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艰难地挪动着自己,明明只有几步之距,她好像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床边,拳头握紧又松开,几次想要去试探他的鼻息,却根本没有勇气。
叶麒站在她身后,静静望着她,直待看她慢慢搭上了他的手。
一刹那,她整个人僵了一下,肩头簌簌发起了抖来。
手心还是热的。
长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长盛,这是一个哪怕梦中都不敢梦见过的场景,她搭着兄长的手腕,感受到脉息一跳一跳的在指尖上跃动,那股韵律好似能穿透生与死,将人凭空带回旧日的光阴中。
她跪在床前,巨大的欣喜、激动、委屈还有诸般的难以言喻,都化成了一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留下。
叶麒微微垂目,看着她俯身在床前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声声不再压抑的抽泣、一滴滴晶莹落在床板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骤然找回亲人,肆无忌惮的哭了起来。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十一年前在军寨里,自己行刺不成反被救回一条命,那时他也是这样失了控的泪流不尽。
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看到了不曾奢求的希望。
但长陵毕竟不是孩子,她虽然看到了活着的兄长,但也摸出了长盛脉息的不对劲。
她尽力稳下了自己的千头万绪,重新回过身时,泪痕已经擦干了,只是眼皮还有些发肿,她看向桌旁那两名中年男子,正色问道:“二位便是洛周洛大侠,和曲云真曲二侠吧”
茅山三侠本就是亲如兄弟的生死之交,既然舒老头儿可以因为一个香囊毫不犹豫的跳下山崖,那他说的话,洛大侠和曲二侠自然也没有找茬之理。
尤其是曲云真出洞确认了一下吊在树上的薛夫子后,对叶麒的所道的始末也就信了。
“当年我与大公子入谷之后,本以为只是暂时躲避,起初薛夫子确也是尽心为我们驱毒疗伤,沈曜来时他就将我们藏起来,谁知那山门再无开启,我们便明白了逍遥派的意图了。”洛周回忆起往事,道:“大公子五脏六腑俱受重损,我虽略通医理,只是这山谷之内无可用之药材,我唯有渡以真气为大公子疗伤。”
彼时越长盛自知命不久矣,说什么也不愿洛周白白耗费内力,但洛周本就是来还恩的,从闯入军营救他出来时就已是视死如归,但凡他还能多留大公子一刻,他也不会轻言放弃。
“大概是老天也于心不忍吧我为大公子连渡三日真气,他至少不再频繁呕血了,我见到了生机,自是喜不自禁这山谷之中虽无粮食,但湖中有鱼足矣果腹,我便决定先暂住下来,待大公子痊愈之后令想逃生之法。”洛周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体内余毒仍在,渡气时亦将毒注入了大公子体内自此以后,但凡大公子两日不受真气,呼吸脉息便会急剧骤弱,我又岂敢停歇”
不论洛周原本的内力多么的雄厚,但这种救人模式毕竟不可能长久,越长盛实在不忍洛周就此丧命,便就此跃入湖中意欲了断于世。
洛周是在救人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湖底断裂的石碑石碑上刻着的是一套疗伤运气心法,这心法谈不上多么上乘,无非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恢复一些自己消耗的元气,但对洛周而言,这就好似一根救命稻草,让他重新相信天意。
从那日起,他一日为长盛渡送真气,一日练功恢复真气,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度过了谷中年月。
然而时光荏苒,纵是情义深重,终究抵不过这供不应求的续命方式,一直到一年前,洛周的内力终于所剩无几而早已昏迷数年的长盛,生命也已走向再难挽回的边缘。
第136章 第一三六章:许诺
不知是上苍垂怜, 还是地府不敢收越大公子这清风朗月般的人物,曲云真便是在这等节骨眼路过了龙门山, 或许是因为感慨三位兄弟分道扬镳,那一夜他盘坐于山间,以箫寄托思念。
洛周一听就知是何人所奏,近乎欣喜若狂,又生怕二弟离开, 情急之下砍下竹枝,戳数孔竖以为笛这临时制作的竹笛实在音不成调, 调不成曲,但曲云真听出了大哥的笛声。
