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以前,我从未试过嫉妒你,中国留学生重视你忽略我,教授们赞赏你而轻视我,你总是把一切做到那么好,我一点没觉着应该嫉妒你,只觉你聪明还这么勤劳,我能做到你的一半就够了。我一直觉得,你天经地义该受大家的喜爱和追捧,而我,并不在乎自己相形黯然,可是我跟潘文绍相处愈深,就越无力控制我的嫉妒。
“珍卿,你不必这样坐立不安,即便我对你生出妒意,我还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与你相识相知早于潘君,我对你的情谊也深于潘君。此刻我扪心自问,我依然爱你胜过爱他,重你甚于重他。可令我寝食难安的是,潘文绍出现在我的世界,对我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人。我努力想让心境平衡,但两端的分量不同,想平衡也平衡不得。珍卿,我没有想要做什么,我只想找个人说一说。“
珍卿一开始惊得无所适从,这辈子活过这么多年,没经过这么狗血的爱情故事。
而怡民跟珍卿袒露心事后,她跟潘文绍待珍卿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举动,反倒显得珍卿心理素质不好了。
珍卿一边上课一边办理休学,一面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也顾不得总揣测怡民的感受。她感觉国内的家信很奇怪,有时候杜教授、二姐的信,跟三哥的信像是同一时期书写,总觉得三哥的信会晚来一阵子。
因为忧心她的身体状况,最近家里人给她写信很频繁,三哥只会写得更多。可为什么他的信总慢一步呢?这一回收到杜教授、谢董事长、吴二姐的信,杜太爷那边瞒着她生病的事,老头儿不知道就算了,怎么偏偏又没有三哥的信呢?
珍卿免不了会胡思乱想,但一想又觉得不至于,三哥要真有什么事,家里人不会一点风讯不透,专注于跟她讨论寻常的事。
谢董事长在信中一片慈母之心,不计笔墨地跟她讨论健康问题,给她列了多少身体毁败的年轻人,再三叮嘱珍卿把身体养好再谈其他。她非常豁达地跟珍卿说,别说珍卿少拿一两个学位,就是一个学位也拿不到,她该过什么日子还是什么日子。
而吴二姐跟珍卿讨论中医药,她说在田野调查西南疫病时,发现中医验方和传统草药有奇效,里头可以发掘的东西太多了,但她自己是个纯粹的西医,有心力而无知识,发掘中医药的潜能还只是个概念。但二姐也不是容易气馁的人,她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然不晓得第一步怎么走,目前最靠谱的一个方向,就是年近四十开始学习中医药……
而杜教授就跟珍卿讨论学问,进而批判起现行的国民教育,说当下的国文教育保留了经典,但是对于杂学的普及就不很够。而一个人的智慧和情趣,反而多从偏门杂学里来。杜教授申明有关”杂学“的观点,又莫名其妙地吹捧起珍卿,东拉西扯到最后,问珍卿何时出韵译的诗集……
珍卿看完杜教授的家信,着实有点莫名其妙。杜教授这次写信用意不大明确,感觉有点未意之语说不出。不过跟三哥大约没什么关系。
这一次是三哥没写信来,还是他的信又迟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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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心事迢递向谁去
小妹:
你我远隔关山, 距今已三载矣。其间思念之情难以细述,为兄只能从信上言字、照中倩影,幻想你确实安然无恙, 近来遍观国中军政形势,颇觉百无聊赖, 日中所见一切事物, 夜里思忆辗转, 更不能堪。
小妹, 我以为, 可以消我身心困顿之法,只有飞越山水见你亲颜。然此想尚在计议中,商会、银会尚有迫在眉睫之事, 西南援建学校事亦在统筹。然我向你保证,赴美行程必在今年。
小妹,有件事还当提前告知。
之前, 东洋倭寇欲更加吞并中原, 全国军民同仇敌汽吁抗外侮, 爱国军士在长城一带铸起战阵,为兄亦拆卖房产地产股票等, 决心倾出账头大半财力, 为前线将士输送衣被军粮。
呜呼惜哉,长城勇士终因后方支援无力, 伤亡惨烈, 最终不得不撤退后方。
回想长城抗战当日, 抗战浪潮席卷全国, 母亲与龚老先生在外筹募抗倭款项, 我名下绸布厂停工赶制衣被, 连谢公馆上下也节衣减食,家内众人亦似进入战时状态,不分昼夜为前线将士制备春衣被服,由商队不断运往前线。长城抗战失利消息传到海宁,无知妇孺亦感悲痛失望。
……
自从北方大片国土沦陷,一二年来北境走私日显猖獗。其中屈辱情形属实令人切齿:以冀州之走私枢纽为例S国、东洋、朝鲜之私贩浪人,以居心叵测之东洋军队为后盾,不但以海运私运银元以获利,而今至于日用商品无不贩运,如白糖、人造丝、毛织物、烟卷、煤油、汽油等……白银走私是为乱中国之货币政策,日用品走私则令商不聊生矣。近来,北境大小中国商人破产者多矣。
而中国之军警海关,本为打击走私之国家机器,然政府与东洋签定所谓商贸协定,海关人员对洋人洋货履行职责,竟一律不许携带武器,是故面对猖狂走私者时,天然缺乏强大抵抗力,几使华北之出海港为自由港。
政府对此视若不见,犹幻想以逆来顺受之态度,再牺牲一些主权、经济、政治利益,庶几可安东洋人贪婪吞并之心。而领袖真正视为心腹大事者,是抓紧翦除红色割据势力……
无怪乎绝望之爱国志士,纷纷自戕矣!
