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短意长,珍卿仓促地阅完,忽记起昨夜潘文绍所言: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她知道中国男儿铁骨铮铮,他们愿以血肉铸成新的长城。她知道玉琮已经视死如归,她就算一声声提醒他会死,他也会微笑着回答她:“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未悔”。
也许来日,真的只能视道旁桃林如视他……
眼泪扑嗒扑嗒落到纸上,珍卿把头埋在两臂间,一个人闷声哭了良久,哭到脸孔湿寒尚不自已。
她不确知玉琮要做什么,但他表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此事便已不可回旋矣。他甚至不能给玉琮回信,他的来信显然是特别渠道过来,根本没有写信人的通讯地址。
珍卿喃喃念着“男儿到死心如铁”,婆娑的泪眼对着凄迷的异邦之夜,默默为山河故友祈祷着。
因国内声势浩大的抗战舆论,海外学子又起了一拨回国热,其中就包括珍卿的外甥小庄。小庄本欲秘密地辍学回国,终了没忍住写信给珍卿,陈述他的激烈壮怀,热血丹心。
珍卿劝小庄不要热血上脑,不管不顾地跑回去做炮灰,又写了一封信苦口婆心地劝。
小庄:
谢谢你信得过我,临行前与我留信,使我得知你的思想行动。请你放心,我不至于太没义气,将你的行迹泄露给家长们。
若你认为我作为你的朋友,从前对你讲过一二至言,且将头脑冷静下来,请务必听我下面的话。
我发自肺腑地认为,你以弱冠之龄辍学,而欲弃医从戎以报国,去向着侵略者冷酷的炮口,抛洒没有实际意义的热血,是极其狂热愚任之举。
私以为,天生汝在富贵开明之家,汝当比寻常愚夫愚妇承当更大社会责任。如此责任,却不当以无谓之牺牲来履行。
小庄,请你仔细思考,当全面战争降临于所有人,人们的正常生活就会全面终止吗?人们都一股脑投入战场吗?我们不需要医生、教师、工程师、文学家、翻译家、农学家、经济学家吗?我们的衣食住行不须经济运行吗?我们的长期抗战不须保存有生的力量吗?我们的死战到底不须传播爱国火种给孩童吗?……
我曾听一耸人听闻之故事,言国内某地曾遭东洋军机轰炸,该地某医院一手术室内,一医生正与病人做盲肠手术,惊惶间将手术器械遗落病患腹内,因医者之惊惶失措,竟以小手术而致病患枉死,岂不令人痛惜!
小庄,请你试想,当这样德不配位的庸医,治疗的是指挥战斗不可或缺的将军,或是浴血沙场拼死报国的战士,因他学艺不精或心智不坚,令忠志报国之士死于手术台,更致生死存亡之战役败于一旦,岂不令人痛惜扼腕之至,更令西洋人与侵略者笑中国之无人也。
小庄,甘心血战沙场以报国家者已太多,而擅于救死扶伤以济兵民者远远供不应求。你自来既未上过军校,又不曾读过一本兵书,辍学投军必要一切从头学起。你却欲弃置系统培训之精熟技能,而以庸常技能从事蹇拙之事,终究于国于民何曾也?
