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侣之间,事涉私语,家信怎可共闲人观览?此事实不能堪也。
而杜叔叔索信之各地亲友,亦得我再三嘱咐,事涉私密之信件不可寄与杜叔叔,因此,杜叔叔此番索信集信事业,有我从中作梗甚不便畅。
小妹,我终究了解你的为人,知你必定不欲如此张扬,在此屡次阻止杜叔叔兴致,想必正中你下怀也。
小妹,我窗前的夜已深了,却仿佛见你先是恼怒,继而幸灾乐祸之相,惜不能飞向你身边亲见之也。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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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0章 流云飘转世事纷
海宁 谢公馆
终于写完一封克制得体的信, 陆浩云站在窗前观望夜色,刚才胖妈打了一阵岔,倒帮他平复胸中情绪。他现在清醒地意识到, 一小撮人奋力呐喊真的无用,若真像社会党所言调动全民抗战, 或许还有两三分希望。
脑中正转着纷纭的事, 听妈妈在外面敲门唤他, 敲门第二次已经直接推入而入。陆浩云走过去关好门, 发现任何事都镇定若恒的谢董事长, 脸上凝着厚厚的一层黑冰。
他拉着她感觉她的手在抖,平平地问一声:“出什么事了?”一向女斗士一样的谢董事长,竟然端不住沉稳的态度, 瞪大眼微微惊惶地说:“你杜叔叔在中华研究院,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同事左溪甫,今天一早叫人打了黑枪, 送到医院没治过来。浩云, 你看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左一个文人能怎么威胁政府, 不过因为他话讲得太多,太明白, 到了上头人忍无可忍的地步。”
陆浩云神色一正, 这个左溪甫他素有耳闻,除了他是杜叔叔的同事好友, 也因此人从前是活跃的社会党, 后来退出社会党又是有名的□□学者, 此番国土沦丧后积极建言, 叫应天政府响应社会党的提议, 立刻停止内战以御外侮。
也难怪妈妈被这消息吓得失态, 他们全家都不赞同公民的内外党政策,虽然绝没有明着通社会党,但是同情他们是一定的。他们家人在不同的公开场合,都表达过停止内战一致御侮的心愿——远在海外的小妹也不例外。而且去年形势紧张时,他们母子俩作为海宁商团代表,都曾极力向领袖建言,就算为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也不当坐视大片国土继续沦丧。
而杜教授虽也同情社会党,但他心思主要在学术和教育上,近年全力收集整理女儿文稿,根本无暇关注政治方面的事,更未公开表明什么政治立场。所以,谢董事长不太担心杜教授,而更担心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战的小儿子。
陆浩云的政治立场算很明确,应天政府的上层一定知道。
这天晚上,吴二姐夤夜回到谢公馆,说起今天在医院坐诊时的怪事,有个神秘人给她递了个秘密纸条,纸条上说浩云的行踪已被特务监视,叫人看看谢公馆内有无蹊跷,还警告他们在公开场合谈话,或者写文章写信都端着十二分小心,说不好他的行踪已被全面监视。
陆浩云忽然间醍醐灌顶。难怪小妹之前发电报,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单单他的信到得晚。他的信件可能被特务监视,信一到邮局即被特务取走偷拆,看完后又重新封装寄出去,也无怪小妹抱怨他的信晚到。
陆浩云与母姊惊骇相视,回想近来给人写信多议教育等事,连金融工商之事都议论得少,可确实与一些人议论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战”之事。他心里不由笼住一团浊气,他们的信件,恐怕给特务提供罗织罪名的把柄了。
谢董事长拉着儿子的手,斩钉截铁地做决定:“浩云,这一回你必须听妈妈的,你必须到国外避一避。正好与小妹团聚!”吴二姐也是这个意思。
————
修完了秋季的课程,珍卿于十月中旬离开波士顿,先到纽约市跟荀学姐和孙叔叔待几日。