……
陆浩云写到这里,陡然把钢笔尖杵弯了,悲愤烦闷之间,正欲重新换一只钢笔用。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门响,陆浩云才猛然意识到眼下有泪渍。他揩一揩眼角的泪渍,回复了平心静气的状态,才叫敲门的人进来,原来是胖妈给他送宵夜来。
胖妈见三少爷在写信,下意识想跟他沟通五小姐的情况。
陆浩云告诉她五小姐无大碍,身体不适纯是累的,所以决定休学静养一段功夫。
说了珍卿在外国的动向,陆浩云没心思多理会胖妈,胖妈站在旁边悻悻站着,欲言又止地。陆浩云取出一只新钢笔——还是小妹送他的结婚礼物,整整一打的新钢笔,他今天才用坏了第一支。小妹在传统山水画中,最喜欢唐宋青绿山水,钢笔的颜色也以青绿为主,他倒被小妹潜移默化了。
给新钢笔的墨囊装了墨水,陆浩云想着,坏的那只钢笔哪天去换个笔舌。冷不丁一回头,见胖妈站在原地还没走,问她还有什么事情,胖妈一反常态愁得很,说昨天梦见五小姐病得不起身,想跟三少爷一块去那边服侍五小姐。
陆浩云放下钢笔,皱着眉看向胖妈,对她的请求却不以为然:“我的行程未必就做准,去不去还不一定。小妹身边很多可靠的人,她有两个表哥在一处,还有个能干的女孩子照应她。胖妈,我晓得你是惦记小妹,她在外国是念书,不是松松洒洒地到处游玩,我从未见谁留学还带保姆,况且你外国语言不通,外国规矩不懂,若有甚事,反倒小妹要劳心关照你——”
胖妈却不服不愤起来:“三少爷,我一早打听过,好些老妈子论机灵还不如我,几辈人在什么美坚国,不讲洋话不也过下来!”
陆浩云神情无奈起来:“胖妈,我晓得你的意思。但你讲的那些中国人,是都住在中国城的中国人,交际来往的街坊都谈中国话,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也照中国规矩,可是你若去必然跟着小妹起居。小妹在美国念洋人最上等的学堂,她的房东、邻居、商贩、车夫、老师、同学,绝多是讲洋话的洋人,小妹总不好为你搬到中国城,中国城离她的学校距离可不近。”
胖妈理也讲不过,事也说不通,犹然站在原地不愿意低头。
陆浩云看向写了一半的信,忽觉刚才似乎鬼迷心窍,给小妹讲那些难以化解的局势作甚,小妹在彼邦用心于功课事业人情,还要照管自己的衣食起居,如今已累到身体虚弱,这些烦心事何必再讲与她。
他准备换张信纸重新写信。换好纸刚要重新动笔,见胖妈还磨蹭着不肯离去,陆浩云看二姐和小妹面上,始终耐着性子劝导胖妈:
“小妹若有心带着佣人侍候,三年前至少会考虑带你,可是祖父一提出来带人,她即否决,顺顺当当过了三年,你以为她现今会回心转意?罢了罢了,我不跟你再讲这些。花匠老刘不说要回乡扫墓么,他还想过继一子告慰先人,我跟妈妈讲一声,给你们放一个月假。回去望一望家乡父老,再给他们多带一些东西,好歹算一个衣锦还乡。”
胖妈自从遇见五小姐以后,便觉得其他主人不够对脾气,说起来,还是恩威并施的五小姐最让她服气。可自从五小姐漂洋过海跑那远,胖妈一年年丢了魂似的。前面三年她还没这个想头,但是最近老梦见五小姐,梦她吃不好睡不好,还叫鬼佬们天天欺负着,她这一天天悬着心呐。
可胖妈也从来不是个笨蛋,五小姐正经丈夫倒还没去,这件事终究是强拗不得。可她终究心里头不顺意,回房看见老伴花匠也在屋里,正对着镜子抹二小姐给的药膏——她前阵子不知怎么长起疮来。胖妈撒气似的骂花匠“行尸”,老花匠就跟没长耳朵似的,一丝丝的反应都没有。
