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林江琬一边等陆承霆回来, 一边听贺敬讲这几天陆承霆是如何领着一群禁军在京城到处抓他的,讲到细节之处,她也会微微失神。
而此时陆承霆正在宫中, 与宣平侯李勋一前一后立在和政殿书房里,等着皇帝示下。
李勋身材消瘦,两鬓微露灰白,跪在案前垂头盯着地下氍毯上的吉祥花纹,要不是一双眼睛炯亮幽深,几乎会让人觉得他是枯木雕成的假人。
皇帝两次问话, 他都不曾做声。
陆承霆有些看不下去了,皱眉上前:“宣平侯上京一路, 常将感念皇恩挂在嘴上, 大约是许久没入朝入宫, 已忘了该如何开口。”
这一句, 算是替侯爷圆了场面。
随后, 又看了眼皇帝:“宣平侯二弟行刺于臣一事, 陛下已全权交给臣处置,然而臣不日便要启程去往北疆, 也无心料理这些小事, 便先让侯爷及其家眷在臣府上住下,一切等臣从北疆回来再说。”
这一句,算是当着所有人面前, 答应了皇上之前对他所提出的要求去往北疆朝陆老国公手中讨要兵权。
他在皇帝面前, 一向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既想好了,便大大方方答应下来,这样所有人都能放心。
这件事一半冲着林江琬,另一半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与国公爷早晚要对上,而且皇帝心意已决,他不去,若让别人去只会闹得更糟。
人心难测,他不知老国公究竟怎么想的,到时候大历真的自己打起来,皇帝是千古罪人,他又何尝不是。
这样一来,保着宣平侯府平安,也是顺便。
皇帝的目光落在宣平侯身上,想起自己年幼无知时,一日闯进父皇书房,正遇上他们议事,懵懵懂懂胡乱提问,还在兵法上受过李勋几句指点,那时他是何等意气风发,想不到多年未见时光空抛,一切全都变了。
他有些悲伤,李勋不过一粒旗子,除了牵制陆承霆之外,便也没什么大用。
如今他人留在京城眼皮子底下,不怕他在汝城做怪,那就更让人放心了。
有陆承霆圆场,他也不欲为难老臣,便从案后走出来,带着亲厚的笑,双手将他扶起:“既然承霆都这样说,宣平侯就只管在京中住下,京中想来还有不少侯爷的旧友,此番回来也可多多走动,无需顾忌。”
李勋这才顺势起身,像是没听明白似的,木讷讷答了个“是”。
皇帝微一愣,点头,也不再看他,转向陆承霆:“约莫再过几月深春初夏,北疆斡漠河潮汛水涨之前,布拉东乌必然来犯,休战言和的期限便是那时,还有数月时间,说长不长,承霆先准备着,朝中也准备着,有什么需要随时进宫与朕相商。”
陆承霆点头答应,正要再提一提林江琬的事情,忽然外头内监来报,说是右相大人在外求见。
他扫兴地一皱眉,收了话题向皇上告退:“既如此,臣与宣平侯就先告退了。”
皇帝知他一向不喜右相,便让内监将早备好的一些珍玩赏赐给他,还亲自送了他到殿外。
右相鹤长鸣就在门口,见了陆承霆与李勋出来,只是微笑拱手,眼中满是早就知道的了然,到弄得皇上有些不好意思,再三对着陆承霆的背影挥手,一直到他走远,才领着鹤长鸣返回书房。
书房的门被关上,皇帝重新坐回案后,微微舒了口气:“右相所料不错,此番虽多波折,但郡王忠义仁厚,到底是答应了。”
虽然早在做太子时,便知道君王需得绝情,但陆承霆答应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觉得对他不住。
鹤长鸣望了皇帝一眼,将那句“忠义仁厚”忽略过去,躬身进言道:“陛下,臣倒是觉得,郡王答应的未免太过爽快,恐怕有异。这等大事,常人去办,少不得图个加官进爵,郡王什么都不要就答应,万一到了北疆,转而投了老国公麾下再者说,他不求功不求利便答应下来,就算是衷心陛下,这等敢对自己祖父动手的狠辣,陛下也不得不防。”
“照右相大人的意思,承霆答应下来是心怀鬼胎,不答应是对朕不忠,将来若是此时办好了,又是对他祖父狠辣。左右都是承霆的不对”