珍卿的同门师兄周成捷,修完学业已在夏天时回国了。荀学姐也已经修完学业,但显然还有什么事,让她一直未能成行。
荀学姐似乎是心事重重,又似不便跟人剖陈心事,竟不知何时染上了烟瘾。
珍卿在纽约市待了数日,才收到怡民从波城转寄来的家信。三哥在来信中并未说明,为什么他的信总是迟些。不过他说杜教授要给她出书信集,珍卿初时觉得哭笑不得,继而觉得杜教授这几年越发疯魔,但凡她要出什么文集、画册,他都比她本上心一百倍。
但她没兴趣出啥劳什子的书信集,特意给杜教授打一封电报,告诉她活着不会出书信集,死后再由子子孙孙折腾去吧。
在荀学姐处待了五日功夫,珍卿原定好要做客的人家,连着三天打电报催她过去,而荀学姐整天早出晚归,看起来确实顾不上她,珍卿打算往纽约省的山水深处去——差不多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也是好巧不巧的,元礼和小庄趁假期来看珍卿,她正忙着收拾行李,并给将要款待她的人打电报。中午,她看见荀学姐又在抽烟,把烟抢下来并立行说教,结果被赶来的元礼和小庄看个正着。元礼就嚷着非说她学坏了,正咳嗽还抽烟,要跟国内的家长们告刁状。大家说好说歹才叫他消停住。
不过小庄和元礼说请了假,说要护送珍卿到将来休养的地方,不然她万一出个什么事,他们连个地址也没有。
珍卿有三四篇毕业论文在写,以后修修改改的麻烦肯定少不了,所以她不打算离开波城太远,就选了山水风物、环境气候较好的纽约省。
纽约省跟宾省又是近邻,元礼、小庄放假来看她也方便。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珍卿在培英的密友之一乐嫣,早些时候说已考上伊萨卡的康大,珍卿有一阵子没收到她的信,满心期望她已在康大读书,到此也图个旧友重逢。但是一直没有乐嫣的音讯,珍卿感觉此事似乎渺茫了。
珍卿要找个地方静心修养,内外亲友都说可以托人招待她,但她最终接受美术系费特朗博士建议,决定到他姨父巴克尔一家在伊萨卡的湖边别墅住一阵。待巴克尔一家度完假离开,她再择一个住处继续休养,也是让她对本省的环境风俗有个适应。
费特朗博士是天真至善之人,所以珍卿信得过他。他的姨父巴克尔先生一家,珍卿也在费博士引荐下已相识。巴克尔先生原是高级公务员,退休后与妻子寄情山水、优游岁月。他们夫妇二人都喜爱音乐,巴克尔先生熟习油画,并钟情于画禽鸟兽类,巴克尔夫人雅擅各种西洋乐器。珍卿与他们也算性味相投,跟他们住一阵省心又安心。
离开纽约市的前一天晚上,珍卿拒绝了其他人的邀约,孙叔叔和荀学姐摆宴饯行。翌日早起,除了元礼和小庄跟珍卿一起,孙叔叔也跟他们一道去伊萨卡,顺便会不会他在伊萨卡的朋友们。
坐着从纽约市到伊萨卡的火车,中途一直下着缠绵的小雨,雨中见外头黑峰云影、林径壑桥,山溪蜿蜒、谷苔青苍,还有林桥下的青叶碧水、白鸥红屋,简直像童话中的自然世界。
多少人大赞纽约省的自然山水,珍卿从前没有深入地观山玩水,对这种过誉的评价一哂而过,总觉得本邦山水比不过中的江南烟雨。如今身入此间大大地改观了。
元礼和小庄在前头的书报厅,他们对此间的风景不大新奇,毕竟离得近从前来玩过。
珍卿失神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孙叔叔笑着跟她议论:“看来你喜欢这个度夏胜地,其实夏天来最舒适,再过一个月,这里也要天寒地冻了。”
珍卿从自然中收回视线,神情微妙地看着对座的孙叔叔,孙叔叔无疑是个俊朗的中年人,四十岁的人看着像三十出头。
孙叔叔镇定地饮两口咖啡,最后还是禁不住先开口:“傻囡囡,你死命盯着我作甚?”珍卿不辨情绪地叹口气,而后有气无力地说:“孙叔叔,按理你的情感生活我管不着,可是,你跟荀学姐真在恋爱吗?”
孙离跟当晚辈的珍卿谈论此事,里外上下都有一种不自在,但他不想给珍卿猥琐懦弱的印象,便不失含蓄地说出一个问句:“怎么,你也觉得我们不算般配?”
珍卿忍不住又叹一声,荀学姐的志向殊非寻常,孙叔叔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其中涉及的麻烦事太多,她也不会把疑虑摆开来说,便顾左右而言他:“孙叔叔,你别怪侄女太不修饰。在我看来,荀学姐就像一柄锋利的宝剑,可孙叔叔你呢,有可能是她宝剑的剑鞘,也可能是剑柄上的流苏穗子。”
孙叔叔愣一下,不由掩面失笑,无奈地摇头道:“说得难听一点,你觉得他像一个男人,我像一个女人?”