谢公馆二楼的房间里,陆浩云重新写给珍卿的信:
小妹:
……
祖父在乡中并无不安,只是惦记杜氏族中事务,并且关心地里庄稼和庄上砖窑。禹州屡经战火于今稍安,乡民思安居宽住,当地建筑事业便红火,由祖父资助杜氏营建之五座砖窑,出产砖块远销至周围八县四市,作为建筑材料风品甚好,亦为杜氏族中孤苦贫寒者资助衣食文具……
祖父在五月食粽至积食,虽然确有一阵不安,入夏后已然无碍。我前月自西南归海宁,本欲亲去禹州接祖父南下,而祖父又要参加亲戚婚礼——杜远堂之女宜椿成婚,想来此事向渊族兄已告知你,不必我于中赘言——而我亦有尘俗缠身便未成行,祖父目下还在乡中。
杜叔叔上月曾去探望红姑,言红姑如常在四方天内度日,心境大约如红楼之李宫裁,昌意小城并无别事。
只杜叔叔近来又生新鲜事。小妹所著《中国诗词精神》及画册等传回国内,业内坊间虽赞誉批评不一,有一总闲人皆赞杜叔叔教育有方,叫他效仿古之贤明于治家者,出一本父女答应之家信集。
此论虽令杜叔叔尴尬难言,倒也如实告诉众友达,言早年对女儿疏忽少教,生活读书皆由祖父照管,父女答应之书信集无从出也。
但他身边之好事文人,又怂恿他单出小妹之书信集,理由是言国民教育甚多弊病,真正高屋建瓴之教育家,更当多多发掘天才之成长经历,以为痴心父母与莘莘学子鉴。
杜叔叔虽恐小妹终久不许,然连月间被众人鼓誉催动,如今对书信集一事越发动心。近来,杜叔叔向诸亲友遍索你之手书,并嘱亲戚朋友不将此意告知。小妹,你当庆幸有我给你通风报讯。
我看过杜叔叔与明戈青先生信,凭记忆试为我妹复述一二,以博我妹一哂:
再拜敬启明公我师,仆此举诚关国计民生大事也。仆在教育界力倡专精一业博学众科,是因世界各国之上等人材,皆知博学与专精之益也。
一者,吾与西洋学界耆宿交往甚众,觉其有创见者无人专事一科,而皆系博闻强识之辈。其学文史则有兼修考据勘校者,学工程物理则有擅弄乐器者,学数学统计又有精通多国语言者……反观中国之新式专家大师,不但不及今之外国学者,更不如古中国之士大夫,凡留洋者专事一科便足吃饭……
因故,仆愿以身边实例向世人证明,专精与博学并非势不两立,而我身边最强有力之例证,即为小女珍卿也。
第二,仆犹愤当下国民教育蔑视神话学,且贵族教育犹不注重感官之训练,此事小女亦足作反证也。小女自幼跟从国学大师习经,述异神话之类杂学甚多涉猎,其在乡下亦养成观察花草昆虫习性,并以温情目光看待底层民众。其在绘画、语言、文学诸科中,充满天马行空之想象能力,虽大家圣手亦觉力有未迨也。由今观之,小女于上述二事受益匪浅。
如此种种,非以小女经历与心迹为近例,不足以明告世人教育儿童少年之机要也。请明公万勿见疑,以为仆借此邀誉营利,万望明公体我拳拳树人之心。请以小女与明公书信赐还之,若不便以寄还原件,或以相机拍摄清晰照相以寄之亦可,恭盼回信为祷。
……
小妹,也许你看见我的信时,正如我想象那般猜测着,杜叔叔是否向我索要你之手书。他当然索要过,索要过不只两三次,但凡我与他一同在家,他必如给明老先生写信一般,絮絮向我解释书信集之意义。然而我终不能轻许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