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洞若观火之辈已看出名堂,那些人制造的假新闻中,说珍卿在二月下旬在得省度假,因此巧遇访问当地华侨华人的甄嘉廉夫妇。
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珍卿和三哥那时虽深居简出,但也参加了少量的交际应酬,他们在巴克尔翁婿的引荐下,结识了一位叫赫西斯的本省教育名家,但此人在二月下旬突然过世了,珍卿和三哥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并且在获得允许之后,珍卿给赫西斯先生画了一幅铅笔画遗像,这幅铅笔素描也在她的画展中,而且她明明白地签了日期,是二月二十七日,跟她“与甄嘉廉夫妇会面”的日子只差一日。如果珍卿不坐飞机,不可能从纽约省这么快到得省的。
有心的观众一旦发现这个纰漏,就容易从当地报道教育家赫西斯死亡事件的照片中,找见一个中国年轻女孩的身影。都不用统筹画展的上官先生安排,坊间已陆续有不少考据推理的小作文。
某些日期里的易先生,究竟是在纽约省还是在得省,成了一个渐渐引起广泛讨论的迷案。
在她“会见甄嘉廉夫妇”的后两天,珍卿在达斯镇的巴克尔家里,曾给一个叫塞西尔的黑人学生画过肖像。塞西尔是伊萨卡镇康大的学生,以勤奋刻苦闻名于康大校园,数次上过康大的报纸刊物,也上过纽约市级的刊物。他是跟着老师同学,特意来拜访曾经的教育高官巴克尔先生,这件事伊萨卡康大的校报也报道过,珍卿记得,她和三哥无意间被照进照片里了。珍卿当时觉得塞西尔精神可嘉,特意为他单独画了一张肖像,自己的作品当然都是签日期的,也在此次的画展中。
珍卿、三哥与塞西尔,在今年的二月三十,出现在纽约省小镇的聚会上。这其中可以挖掘和考据的故事就更多了。
总之,当珍卿和三哥启程回波士顿时,海内外华人中间起了强烈的舆论风潮,很多人认为甄嘉廉夫妇并未会见过易先生,这种论调已经有证据佐证了。而且当事人易先生全程未露面,也绝对不曾公开地说过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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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3章 紧张的毕业口试
珍卿回到波士顿准备毕业式, 在紧锣密鼓地搬新家时,听说国内也在关注这桩神秘的“会见”疑案,种种物证和人证表明, 甄嘉廉夫妇进行了新闻作假,他们在美根本没会见过易先生。
国内有异常严苛的新闻管制, 以此事对上层明嘲暗讽的报刊, 多半会被有关机构监管甚至取缔, 却依然抑制不住坊间对此事的广泛暗黑联想。
听杜教授来信说, 甚至有好事之徒因此发现商机, 专门分析各种似是而非的新闻旧事,编造神秘部门耸人听闻的暗黑内幕故事,来博人眼球加大小报的销售量, 普通民众喜欢看这种故事来印证他们对未知领域的各种想象。
在国内学新闻的好友裴俊瞩,大赞珍卿轻而易举颠覆国内新闻界的乾坤。国内官媒的造假历史由来已久,不管是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外交哪方面, 只要上封示意下头操控民间舆情, 新闻最重要的“真实性”原则, 在不少官媒那里完全成了一纸虚文。然而官家报刊发行范围广,影响受众多, 多少民众被他们的愚民政策影响, 不能正确认识和适应身处的时代环境。一旦民众被上面牵着鼻子走,就会拥戴不该拥戴的人, 反对不该反对的人, 于国家民族有百害而无一益也。
再从更广泛的范围说, 中美两国不少媒体这下都丢人, 多少媒体无意间成为传播假新闻的帮凶。
看似易宣元先生扯下这层遮羞布, 但人家不过把新画作拿出来展览售卖, 又把创作过程和创作意图详实地展现给观众而已。但是,她无论在公开还是私下场合,一句影射当局新闻机构弄虚造假的话都没有。她回到波士顿准备毕业口试,多少中西人士前来探问,她与她丈夫也只是避而不谈,被人逼问得无奈时,也不过回应一句“无可奉告”。
就是劝珍卿“大局为重”的先生们,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他们就算遍稽群籍以砌辞,也不能指责珍卿做了不以“大局为重”的事。
然而也不是没有负面后果,包括韩领袖夫妇、甄嘉廉夫妇,还有那些期望珍卿克制隐忍到底的,都被珍卿有意无意地得罪了。