珍卿摊着手诚恳地说:“统治者们出于延续统治的考虑,对男女的性别角色作出狡猾的设计。但潮流走到了现代,未必女人就该荏弱无知,男人就该刚烈聪明,做人只要俯仰无愧就好,他人有何资格指摘?孙叔叔,我的意思——”
孙叔叔忽然握住珍卿的手,扑闪着两只鸳鸯蝴蝶派的温良眼睛,极尽恳切地告诉珍卿:“囡囡,你什么也不必说,叔叔并无不明之处,只是,命运自然有他的安排,凡人不必枉自牵念。”
对于荀学姐的矛盾心理,珍卿明白孙叔叔似有所觉,她就不必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
这时候,小庄和元礼跑过来,拿着珍卿收罗的关于东洋人的资料看,小庄直接嫌恶地提起话题:“小姨,东洋小鬼子天生豺狼之性,其要亡我国家、灭我种族,事实已在眼前,中国人只有同其血战,还有研究他们的必要吗?”
反倒元礼笑嘻嘻地说:“我有一位学长说:东洋根本无所谓文明文化,其文化中文明部分皆复制于我中华,东洋国人总体而言,自最高等级之天皇以下,无论男女老少,全数男盗女娼之辈也。”
第431章 狼子野心自古有
在去伊萨卡的火车上, 元礼说某国人“全数男盗女娼之辈”,珍卿和小庄立时哈哈大笑。
当然,如此一概而论地评述一国人, 确实缺了客观审慎的研究精神。但作为深受其害的中国人,此种恶评其实大快人心。
而孙叔叔作为饱学长者, 珍卿作为东洋文化的研究者, 不欲少年人以偏概全, 在面对东洋人时轻敌自误。孙叔叔向小庄和元礼提问:“你们对东洋人印象如何?”
小庄翻着眼睛回想着:“嗯, 也有好的, 不过太少。多数东洋人蛇鼠两端,表里不一,还自尊心强得过分, 一个寻常举动就会冒犯他们,一觉自尊受损就要动怒,大喊大叫的简直是豺兽之声, 有时候夸张得像要跟人决斗。哼, 决斗是西方人的传统吧, 西人都已摒弃这等陋习,我看东洋人不过表面文明, 实质野蛮落后得很。”
元礼也找到一个批判角度:
“他们繁文缛节太多, 还自诩是文明礼仪之邦,他们的行事跟文明礼仪背道而驰。我有东洋同学说东洋人都注重节俭, 可是他们看似节俭, 却在饭食酒水甚至女人上, 耗费大量的时间金钱。
“他们收到别人的贵重礼物, 恭驯之极地表示感激, 虚伪地表示不配得到这等贵礼, 得了就感觉欠了天大的人情。可讨论他们的军人侵略中国,掠夺中国的国土矿藏,这些人不但不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我看他们啊,不论对中西的文明,都只学了一层表皮,内里还是没开化的野兽……”
四个人就此话题展开讨论,孙叔叔说也曾研究东洋人,便讲起他自己的一些心得:
“……东洋是最早进行现代化的东亚国家,但实际上,他们的身份等级制度依然严苛——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国情,确实很让人费解。这一点跟中国大不相同。中国的现代化,伴随各阶层的自由平等革命,法律也保护公民的平等自由,虽然种种原因效果不理想,但我们的方向没错。
”而东洋的有识之士则不然,他们不少上层人物,甚至着意强化他们的身份等级制度,且坚决保留他们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而要维持复杂的身份等级制度,保留繁文缛节就非常必要。因为,礼数是用来约束行为和内心的,我们国家的孔子最擅此道。“
紧接着,孙叔叔讲东洋等级社会的细节,比如他们的上下级观念非常分明,下级几乎不能违背上级命令;比如现在的东洋贵族们,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仍有特权——而且这种特权是法律保证的。比如,下等人若在住宅、衣着、饮食、言语上,有不符合他们身份的举动,贵族就有权利批评惩罚他们……
珍卿后面也补充说了一点:他们的封建家长制也很严苛。一个家庭内的家长和长子,在一家之内就像皇帝一样,家庭成员要时时处处给他们行礼,以体现他们的尊严和地位。甚至同父同母的姐姐妹妹,也被要求对哥哥弟弟行礼,以示对父权和男权的尊重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