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三哥和珍卿都知道,韩某人有太多内外政敌要对付,当初慕江南先生到处给韩某人难堪,他不论私下想法如何始终没动慕先生,就是因为对名流文人痛下杀手,代价大而收益少,韩领袖作为老牌政客不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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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就是珍卿的毕业口试,三哥陪她一块去考试场。本邦的口试简直是漫长的三堂会审,珍卿看过的每个考完口试的人,都是脚步虚脱,冷汗淋漓。她到现场也有一会悬着心,在等待时悄悄地调整好心态。
工作人员引导她入场后,乍一感觉像后世的公考面试。不过后世公考面试官得有一二十人,分坐在考室的三个方向,考生坐在唯一的缺口位置,中国人似乎在考场上也要讲“围师必阙”。
而她此次文学系硕士的毕业口试,考官数量虽少但气势更甚。准备考试的她在旁边等候,这群学富五车、眸如鹰隼的老学究,异常严肃地络绎走入,在珍卿前方的高台上坐定。考试中心区四五丈外设观众席,考生的亲友和想观摩学习的人,都可以在观众席全程观看。心理素质差一点的考生,也许会觉得像末日审判。
当珍卿穿着造型夸张的蓝袍子,稳步从容地坐到高台下考生的椅子上,见上头坐着的六名口试考官,全是她认识的汉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就算认识也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三言两语的温情寒暄过去后,珍卿先作冗长却不枯燥的论文陈述,然后,台上六个考官轮番向她提问题。这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论文答辩,他们不但问及以往的课程内容和相关的学科知识,那些看似相关其实跨学科的知识,他们也不讲武德地向珍卿砸下来。
比如有个叫汉密尔顿的文学家,提到珍卿的论文《东亚古代文学关系溯源》,说中国从前是东亚文化的核心,为何近代以后从政治、军事、文化、艺术上,全面地坠落出东亚文化的核心位置,反倒被从前的东洋学生赶上,是因为被异族满洲统治的缘故吗?
考官里教过珍卿的文学家加西亚教授,还有俄籍的语言学家莱蒙托夫教授,都带着微妙的笑意低下头,翻资料的翻资料,玩笔的玩笔,外人看不出他们是附和汉密尔顿的尖锐提问而嘲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笑。观众席那边也是一阵突兀的窃笑,珍卿似乎听见有人骂东洋人,大约立即有工作人员去维持秩序。
但此时的她不能心有旁骛,在脑中迅速组织一番语言,便继续巍然端坐着侃侃而谈:
“……中华文化的核心在于兼收并蓄、和实生物。中国西周的思想家、史学家史伯曾有先言:不同的事物和谐地共处相融,才是不断创造新事物的不二法则。而同一事物不管怎么重复叠加,都不能产生新的事物,它们会因为不能适应时代的变化,而渐渐被人们忽略和抛弃。
“所以,除了我们主体文明中的历代各族先祖,在生产、繁衍、战争、教育中,繁衍出我们民族特有的衣食住行文化,哲学、文艺、宗教文化,并由中华民族内的各民族,在漫长的时间中学习借鉴,共同发展,也以‘兼收并蓄,和实生物的’的发展观念,与外来事物和文化共生交融,所以造成千百万种不同的事物和文化来。而这些不断被孕育发展的文化之子,虽然脱胎于它们的文化父母,而又不同于他们的文化父母。