也只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她若渐渐与政府官员沆瀣一气,让民众对她的品质操行失望,再振聋发聩的话经她的口说出来,似乎也是沽名钓誉者的自我gāo潮,连替她争辩的人恐怕也会被毁谤为狺狺犬吠。她前半生的努力都被否定不说,那些精神上需要导航的民众,也许会成为愤世嫉俗、无所寄望的虚无主义者。珍卿不想看到这些糟糕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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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和三哥在波城新居一落定,两个人一起忙得不能开交。最初,珍卿带三哥拜访关照她的师长们。三哥就算不作为Iris Dew的丈夫,也是卓尔不群的优秀青年,多少人在夸赞三哥的同时,也感慨难怪Iris对任何人不假辞色,有这样才德俱佳、芝兰玉树的丈夫,哪还能看见一般二般的人物。因而多少中外的朋友,千方百计来看Iris的丈夫。
在不可避免的繁冗应酬中,珍卿文学系硕士的毕业口试排期已定,不到一个礼拜就会轮到她。
在一个礼拜的等候期中,珍卿被毕业季的各种琐事缠身,三哥也天天早出晚归。
三哥主要还是帮珍卿出两本书,韵译诗歌倒没有什么枝节,但对《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就得谨慎处置。东洋军国主义分子在中国非常猖狂,这种揭露其邪恶民族性的书,绝对会引来他们对作者的忌惮,说不好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三哥觉得应该小心为上,本想叫珍卿匿名发布此书,然而珍卿作此书本为使国人惕然警醒,必要想方设法扩大书的影响力,坚持标上辨识度最高的别名“易宣元”。所以,三哥一直跟国内外文化界、出版界的人沟通,看怎么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发行此书,不至于使东洋人嗅到不对,而阴谋破坏此书的发行,他与珍卿的人身安全,也必得找妥善的人帮帮忙。
至于两本书在国内的出版发行,珍卿只管托付国内的父辈师长们,发与不发,有无阻滞,看他们后续的反应,他们这边也随机应变。
除了出版书籍的事,三哥致力于成为社交界名流,到波城后珍卿忙得在家也待不住,他也有选择地参与本地社交活动,继续施展“及时雨”式的助人交友方式。
三哥除了在洋人中间,潜移默化地扭转人们的中国印象,也在太平洋两岸牵针引线,促进两国间的文化艺术交流。
譬如国内的昆曲名家萧鹿生老板,本拟由中国外交部派赴美国举办巡回戏曲演出,说好经费由他们全权负责了。然而相关部门没能兑现诺言,萧老板一行的经费捉襟见肘,拖拖拉拉一直不能动身。三哥听闻后直接赞助了他们。好不容易坐上开赴美国的航船,因为国内之前传染病流行,走到东洋海关就被扣住不放行了。
这几日,三哥天天到电报局向东洋发报——他和母姐在东洋留学过五六年,总还留下一点香火人情,便请东洋当地的朋友帮忙斡旋一二。同时,他也跟美国的华侨华人,还有各处结交的美国官员沟通,请他们设法敲打一下东洋人,务必使萧鹿生老板一行尽快通行。还有一位叫郑君三的剧作家,将中国古典爱情传奇改为英文舞剧,三哥和好多华侨都准备出钱出力,助郑先生办全美的舞剧巡展。
三哥不必豪阔地逢人便撒钱,但要造就“当代孟尝”“民国及时雨”,其间的心术和精力亦不可小觑。
在珍卿和三哥各自忙碌时,中国驻波城使馆的一位官员费某,还有假新闻的始作俑者之一罗笛,千访百计寻访到珍卿的新住处。
翌日就是珍卿的毕业口试,怡民和两位表哥来家里闲谈,也是帮她放松放松心情,不想迎来这两个不速之客。锦添表哥直接对二人横眉冷对,恨不得下一刻就破口大骂,珍卿忙暗示继云表哥带他离开。既然自证清白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无谓跟太多人撕破脸面。
最后只有三哥、怡民和珍卿,留下来应对似乎来者不善的两人。
这二人虚伪做作的场面话,珍卿都没有太听进去,她跟三哥说的话也都不落实处。费姓官员见他们油盐不浸,意味深长地环视在场三人,讲起一个耐人寻味的耶教故事:
“有两个凡人同去见上帝,遇到上帝问他上天堂的路向何处行。上帝先不忙回答二人问题,见二人风尘仆仆、饥肠辘辘,便先饷二人以饭食。其中一人双手接过饭食,连连感激躬谢上帝不已,另一人只随手接过上帝赐食,对上帝恩情以为是理所自然。然后,那个躬谢上帝赐食的凡人,在上帝的恩德下进入天堂,另一受恩却视为当然者,却被上帝拒于天堂之外……
“杜小姐,您这等博学鸿雅的大才,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怡民在旁边拉着珍卿的手,珍卿按住她示意稍安勿动,跟另一边的三哥相视一瞬,惊奇又懵懂地问这位官员:“敢问先生讲的是什么道理?何不明以告我,我年轻学浅,确实听不大懂啊。”
这费姓官员嘴巴抿成一条线,低下头似乎努力克制着,他抹抹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再抬头便看着珍卿和三哥:
“杜小姐,陆先生,上天堂的路,是由感恩之心铺就的。二位难道不心知肚明吗?陆先生万里迢迢到此,来后却终日游宴,张罗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余外便无所事事,是为何故?