皇帝本就胸中憋闷,顿时扬声驳了回去。
鹤长鸣微一愣,身子躬得更低了:“臣只是提醒皇上,兵权大事,不得不防。”
皇帝望着那佝偻的脊背,眼中悲伤更甚。
分明是同一间书房,同一个时辰,承霆站在此处,轩昂器宇便能照得人眼前明亮,胸怀开阔。
而换个人,便觉昏暗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何尝不喜欢承霆的磊落,只是大历国事,却缺不得右相这等擅谋之人。
只是这样一来,他更不痛快。
他没有让右相起身,而是愤愤对一旁内监道出逐客之意:“掌灯,朕要批阅奏章了。”
鹤长鸣年纪比李勋都大一轮,什么样的风雨没经历过,对于皇帝这点脾气根本不会耿耿于怀。
他只当不知那话是对内监说的,恭敬地抢了声“是”,然后顺理成章地起身,去替皇帝做添灯这种卑贱小事。
他做得极其认真,皇帝终是不好再说什么。
“右相,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主意,朕认为你说得在理才听了你的,若将来成不了事,朕也会怪罪于你,怪不到承霆头上,你可记住了”
鹤长鸣双手捧着灯,高高举在眉前:“臣定当谨记,望陛下宽宥臣的一时失言。”
灯光照亮了书房,也照亮了皇帝袖子上的金龙。
望着那龙,皇帝心中的不平和悲伤还是渐渐淡了,他挺直了身子收了脾气:“罢了,若下次再让朕听见这话,朕便不叫承霆去了,你自己带着小命去找老国公吧。”
陆承霆与宣平侯出宫回府的一路上,宣平侯都未置一言。
直到临近侯府,还是陆承霆率先开口:“侯爷方才也听皇上说了,北疆之行的时限不过数月,在此之前,本王想与侯爷提一件事。”
李勋对着皇帝时都能不假辞色,对着他也没有起初的小心客气。
“郡王要提什么,尽管说便是。”
陆承霆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只当他还是在皇帝面前受了窝囊气,看在林江琬的面子上也不跟他计较:“本王想提一提本王与府上三姑娘的婚事,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宣平侯自打进宫之后就一直木讷讷如死灰的脸,终于狰起一抹严厉之色。
他站在原地,望着苍天捏了捏拳,这才猛地转向陆承霆,语调比寒冬天气更冷:“郡王还认这婚事这倒是让某大开眼界了,既答应了皇帝要与国公爷为敌,郡王难道又忘了这婚事乃是某与国公爷商定的”
陆承霆微微扬眉。
李勋一张脸像树皮似的,原来气在这儿了怪不得皇帝都要除了他全家,对国公爷如此忠心,谁看着不是麻烦
“本王不答应,兴许还有借口退路,只是侯爷与侯府性命毫无悬念便是今日就要交代了。”他掸掸铠甲,发出一声铮鸣,“侯爷傲骨,方才在皇帝面前怎么不说”
李勋被他一噎,脸色由黑转白,却是惨白。
他以为他刚才不敢说
方才皇帝面前,他连掀龙案的心都有了。
他携家进京,为的是请罪,是尽忠,是为了将是非黑白说清楚。
他不惜命,他的家人,哪怕是犯了错的老二,也没有胆小偷生之辈,只是当他听闻皇帝的打算之后,却怎么都不甘心将命送在这种事情上。
他一把抓住陆承霆腕上铁甲:“你祖父乃是当世不二豪杰,是大英雄你阴阳怪气羞辱与我可以,但你绝不能对他不敬,郡王若是能说服皇帝回心转意,我全家的命都给你”
他说得激亢,口中喷着白气,身子筛糠似的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脱力了。
陆承霆淡淡看他一眼,又看看手腕上被他抓过的那段铁甲。
他审过的人多,李勋眼中的愤怒决心不假,留在铁甲上的血迹也不假。
他反手将李勋的手腕握住,硬用了力气反掰过来一看,果真,掌心血肉模糊几个指甲印,想来在皇帝面前也真是忍得艰难。
陆承霆哼了一声。
他从不是心软之人,那些复杂的朝局之事他更不愿挂在嘴上解释。
但谁让这人是他岳父呢。
他将他的手一扔:“老国公若对得起天地良心,此事本王自有打算,侯爷只当是在汝城招待了本王几日,如今来了京中,本王也招待你几日罢了若一味的信不过,也不拦你你自己去向皇上说去。”