是故言你因狂热而愚行也。
中国无论在和平时或战时,都像一个构造缜密的大机器,每一个零件都不可或缺。所以,不管我们将来从事医药、教能、工程、写作、翻译、农业、工商哪一业,都须尽最大努力发挥对国家机器的功用。
正如先贤墨子所言: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而中国儿女之救亡图存,亦不离于此理也。当中国处于亡国灭种之际,人人皆当各司其职,克尽己功,能杀敌者杀敌,能生产者生产,能育人者育人育,能医人者医人,能耕种采矿者耕种采矿,能营商筹款者营商筹款。
而各司其职、克尽己功的前提是,不论什么专业的学生都应当学艺精深,以真正高明系统之知识面对社会。农学系生当学好生物、气候、耕耘知识,建筑系生当学好建造机场、医院、防空洞、军事工事、水利工程之办法;医药学生当学好诊断手术护理之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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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珍卿写完《东亚古代文学关系》一文,吃了治咳嗽的药,循循踱步到窗边眺望雨景。这遮天蔽目的潇潇暮雨,无休无止地飘曳在凡世间,让人忘却了时间的节奏。
珍卿站一阵觉到嗓子痒,到厨房兑一杯热盐水含着,感觉好一些回房间躺下,发现一点困意也没有,信步走到桌边看她最近看的东洋书,知道现在不能继续劳累,便在心里琢磨着诗句,写下一首《病雨天有感》:
……
丹青翰墨风雅集,何期门庭若市集。
一朝染疾何难愈,两地恐病由时疫。
医者探疾说神疲,亲友悉知缓忧惕。
对镜思乡形楚凄,因思一身累名利。
……
写完珍卿又觉神疲力殆,觉得现在身体状态确实坏,悻一会忽然有邮差送信过来,是在欧洲参加葬礼的蓓丽寄来的。
亲爱的Iris:
我在欧洲为外祖母治理丧事,本来不便与闻国内的闲事,但我从不止一个途径获悉,说你患了严重的肺病,依然日夜不停地工作和学习,有人嘲笑你在慢性自杀。
亲爱的朋友,你该向我证实你的健康状态,以免我在欧洲为亲人的逝去伤感,还要为好朋友生病焦灼不安。请你诚实地告诉我实情,并告知你对你身体的打算,你要知道我很在乎这一点。
不止一个医生非有意地告诉我,在没有严重外力攻击的情形下,有三种人即便年轻也容易猝死:第一种,有心血管呼吸系统疾病和过敏症的可怜虫;第二,喝酒、生病、受伤而躺在雪地里的流浪汉;第三,不分昼夜地学习、工作、画画,不能保证充足睡眠和运动的傻蛋。
亲爱的Iris,我认为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蛋,难道不是吗?对于你年轻的身体来说,你每天不计后果地多工作两小时,比那些抽烟喝酒赌博的人还可恶!
我真诚地认为,好朋友是我一生的财富,你的行为在让我的财富无限贬值。这让我喜爱你同时也痛恨你!
那些传教士一次次告诉我,我们所有人的身体都是一件容器,容器里的内容应当是上帝。我想说去他们的吧!我的身体里装什么也不装上帝。
但是亲爱的Iris,你的身体是用来装盛智慧、勇气、美丽和远见的,你应当像爱惜你的思想一样,精心地爱惜你宝贵的身体。试想,若装盛一切美好事物的容器,被你的无知和贪婪毁坏,你的智慧、勇气、美丽和远见,不也无情地从你身体里流失了吗?
Iris,即便你埋怨我对你指手画脚,讨厌我对你发号施令,我也命令你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听与专业无关的狗屎讲座,不要再画不画也不会死的狗屁画,不要见任何不替你健康着想的愚蠢客人……你要像我爱惜你的天赋一样,像对待初生婴儿一样,千方百计地爱惜你的身体。
亲爱的Iris,等我和母亲埋葬了外祖母,我会立刻赶回波士顿看望你,看你是否按照我的要求在生活!如果没有的话,我一定要狠狠打你的屁股!不管有多少人来阻拦我,我发誓我一定要这么做!
你最亲爱的朋友 卡拉·蓓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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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适可而止是至理
看了蓓丽满篇脏话的信, 珍卿心中却一阵暖流,颇觉良言一句三冬暖。蓓丽这人聪明又冷淡,却不是爱飙脏话的女孩, 这封信里的出格字句,证明蓓丽确为她的事气急。
珍卿也没想到会病成这样, 可之前多少迫在眉睫的事, 那时候非叫她马上做不可。
这两年为画展操劳是不得已, 画展的慈善性质让她不愿失败, 多少事就必须亲力亲为。而国内外波云诡谲的形势, 让多少爱国人士无所适从,珍卿想让国人认识到战争之必然,也想让他们知道东洋人并非不可战胜。
她为了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性, 在为画展绞尽脑汁的同时,珍卿一直紧锣密鼓地学习东洋语,听取一切跟东洋有关的课程, 抓住一切机会了解东洋人的生活今年以来, 一有闲暇就钻研东洋的文献, 试图初步拼凑出东洋人性格的轮廓。然而,就算结合后世已成形的论述, 珍卿要自己研究概括一个民族的基本性格, 也并非易事。因为任何论断必当有可靠的证据支持。
为了获得更充分的研究技能,珍卿今年一直坚持旁听社会学课程, 发现社会学的大部分研究方法, 比如设计实验、问卷测量、田野调查等, 都是她无法实现的, 只好继续以文献研究为主其他方法为辅。
珍卿这一项研究已渐入佳境, 跟她不对付的乔治·周等人, 造谣说她要改弦更张嫁给东洋人,也有说她畏惧东洋人的报复,想学习东洋文化以促沟通,进而化解东洋人对她的敌意。
因此不少朋友跑过来问,珍卿一心研究东洋究竟为何。珍卿又不好就此昭告天下,说她预料中国与东洋必有恶战,想提前研究东洋人的民族文化特性,以便在将来准确预判东洋人的行动——同时也给欧美国家敲响警钟,只有欧美强国意识到东洋豺虎之心,才能尽早凝聚对付东洋的力量。她若如此说不但会引人嘲笑,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她对外说法冠冕堂皇一些,说想从东洋的强国经验中,汲取挽救中国颓势的良法。此说一出,虽然还有同胞似有微辞,但东洋人就得意得不得了,其中大言不值一提。
也有人觉得珍卿沽名钓誉,想她从未久居东洋的年轻姑娘,纸上谈兵能研究出什么名堂?多作些教化国人的文章也比这有实益!