“所以不管经历多少朝代更替,中国的文化永远在迭代更新,若是西方人睁大眼睛观察研究,会发现中国数十个朝代创造的多彩文化,你们穷尽一生也不能览其全貌。在两千多年的漫长文明进程中,我们一直被东亚国家,甚至西亚欧非的国家模仿学习,他们却不能像古代中国一样,达到高效率的文化创造与更新。因为其他民族为了生存繁衍,向来热衷于发展民族主义,不识中国文化‘和实生物,兼收并蓄’的繁衍真缔。
“可是自从工业革命以后,列强以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中国强大的文化自新能力,在外人看来似已大打折扣,中华文明似乎也已民黯然失色,已不再引领东亚文化的潮流。但这显然不是事实,中华文明的灿烂光辉,只不过被落后的工业、政治、军事蒙上灰尘,灰尘下的文化明珠依然光芒万丈着。
“虽然清朝统治者闭关锁国、打压科技,但是不同事物结合产生的新事物,依然如雨后春笋不断诞生着。我们有推翻理学、心学的清派思想家,有层出不穷的新绘画流派和画家,还产生了风靡全国的新剧种,瓷器、茶叶的新品类也一直行销海外,带来令西方眼红的贸易顺差……
“我们中国青年不会捂上耳朵,否认我们在近代的屈辱落后史。我们每一代的忧国忧民之士,都会睁大眼睛看这急剧变化的世界,总结我们落后挨打的屈辱历史,反思我们为什么是如此孱弱的东方古国。
“在此,我想告诉诸位先生我的反思结果。我认为,我们在经济文化方面太过富有,而在政治军事上落后于整个工业时代,才被贪婪险恶的外来盗贼,打开我们的国门长驱直入。我们承认政治、军事、工业上的全面落后,但中华民族历代祖先留下的璀璨文化,永远是滋养中国人精神土壤,甚至滋养中华文化圈土壤的文化恒星,若世界上有哪一个人认为,这颗恒星已经永远失去她的光芒,那是因为他被军事政治上的强权主义,蒙蔽了他原本就不明亮的双眼,以为工业文明和殖民主义,可以掩闭古老中国数千年的文化积累。
“虽然我的国家如此的孱弱,但我还可以自信地向世人宣告,承载着中国文化的经、史、子、集,千百年来在中国人得到很好的整理与保存。中国的后代子孙甚至邻国的后人,欲要寻访自己祖先创造文化的历史,必定会从中华浩瀚如烟的史册典籍中去寻找,并从古人的智慧和审美中,创造出今人喜闻乐见的新文化潮流。这便是中华文化的传承发展。
“我们唯一落后于世界的文化,是闭关锁国使我们错过工业革命的曙光,前朝统治者的专、制、腐败、无能,导致我们不能制造拱卫国防的先进武器。前朝统治者所以被中国人推翻,便因它不能创造适应时代变局的生产方式和文化前途,但谁也不必特意去攻击他整个的民族,中国境内任何一个民族统治中国,都会因愚昧无能、贪婪暴虐走向腐败衰亡,不独是满族统治者如此,汉族、匈奴、鲜卑、蒙古等都不例外。
“若有西方的强权主义者认为,东方地平线上的中国文化堕落了,我希望你们冷静下来反思,当西方殖民者的远洋舰和大pào,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海港商埠,随便找个蹩脚的借口就把pào口对着中国的土地,便在中国制造了无数的文化废墟。
“当你们参观北美、欧洲各地的博物馆,会忍不住赞叹中国等国文物的神妙精美,你们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从中获得灵感,你们能在唏嘘赞美这些文物的同时,说中国甚至东方文化如此粗陋落后吗?
“当你们意识到,这些精美绝伦的中国文化创造,是你们所谓工业文明的产物——到处释放摧毁力的大pào长枪——帮你们从备受□□的殖民地抢过来,通通装上船,然后漂洋过海从东方来到西方,上面的血腥和硝烟,也许永远都不会散尽。
“你们西方的精英应当扪心自问,西方的工业文明和海洋文明,是否可以站在中国文明化的废墟面前,堂而皇之地展示你们的文明优越感?而全盘照搬西方工业和殖民主义的东洋国,难道有资格成为东亚国家新的文明中心吗?我认为,我们东亚国家无论大小强弱,听到西方人认为东洋是东亚文化的新中心,一定会感到这是亚洲人的奇耻大辱!”