李勋一怔,怒意僵在脸上,还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便见陆承霆忽然解了斗篷,甩手大步朝府门而去。
再看门口,立着个一身黎色简单衣裙的女子,正远远伸着脖子一脸好奇看着他俩。
他顿时又捏了拳头,也顾不上家国大事了,解了斗篷三两步追上陆承霆,硬是在他出手前给女儿将斗篷披上。
看着女儿一双澄净大眼中的喜乐,再看方才还桀骜不可一世的陆承霆双手悬空的呆样子。
他一瞬恍惚,隐隐豁然。
“老国公的先见之明,某望尘莫及,儿女小事尚且早就料中,家国大事想必也早就有数。”他将林江琬往自己身边一拉,对陆承霆淡笑一声:“先前倒是某过于急躁如此,便携全家叨扰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林江琬一脸莫名其妙跟着宣平侯回去之后,又陪老夫人和几位太太用晚膳, 也不知是不是陆承霆专门打听准备过, 总之一桌子菜肴, 全都是老夫人从前在京里时就很爱吃的。
其中还有一道梨花酥, 她特意尝了一下, 原本浓甜的做法改成了若有若无的蜜香,既让老夫人不住回忆感叹,也不损害她刚病愈不久的身子。
老夫人让她也尝了一块,还给她讲了许多从前李家在京中的往事。
可酥香入口, 她却望着一桌子菜肴走神,也不知准备了这些的那人现在何处。
再见到陆承霆的时候, 已经是傍晚时分。
晚膳后她被李玥拉着在院子里说话, 只听李玥忽然皱着脸大叫一声“不好我肚子好疼, 姐姐快帮我看看。”
说罢拉着她就朝屋里跑。
她自问精通这些急症,急忙就要跟上去看, 谁知还没追两步就被身后一只大手提住。
回头,正是陆承霆。
李玥见一计不成, 恨恨跺脚, 肚子也不疼了,对着陆承霆做个鬼脸自己跑了。
陆承霆皱眉望着李玥那背影:“看, 不怪本王之前诓你, 你家人确实让人难以放心。”
林江琬之前还装着与他初次相识, 本想这回就算许多事都要向他道谢, 再见面也一定要守着礼数疏远些, 谁知被李玥这么一闹,顿时破功。
望着陆承霆一脸有脾气又不好同小女儿家计较的样子,她抿了抿嘴,低头垂眸小声道:“郡王之前在侯府时没少敲打她,这是你俩的私仇,与我可没关系。”
陆承霆不用看她,也能从她声音中听出她心情还好。
至少没再像之前那么生气了。
他目光柔和了些,“她想阻碍本王见你,手段还嫩了些,就算如今本王也随时能敲打她,她能躲进闺房里不出来,他那表哥可躲不进去。只是除了她,还有你父亲这个本王就不敢敲打了。”
林江琬这下是真忍不住笑了。
从认识陆承霆这号人起,确实常见他敲打别人,这其中敲打最多的当然还要数她。
如今也有他想敲却不敢敲的,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她一直微微低着头,笑容被鬓发遮着。
陆承霆只来得及看见光洁小巧的下巴翘了翘,那如花笑容一闪而过,定睛再看,她又恢复了之前的谨慎温和。
他怔了怔,自那日长公主来闹,两人已经许久不曾像从前那样亲近在一处说话了。
如今她总算回来,却又隔着这么一大家子人,搞得他在自己府中想见她都不容易,心中怎能不痒。
他想了想,朝院外小路上走去,回头示意林江琬跟上。
林江琬有些迟疑,又望望屋里,似乎想进去跟李玥说一声。
陆承霆道:“你父亲确实让人头疼,今天本王与他说起一件要紧的事”
林江琬正对白天看见宣平侯与他说话好奇,听了这话,果然忘了自己之前要回去的念头,两步就跟上他的步伐,顺着小路缓行向前。
“郡王与父亲从宫中回来,我算了时辰去迎,远远看着你们似有争执是什么要紧的事,可是皇上又改了主意,不肯放过侯府了”她跟在他身边,落后半个身子,正好可以偷偷瞧他。
陆承霆假装没看到她的目光,直挺着身子继续朝前走。
一直走到郡王府偏僻边角的一处小梅林中,这才停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