箫笛于夜中对话。
曲云真处事老练, 他知大哥困于山下必与龙门山或是逍遥谷拖不了干系,不敢打草惊蛇, 而是投下了饲料, 放几只信鸽追逐入谷。
洛周便以血书详述了当年经过、以及大公子垂危之事, 将此信寄出了山谷。
曲云真又惊又喜。
原来不止大哥还活着,大公子也还活着。
茅山三侠之中, 他曲二侠虽然最为圆滑世故, 但在情义二字上, 却是同属一脉。
他听闻逍遥谷恶迹后,曾雇佣高手想要攻克而入,不想其中出了叛者, 反遭追杀。
直到迦叶救下他, 他深知越大公子时日无多, 尤其是受了洛周十年真气,能继续救他的也只有茅山真气。
曲云真再不犹豫,绣好了香囊纵身跳入山谷。
“原来那位大师便是天竺的迦叶法师,早知他便是二公子的师父,我就不必如此迂回了。”曲云真道:“我本来也考虑过直接写信给老三,只是素闻清城院人多口杂,若是让不轨之人得悉大公子尚在人间,恐遭来祸患原本只是想让老三另想它法,趁武林大会看看能否有法子迫薛夫子开启石门,未曾料到”
说到这里,舒隽赧然咳了一声,“我本想先去九连池谷边探探路,没想到被逍遥派那几个糟老头给盯上了,尚没弄明白他们为何要痛下杀手,眼见不敌只好先跳崖再说”
曲云真一拍舒隽的肩,“万幸老三跳下来了,昨夜大公子情形凶险,我们合二人之力,方暂时度过一劫”
他们说到此处,但见长陵忽然撩袍跪身对他们施了一个大礼,三人连忙伸手欲拦,她郑重其事顿首道:“兄长能够活到今日,全仗三位前辈义薄云天,长陵感念在心,他日但有所求,必当义无反顾在所不辞。”
“二公子何出此言大公子乃当世豪杰,江湖中谁人不敬之仰之那些年他为天下苍生如此尽心竭力,若是我们明明能救却无动于衷,岂非愧对茅山派欠越家之深恩”
洛周一说,曲云真和舒隽也连连附和,硬生生把长陵给拖起来,舒隽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哭笑不得道:“早知你就是越二公子,您就该把那香囊早些送到我手中,没准我们早就能助大公子脱困了。”
长陵问道:“我探大哥的脉息,他的脏腑的旧伤应该早就痊愈了,为何仍要时时辅以真气才能保住性命”
这会儿,叶麒也替长盛把过了一次脉,他看了洛周一眼,“怕是当年洛大侠所中之毒所致吧”
“嗯,虽不知是为何毒,但毒发之时周身内火虚旺,遍体血管如同爆涨,若不能及时以真气化解内热,必爆体而亡。”洛周颇是自愧道:“十一年前我只顾着吊住大公子一口气,不想反将此毒根重在他体中,这些年我也用过不少方法,始终无法将毒性驱逐”
叶麒缓声道:“洛大侠无须自责,我听当年情形,若不施行真气大公子也难以活命。”
曲云真道:“只是近来,我察觉到大公子所能消受的极为有限,我们所渡之真气,十分入体至少散了五分,昨夜可能连三分也不到,照此下去,怕是”
不言而喻,身体一旦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便是神仙渡气亦是无用。
舒隽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二公子的南华金针可否解毒”
长陵焉能没有想到
虽说南华金针只能解短期之毒,若欲化解久附体内的顽毒,唯有当日与迦谷携手在燕灵村救助村民的法子。
“金针驱毒需得佐以阴阳二气,”长陵沉声道:“大哥体内早已充斥着茅山派的真气,若是这种时候强行再注入阴阳两道真气,恐怕亦是凶险重重”
叶麒当即道:“将真气驱逐就好了。”
所有人为之一怔,但听他道:“只要在驱尽真气之时注入阴阳二气,不就能够化解血液中的毒素了么”
驱气之说,洛周三人皆是闻所未闻,叶麒却是深有体会。
他少年受释摩真气重获新生,此后游历大江南北,只可惜终究没寻到练得释摩真气之人,纪北阑曾言,除非他能将释摩真气驱之体外,与此同时有另一股能续命之气注入体中,此为一条挣命之机然则,释摩真气可散天下诸多真气,却无任何功法能散释摩真气。
说起来,他与他这位“准”大舅子,倒还真是境遇相似同样的受命于真气,又随时可能丧命于真气。
长陵好像看出了端倪,立即否决道:“不行。”
叶麒一呆,见她走到面前,问:“你莫不是想让我驱散大哥体内的真气,然后由你来渡送阴阳二气”
叶麒看她满面慌张之色,啼笑皆非道:“你傻啊,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么就我那点儿微末道行,哪够给咱大哥用的等师父和师伯来了之后再施为,由师伯驱气,你与我师父再渡气施以金针,这一环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平日里,长陵遇事尚算冷静自持,今日就跟糊了一团浆糊似的,愣是转不过弯来,听叶麒这一席话,才后知后觉地一点头:“是了,我竟把师父师叔给漏了只是,眼下外头人多混杂,若是贸然开启山门,会不会”
