的书画,便不惜花光所有的零花钱,等候许久买了正版的《易氏留美文集》。
后来,易先生的新写实主义画册运回国,我学校有家境优渥的同学抢先购得。我观那画册用色鲜丽逼人,构形浑然天成,人物栩栩如生,情感呼之欲出,精良得让人生出强烈的拥有欲望。我省下两月早餐钱终于够买了,可那样精美的画册才回国就销空。我为此躲在房中哭泣不止,祖父便说我号丧咒他而打我。姑姑乐嫣为我跟祖父大吵一架离家了,数月后给我寄来易先生的画册,虽非崭新的也是我的爱物了……
海宁八二二事变的时候,我的家乡成了人间的炼狱,易先生在《葫芦七子》中描绘的邪神鬼姑,与现实中的东洋侵略者的佞行合而为一了。当时祖父母狠心抛下我走了,我数次欲凭一己之力冲出海宁,最终还是求到了鼎鼎大名的易先生眼前。
(作者补叙:后来才知此时谢公馆已出售,售给有名的华侨酒商王元良先生,惜乎五年后又被东洋人强占,后来亦为公民党高官私邸,建国后由政府主持简单修缮,成为新一届区政府的所在地,八十年代区政府搬离此处,谢公馆成为易先生一家的纪念馆。)
我为生存第一次来到谢公馆,我平生最敬仰爱戴的易先生,缩在廊上哭得像寻常小姑娘。此后方知伟大人物未尝不会脆弱,只不像寻常人那么长久的脆弱,或者被脆弱打倒以致一蹶不振。我常因自己家庭的惨淡生活,觉得人生的痛苦无日不如是。可是有同样经历的易先生,挺过了人生中的诡谲黑暗……
常听闻谢公馆是慈善门庭,我总疑心有沽名钓誉的情形,然易先生跟她家姊吴女士皆亲善,且是对佣人、听差和保镖都有的亲善,而她们家世、能力、才貌、成就,样样不输于我这种自作聪明的人。我与她们坐同一架飞机离开海宁,在机上亲见不止一人来献殷勤,易先生跟吴女士疲惫凝重,勉强应付,依然不失礼貌风度。我平生最厌恶对所厌者保持风度,这又是我这自视甚高者不及她们的了。
到楚州往星汉团结大学报到后,易先生带我住在裴树炎先生家,为我置办了两件新衬衫、裤子和皮鞋,还将他丈夫陆浩云先生的冬衣,分出三套给我说是有备无患。
我当时想起姑母销声匿迹便无提,问易先生姑母为何忍心抛下至亲消失,易先生热忱宽慰我并平淡地推测,说姑姑必有不得已的情形。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好受多了,我想这是因为说话的是易先生。
易先生在星汉先忙应酬后则休养,还寻隙关心我生活和学习上的事。她很快就发现我挑食厉害,最初在饭桌上就不吭声。有天晚上我跟她一起散步,她先问了我学习上的得失和经验,忽指着院里的一棵古老榕树,问我晓不晓得为何榕树比人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