珍卿在纷纭的议论中,专心致志地做着研究,忽又有件劳心耗力的好事送上门。她于是更加忙碌起来。
她从来剑桥念书就知道,哈大美术馆藏着丰富的中国文物,她从前也想进去参观中国藏品,可惜管理藏品的主管全不通融,后经美术系的费特朗博士等说情,珍卿终于得以深入观览文物。
馆内中国文物时空跨度之广,主题技法涵盖之深,让珍卿有初入波城美术馆之感。她设法拿到完整的藏品目录,又立志遍摹藏品中的中国画作,再一次被主管无情地拒绝。想其间赵子昂、管道升、陆信中等名家作品,很多是国内也见不到的稀有善本,珍卿若登宝阁而无所得,实在不能甘心。
她有一回做梦变成了山大王,带着小的们把哈大美术馆洗劫一空来着。夏天美术馆有了人事变动,藏品主管换成一位东洋人鸠山富清,此人了解珍卿的诉求后,竟给予她极大的方便。他细心告知中国文物的来历,还许珍卿把存档的文物资料拿回去看。当珍卿临摹上遇到瓶困难,他也对珍卿的观摩时限非常优容。
说起来讽刺却又感动,一个东洋人超越了民族隔阂,对中国女孩提供最大的方便,希望她从被强盗劫掠的文物中,找回属于中国美术的造型、线条、色彩、意境,并发自肺腑地向珍卿表达,认为列强应当归还抢掠的文物——无论是哪个国家哪种文化的文物。
正因鸠山先生如此盛爱,珍卿不想辜负他的苦心,也不想因频繁出入导致他工作有失。所以她为临摹美术馆的书画,近来不但熬夜且饮食不节,夏天休假时只轻微咳嗽。到后面咳嗽总也不能好,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来,不必医生和亲友们责难,珍卿自己也不敢再熬着。秋季课程只选了两三门课,日常几乎是玩着过来的。秋季课程上到一个月,珍卿已觉得身体大好了。
一个秋高气爽的礼拜天,跟萨尔责等朋友打了会网球,到晚上忽然又咳嗽起来,第二天一下子严重得很了。
师长亲友且忧且惧,深恐珍卿落下一个顽疾,以后有无穷的后患。医生还是说,是因为之前太过劳累,看似不是重症绝不可掉以轻心,要珍卿务必减少脑力劳动,要有充足睡眠和适量运动,鉴于波城今年湿热太盛,医生建议她找个气候适宜的地方。
就有好些人替珍卿操心张罗,布莱德曼教授叫她去他的乡下别墅休养,费特朗博士让她去他亲戚的湖别墅,还有人夸张到叫她干脆去欧洲散心。
珍卿文学系的本硕课程早就修完,本来还要上外语、美术、哲学等课程,学院许她只要修完相应的课程,外语系和美术会准她参加毕业答辩,她一年后可得四个学位。没想到身体忽然发现警报,叫她做人不要太贪心。不过不甘心也没办法了,身体是一切荣誉和理想的基础。
一边上着秋季课程的几门课,珍卿已在筹划休学后到哪调养,也在跟国内亲友沟通这件事。
而珍卿又遭遇一桩尴尬事,让她更决心离开波城一段时间。
潘文绍转学到麻大以后,他从未特意约见过珍卿,但有中国学生聚会大家难免碰面。在这期间,怡民与潘文绍越发熟悉起来,有时还约着一起玩乐和读书。
珍卿虽忐忑他们关系的发展,会否受到过去事情的影响,然因生病和学业,没有过分关注这件事。可是当珍卿计划休学时,忽然有一天,怡民开诚布公地谈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