“谁说只有山门这条路了”叶麒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望着长陵,“曲二侠和舒老头儿怎么下来的,你忘了么”
见长陵眼中泛起了恍然大悟的亮,叶麒无限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唉,还好有我在,要是单单指望你啊,咱们大哥可就得在这荒山孤独终老咯”
长陵瞅他那一副嘚瑟劲儿,毫不留情面送了个大白眼,“谁大哥”
听得只言片语,仍在状况之外的茅山三侠好容易才打断了小侯爷单方面的“打情骂俏”,舒老头儿问道:“侯爷可有法子通知两位高僧下来”
叶麒正要回答,听到舒老头儿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一叫,忍不住嘴角一牵,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题:“三位劳心劳力了一整日,应该还没进过食吧”
星子目不转睛地俯瞰着大地,萤火虫则对它们俏皮的眨着眼。
篝火被风拂得张牙舞爪,将几只红鲫鱼烤的半焦半白,鲜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只是嗅一嗅,就瞬间来了精神。
“想必这会儿师父他们已经守在九连山上了,等天一亮,熄了这火,他们看到烟雾信号自然就下来了。”叶麒见长陵伸手要去拿烤鱼,忙一打手,“别急,都没熟呢”
长陵死要面子地睨了他一眼,“我是怕我大哥,还有洛大侠他们饿着”
“烤物可不适合咱哥吃。”叶麒一转身,掀开身旁的炉火小锅,将去了鳞的鱼轻轻放入沸水之中,又倒了半袋从薛夫子那儿顺来的米,“久卧之人,肠胃吸收不好,得把这鱼粥煮得再稀烂一些才好。”
长陵看他煮粥的档口还不忘翻烤鱼,烤鱼的时候还不忘强调“咱哥”这两个字,心底对这位小侯爷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我早就想问了,你一个侯爷,平日里身边那么多人伺候着,打哪儿学来这些手艺的”
叶麒笑了笑,“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自幼聪明绝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家里就有不少叔父、堂伯什么的对我十分嫉妒,我的饮食里总是防不胜防要被加点料,尤其是我娘走了之后,我连连生了好几场急病,只能由七叔七婶下厨,可惜嫌他们手艺好,做什么都没滋味,于是只好自给自足咯。”
长陵奇怪道:“七叔我是不知道,七婶不是开馆子的么,怎么会手艺不好”
“是啊,我也是试了几次之后才发现原来不是他们手艺不好,是我自己的嗅觉和味觉受损,比寻常人淡的太多了,”叶麒说起这段话时神色轻松,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所以啊,我就更要自己学着做饭了,这样我就可以给菜里多撒几把盐,好歹还能尝出一点味来。”
他说“尝出味”,长陵心中反倒不是滋味,她蓦然想起什么,又问:“不对啊,在大昭寺大乘塔顶的时候,你不是说你闻到了火油味么如果你嗅不出味道,又是如何发现藏书阁的火油呢”
“我不是用鼻子闻的,是用脑子闻的。那藏书阁的蜡烛都是全新的,想过去就知道有猫腻,和老舟做了那么多年的对手,他会的那些伎俩列出来最多三页纸,翻不出花来”叶麒转向她:“不过你不必担心,从出大昭寺你救我那次之后,我的味觉就恢复不少了,以后在厨艺方面还能更进一层楼,你会一直这么有口福的。”
不知怎地,“以后”二字仿似暖流淌过心间,长陵眼中泛起一丝奇特的亮,“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可乘的。”
叶麒手上动作一顿,看她美不胜收地望来,抿了抿嘴角,没抿住笑意,“你可别得意忘形,就现在外头那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你惹出来的麻烦,还不得由我来收场啊”
长陵忍俊不禁,顺着他的话头道:“说的也是,愿意奉我为盟主的人固然有,但心中不服的只怕更多,你跟着我,有的是苦日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