这时珍卿的演讲还没有完,考试厅内却陡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工作人员立刻示意大家噤声,观众们收起激动的笑意,屏气凝神地继续听珍卿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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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正常眼睛是少数
珍卿在考试场里继续作着陈述:
“汉密尔顿先生, 我从五六岁的年纪,就开始学习中国传统典籍和艺术,长大后又全面接受西式的文化教育, 作为系统接受过中西方教育的学生,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 五千年的中国文化积累, 只要去掉其中禁锢人、愚弄人的糟粕, 必会给我们这个东方古国的涅槃重生, 提供让人惊喜的源源不竭的力量和启发。但是这一点, 西方文化中的人们看不到,崇洋媚外、妄自菲薄的中国人也看不到。
“……各位尊敬的先生,我曾听美国同学讲过一个故事:著名的戏剧家萧伯纳先生去看眼医, 经过一番精密的诊断,眼医告诉萧伯纳先生,他的眼睛一切正常。萧伯纳先生庆幸他和其他人一样, 拥有一对再‘正常’不过的眼睛。但医生立刻否定他的错误诠释, 说实际的情况是, 世上大多数人的眼睛‘不正常’,拥有‘正常眼睛’的人反而少数的异类。多数人因为各种不利的因素和糟糕的习性, 造成自己眼睛的近视、弱视、斜视, 当外界事物通过眼睛被大脑觉知,他获得的视像或多或少被扭曲了。
“所以, 我不认为是中国的文化在堕落, 而是白人至上主义和西方文明中心论, 使你们欧美人犯了严重的精神性的眼病, 这种不自知却难以治疗的眼病, 广泛存在于西方的各种人群中, 它扭曲了你们眼中所见的文明景象,你们没有科学依据地笃定一个道理:坚船利炮代表最高等最先进的文化,镰刀锄头代表最低贱最落后的文明。这是傲慢的西方中心论者自身的疾病,并非正处于低谷的中华文化在堕落。
“汉密尔顿先生,亲爱的考官先生们,作为自幼在中国乡镇接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人,我要跟诸位澄清一个事实,在此,我希望我的努力不是徒劳的,这个需要被澄清的事实就是:受儒家文化影响千年的中国士人,自觉遵奉儒家教诲的‘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当我们的文明达到繁荣灿烂的顶点,不会像现在的西方精英到处说教,希望别国照搬自己的体制和文化;当我们的文明衰落无力到极点,我们的知识精英也不全盘否定中华文化,而总下意识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加入外来的或自生的新文化元素,让我们的文化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这是那些文化与阶级长期固化,并盲目反对创新变革的文明所不能比的。
“所以,女士们,先生们,中国自古以来从不需要别人来界定或承认,我们是或不是东亚文化的中心,别人承认并来学习我们的文化,我们也选择性适宜的教授对象,别人不接受而大肆抨击我们,或者‘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或者根本不必多加在意……”
对考官汉密尔顿先生提的这个问题,珍卿做了自信到近于傲慢的回答,而引起考官们最大的惊异和沉思,也引起在场观众们不合规矩的持久掌声。
哈大文学系有一中国学生叫裴鉴群,他原本对珍卿崇古尚旧的文学取向不满,跟珍卿这一帮人不大亲近。今日特意来听易宣元先生的高论,明明有的内容他还不以为然,不知为何,听到后面就抑制不住的心潮汹涌,涕泪滂沱,全程引人侧目而不知。他还用随身携带的打字机,录下Iris不少长篇英文演讲。
珍卿考完漫长的六小时口试。其实硕士考试时间不该这么长,但考官们车轮战似的轮番提问,导致她的硕士口试比博士口试时间还长,中间只休息了两个二十分钟,用以解决生理问题和简单休息。
珍卿考完整个人已近虚脱,三哥和怡民等人上来扶她,一同恭喜她即将顺利毕业,等成绩当场被确定出来,她休息没多久又跟考官大人们合影。
这时,加西亚教授热情跟她握手,笑眯眯地告诉她另一好消息:“恭喜你,Miss Phi Beta Kappa(斐贝塔卡帕会员小姐)。”
珍卿惊讶地看着加西亚教授,又看向旁边的莱蒙托夫教授,两位教授确定地告诉她,虽然他们的前一次推荐,遗憾地没有被评议会通过,但第二次推荐就推举成功了。珍卿笑着跟加西亚教授拥抱亲吻并致谢,也跟严肃的莱蒙托夫教授拥抱亲吻,又跟其他四位考官握手表示感谢。
可惜,对她关怀最多的布莱德曼教授,因为疲劳过度最近离校休养去了,不但没有成为她的口试考官,连亲临现场观看她考试也不能。
除了三哥,怡民和表哥们都来看珍卿考试,还有友辈的陈钧剑、上官楚、邓扬和、萨尔责、弗莱顿——还有已准备回国的卫君涵,女友里有胡莲、卓蕊馨、白莎拉、白莉莉、蓓丽等,还有老房东米勒太太、新朋友上官先生等,好多人珍卿入场根本没有看到,也许都是后面赶来的。这就显得她亲朋故旧特别多,连拍照时间都比别人多花不知多少倍,也不知道是谁以讹传讹,说有考生考完就要结婚的,所以亲戚朋友堵得门口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