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于眠——BY:宣蓝田
宣蓝田  发于:2023年0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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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的主播有面红耳赤敬酒的、有女主播轮番上前摸女装大佬超厚bra的、也有弯腰驼背体态极差的,光是看着照片就能想象场面的嘈乱。因为席上主播有点忘形,保不齐会掉粉,照片后期处理过,脸上标注主播id,拿这些小字遮住了五官。

而整张照片里没有打马赛克的只有何有时一人,取在最中间,仿佛整张照片都是以她为基准拍的。那时她托腮坐着,垂着眼睛,一手拿着一柄小匙搅杯里的甜酒,微微抿着唇,是在笑。

一桌人中唯独她最亮眼,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喉咙口堵得厉害,何有时慌慌张张往下翻,总共发了三十张照片,其中大半照片里都有她。

她坐在湖畔拿着鱼竿摆拍,起身时膝盖疼得怎么都站不起来,被场务扶起来的狼狈样子;她站在岸边紧张得不敢抬腿上船的样子;她被同行的人扶着上台阶的样子,高低腿明显……

一张张从各角度偷拍的她,甚至也有她披着秦先生的外套,两人站在江边说话,形容亲密的照片。

每位主播都有一行配字,而她的配字是:身残志坚的美女主播——有时说。

“身残志坚”四个字入眼,仿佛一记重锤朝她兜头抡来,整个世界都暗了那么一瞬。

何有时飞快地深呼吸,瞠大眼睛把眼里的湿意憋回去。

做直播的这半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直播时带口罩,也很少站起来,哪怕中途要喝水要去洗手间,她都会细心地盖上摄像头的盖子。

她瞒得太好,从没被人认出来过,也从没被人发现她的腿疾。人气排行榜上越来越多的主播被扒出真人信息,她就越是恐慌。

而几天前,从她答应去拍mv的那个瞬间开始,何有时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事实真的如她所想地来了,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通通被打回原形。

会有上万人,甚至更多的人。

他们会知道一直在直播里营造高冷御姐人设的她,其实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知道她活在一个五十平的小屋子里,哪怕去个超市去个公园都得紧张兮兮地规划人流最少的时间和路线,在人多的地方会喘不上气,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卧室里只亮着两盏小夜灯,电脑荧光微弱,何有时一张脸白得吓人,她几乎握不住鼠标,抖着手关了帖子。

夜晚十点二十九,定了半年的闹钟准时响起。何有时深吸口气,打开摄像头。

开播。



从十点半直播到次日凌晨两点半。整整四个小时,没有一条弹幕。

房管关掉了游客弹幕权限,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安心。

何有时也确实安心了。看不到别人的评论,于她来说,就是最有安全感的事了。

可有些事,不能一直往后躲。她已经怂了两年了,最近也不知怎么的,越来越想壳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想和别人正常地交流,想肆无忌惮地走在任何一条人多的路上。

想走在路上时,能抬起头。

她像往常一样做完as|mr直播,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凌晨两点三十分。何有时停下手里动作,盖上摄像头的盖子,放了一首歌,一边打开全体公告栏,用关节已经僵硬的手指慢腾腾打字。

今日气温骤降,凌晨这会儿屋里冷得厉害,她右腿也疼得厉害,连站起来找找遥控器开个空调都提不起力气。
公告栏是纯黑色的背景,上头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小字。黑白对比刺眼,生硬地让人眼睛发酸。

“对不起。”

“一直以来瞒着大家,戴着口罩直播,是担心被现实中的人认出来……虽然在直播圈里,我的人气还差得远,大概也不值得扒。”

“论坛里的照片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个残疾人。”

何有时笑得微微发苦,尽管已经盖住了摄像头,她的紧张感却一点没少。面前这个一尺见宽的屏幕,仿佛有无数恶意如黑色潮水朝她涌出来,快要将她溺死其中,与以前那些视线没有差别。

以文字代替声音,就能掩饰她此时几乎失声的恐惧了。

“有时候,会觉得很难,特别难。”

打完这行字,何有时又拖着光标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她说不下去了,生活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说多了反倒矫情。