“在下就明说了吧,谢公馆屡有违禁犯上之事,领袖与夫人对二位先生,包括谢公馆一众不服王化者,一直善待优容,不忍国士凋零。还有从阎某人手中挽救陆先生的甄国舅,使杜小姐画作登上大雅之堂的甄夫人,这些贵人对二位都有天高地厚之恩啊,怎可放任两国舆论发展恶化,行这牛马也不屑行的恩将仇报之事?二位先生何不亡羊补牢,此时再站出来澄清一下,庶几可使海内外舆论平息,也不致令二位的亲朋故旧难堪啊。”
这意思是想叫珍卿站出来,为别人给她编的假新闻背书,真是滑天下之稽啊。
珍卿和三哥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奉行惜言如金的态度,依然含含糊糊地应对过去。
那个叫罗笛的新闻从业者,终于忍不住泄露急躁心态,急得似乎想要破口咒骂了,那费姓官员拦住他继续劝说:“杜小姐,艺术的大雅之堂岂是好登的?陆先生,王法大堂岂是那般好离的?甄部长和甄太太对二位,韩次长和韩太太对二位,都可谓是仁至义尽,爱惜有加,还有军委会的何建昌参议员,中华研究院的郑余周老先生……我真不知,杜小姐和陆先生学的是哪家主义,如此执迷不悟,不恤人心,唉,不知二位将来还能回国见江东父老吗?”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珍卿也笑着与他们说道:“今日才知‘危言耸听’之意,我却不知,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以致将来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一直没有插嘴的怡民,这时也冷笑着问费姓官员:“恩人?挟恩图报已是令人不耻,不经事主应许就越俎代庖,向全世界的人睁眼说瞎话,哼,真是荒谬之极!杜小姐能有今日的公信力,就因她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由得你们把她视作提线木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两个不速之客这才注意到怡民,那个一脸火气的罗笛,甚至冷笑着询问怡民的籍贯身份。
暗觉怡民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珍卿霍然站起身,对着两位不速之客冷笑着说:“我今日有一个问题,二位若能答得上来,我们倒能深入谈一谈,若不然,休怪我要下逐客令了。”二人便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珍卿问,为何汉末三国已统一在晋国,却又一次迅速地走向分崩离析,以致中国人迎来更加漫长黑暗的乱世?罗笛觉得珍卿在故弄玄虚,费某也暗责答案是珍卿定的,他们如何回答她都能说不对。珍卿也不跟他们多费话,真的下逐客令了。两个不速之客败兴而去。
珍卿和三哥始终克制有加,没有对两位来客恶言相加,若非还有那么多亲友在国内,谁耐烦听他们将韩领袖比作上帝,领袖的门庭又怎会是他们天堂?
怡民犹自愤愤地对珍卿感叹:“未闻哪个民主国家之领袖,将自己方比作上帝的,怪不得人家都说韩某人是独夫,由奴观主,果然不错。不过,他们会不会对付你们,用些叫人有苦说不出的办法?”
珍卿只幽幽地告诉她:“我们既然不信上帝,也从未指望过上他的‘天堂’,若受了他的苦,必定能够说得出。若还能发声,就不必怕他这自封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