在线的两万人都看到光标一跳一跳静默了十秒。然后重新输入:“感谢大家陪我一路走到现在,谢谢。”

她心里藏着千万话,能与人说出口的,不过这么几句。何有时又看了眼摄像头,盖得严严实实,她做了自己这一晚上一直想做的事,打开了弹幕功能。

摄像头盖着,这样,即便看到了再扎心的弹幕,她露出再难看再惶恐的表情,也不会被人看到。

下一秒,千百条各色弹幕涌入,都是在系统提示“游客弹幕功能已开启”的瞬间发出的。

【支持悠悠姐!】

【论坛照片美哭了,全身都在冒仙气!】

【男朋友是学医的,悠悠姐腿怎么样了?】

【悠悠姐是要走吗???不直播了么???】

【我也好像听到了要退圈的意思……快告诉我是错觉……】

“不会退圈。”

何有时承诺一样开了口,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会退圈的。”

指尖慢腾腾挪到摄像头的盖子上去,抖得厉害。

这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人生头二十二年规行矩步,父母恩爱,朋友不缺,高考顺利。没经过什么风浪,也没做成过一件大事。

活得寡淡,也掩不去每一点小欢喜。

她人生前二十二年的所有美好,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却全都在二十二岁那个转折点被喊了停。

车祸,开放式骨折,复健失败,被嘲笑,被指责,被抛弃,读研退学,与爸妈几乎断绝关系……

像行走的列车从正轨被硬生生推到废弃轨道上,此后画地成牢,再没能走出过一步。

何有时手指僵硬,几乎是机械地一点点挪到摄像头的盖子上,满屏弹幕以最小的五号字堆成墙,全是来自陌生人的鼓励。

她鼻子一酸,打开摄像头。然后摘下戴了半年的黑色口罩。

“这就是我。”

弹幕墙在几秒内消失,沉默。

屏幕上的脸不如其他主播一样精致,长期作息颠倒,心事繁重,黑眼圈重得厉害,并没有论坛照片里那么仙。她也从没炒过美女主播人设,直播间简介从来都是简简单单“as|mr”四个字母,没听过这词的游客怕是压根不会点进来,仿佛随遇而安,连吸粉这件事都做得敷衍。

何有时擦干净眼泪,直播这半年以来,头回正视摄像头。

“这就是我。”

她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下一刻,更多的弹幕涌进来。



今日,正是立冬,气温骤降8度。

却是她两年来,心最热的时候。

第24章

“大家不要再打赏了,谢谢大家, 真的万分感谢。”

私信列表堆得满满的, 弹幕又堆成墙,电脑卡得鼠标都动不了, 何有时只能屏蔽掉游客私信, 还特意在个人简介那里解释了下。

她平时下播从不会准时两点半整, 总会拖拉几分钟,今天更是如此,一句谢谢说了十几遍, 大概是观众都看不下去了,弹幕数量减少了些,何有时才关掉直播。

她在小小的卧室里,困兽一样走了十几圈。牙齿在颤, 心口在颤,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涌上来, 其中也夹杂着巨大的欢喜。

胖橘都被她吓醒了,轻手轻脚地扒开门缝钻出去,过了会儿, 给她叼回一袋子牛轧糖来。

这是在茶几下的小抽屉里放着的, 何有时心情好的时候喜欢自己做点糖吃, 胖橘就记住了位置,拿过来讨她欢心了。

何有时揉了揉它脑袋, 把它抱在腿上开始自言自语, 这也是她以前就有的习惯了。长期宅在家里的人缺少沟通, 口语表达能力退化得厉害,又找不到倾诉的人,她就说给胖橘听,尽管这个小听众太没良心,常常听不了两句就眯着眼犯困了。

“今晚……”

这回却不一样,何有时只开了个头,胖橘还没犯困呢,她自己就说不下去了。卡壳好半天,愣怔了一小会儿,何有时噗嗤笑了。

她头回顺从自己的心意,翻出手机,给秦先生发短信。

今晚的心情跟坐了过山车似的,跌宕起伏走了一圈,绝望、震惊、狂喜、后怕……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更有一种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冲动涌上来,困兽一样,焦虑得四处撞。

想听到回应。

想被人夸一句,夸一句“有时你真勇敢”什么的。

或者什么都不说,只隔着电话,对她笑一下就好了。

二十六键,她打字速度很快,今晚积压的情绪却都在编辑短信的五分钟里慢慢冷却了。有时回头再看,????滦戳肆礁鲆趁妫?么驶菇们榈煤堋

何有时有点丧气,想了想,没舍得把已经编辑好的内容删掉,通通剪切到了备忘录里,留着以后慢慢回味。

这下,想被回应的心没消解,反而更强烈了。她盯着“秦先生”三个字看了好半天,鬼使神差地打了个电话过去。

嘟声刚响了几秒,何有时不经意间看了眼时间,猛地意识到现在是凌晨三点,刚刚升起的冲动立马散了个干净,忙挂了电话。

懊恼得厉害,心说自己真是魔怔了。半天前才刚从慕水人家回来,那会儿她还想着以后要跟秦先生减少来往,却又在凌晨这么个不合适的私人时间打电话,秦先生会不会觉得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何有时又往坏处去想了。手机震动的瞬间她差点把手机丢出去,一看,果然是秦深的电话。

她手忙脚乱接起来,一开口就忙着解释:“刚刚不小心打错了。”

秦深:“……”

何有时屏住呼吸,竖直耳朵听,生怕秦先生被她吵醒会犯起床气。谁知秦先生不仅没恼她,还笑了下,是一声轻轻的“呵”。

挟起的气流轻轻得撞了下耳膜,像冲着她耳朵吹了一把火,带开一大片烧热。

“这是你头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秦深慢腾腾地反问,声音没往常正派:“打错了?”

轻易识破了她的假话。何有时不好意思再扯瞎话了,找了个最稳妥的话题:“秦先生还没睡?是又失眠了吗?”

“没,在想点事。”

秦深淡着声答,笔记本里正在播的是他刚才录下的视频,从有时调出直播间公告栏打字时开始录的,到她摘掉口罩,红着眼说“这就是我”的样子,全录在里边。

视频不长,四分半,秦深循环播了好几遍。此时画面暂停在那几行白字上。

——对不起。

——一直以来瞒着大家,戴着口罩直播,是担心被现实中的人认出来……虽然在直播圈里,我的人气还差得远,大概也不值得扒。

——论坛里的照片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个残疾人。

——感谢大家陪我一路走到现在,谢谢。

烟灰缸里倒着好几个烟头,他心里憋着股火,也揪着疼,一时没能缓过来。

“秦先生,你还在听么?”

秦深嗯一声。

嗯完以后对面沉默了几秒。秦深立马福至心灵,明白自己这声嗯太冷淡了,调整语气补了一句:“我在听,你继续讲。”

何有时无端想笑,咬着唇忍住笑,慢吞吞说:“我今天,做了一件事。”

秦深从十点开始等在直播间里,看完了几个钟头的直播,在满屏弹幕那阵也明白了事情始末。这会儿,他却偏要明知故问:“什么事?”

哭过之后的声音有点瓮瓮的,何有时喝口水润了润嗓子。

“一件特别特别好的事。”

秦深听到她这么说。



等到挂掉电话,秦深唇畔笑意渐渐散了,打开了网页。

发布时间没超过30个小时的帖子,网页上已经能搜到好几个娱乐新闻门户的转载了,微博上也有了相关话题。

信息时代,传得最快的就是消息。

好在这个平台说到底还是社交平台,直播只是其中一个版块,流量一般。有时又没怎么经营过粉丝,也没宣传过,她的粉圈地自萌,热度就低,帖子还没被大v转载,相关微博下评论稀稀拉拉的。在平台内算得上是大事件,平台外还没多少关注,当真是万幸。

可一个个“残疾主播”的称呼,还是扎得秦深眼睛疼。

夹着火星的烟灰掉他食指上,他垂眸看了眼,把烟尾掐灭,给江呈拨了个电话。

凌晨三点多,江呈睡得正香,被一个电话喊起来,看了看时间,还在犯迷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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