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却因悲痛一蹶不振,身体每况愈下,起初还能颤颤巍巍拄着孙子从山林里给他选来并打磨过的一根木条走路,但后来一次意外跌跤,爷爷彻底瘫痪在床,无法自理。
刚上一年级的李雾只能暂时休学,以小小身板,取代那根木拐,成为爷爷的支柱。
每天等爷爷睡下,他会点燃一盏矮胖的小蜡烛,坐在小板凳上翻书,认字,算数。
这是他暗无天日光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尽心尽力照看了爷爷几天,爷爷察觉出不对劲,问他怎么不去上课了。
李雾顿了顿,说:“在家也能看书。”
爷爷老泪纵横:“都是我害了你,害得你学都上不成。”
李雾唇抿得死白,才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
从那时起,李雾变得沉默,变得坚忍,学会了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爷爷余生能依靠的只有他了,他不能先行倒下与逃跑。
父母去世后的第一次转机是村中调来一位姓严的村官,他对当地落后的教育极其重视,踏破铁鞋鼓动各家各户送孩子上学,无奈山远地偏,民众当中鲜有高瞻远瞩的,生孩子的目的大多只为了养家赚钱。
听闻李明河家庭的变故遭遇后,他实地走访,施以援手。
一心求学的李雾成为国家扶贫政策的受益者。
一年级下学期,李雾重返校园。
为方便孩子学习,严伯伯特意自费找来电工,给他家安了灯,啪嗒一下,温暖的光线漫透屋子,李雾不用再秉烛夜读。
双亲离世后,李雾第一次露齿而笑,笑到眼中含泪,光点闪动。
从小学到初中,几年间,除去假期跟陪爷爷检查,李雾每天都会风雨无阻,披星戴月地走几小时坎坷山路,就为了去县里读书。
四季轮回,骄阳暴雪,少年的手掌脚底都生满了茧,可他却无比幸福,从未言过一声痛,一声苦。
中考后,始终对他们爷孙俩关心有加的严主任又来了趟家里,对李明河信誓旦旦道,“老李头,你莫担心,我在给你孙使劲找资助人呢,他成绩这么好,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可以成为国家栋梁!”
没过几天,这位基层干部就兑现承诺。
那日是三伏天,烈阳如焰,即便是葱郁山间,也蒸闷灼热。
彼时李雾坐在门前搓洗爷爷的衣裤,眼瞅着山路上远远走来三人,打头的是严伯伯,后面跟着一男一女,男人头戴鸭舌帽,女人则撑着伞,都跟璧人似的,远远发着光,白亮得像是不该出现在这里,这片灰扑扑不起眼的小山村。
严主任一直回头与他们攀谈,笑容不断,甚至有些谄媚。
李雾猜这就是爷爷跟他提过的资助人。低卑,酸楚,羞惭等诸多情绪涌上心头,少年面红耳烫,匆忙将衣服拧了,水盆倾倒干净,端回家里,躲入爷爷房间。
他忐忑难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若不是爷爷深睡,怕得来回踱步。
他躲在门内,听见一道清朗男声问严伯伯:“那小孩人呢。”
严伯伯用家乡话叫人:“老李头――你孙呢――”
李雾心跳狂乱,手足无措,怕爷爷被吵醒,李雾决定独自面对,他拉平衣摆,咬咬牙,小心谨慎掖开一道门缝。
门板很陈旧,经年失修,吱嘎出声。
李雾耳根一灼,仓皇抬眸。
第一眼撞上的是当中那个年轻女人,她离门最近,肤色白净,目光高傲而疏冷,似高枝上的玉兰。
养尊处优,李雾第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个词。
四目相汇的下一刻,女人睥他的眼神逐渐加重力度,变为居高临下的审度。
李雾愈发不安,迅速偏移视线,拉开门,走了出去。
三人顿时齐盯住他,李雾敛眉低眼,头皮略麻,不敢正视。
“就是他?”男人摘下帽子,扇了下风。
严伯伯点头:“对对,”他殷切地指人,一一介绍:“李雾,这是吴先生,这是岑小姐,他们两个是特意从宜市赶过来的,看了你的情况,很想资助你。”
李雾眉心堆叠着,局促而拘谨地唤人。
男人一笑,打趣道:“到这之后第一次听到这么纯正的普通话。”
“那是,”严昌盛话里溢出骄傲:“这个小孩可是正经读书到现在的。”
男人取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李雾,语气亲切:“擦一下吧,满头大汗的。”
李雾没动。
严昌盛催:“接呀,快谢谢这位大哥哥。”
李雾讷讷言谢,火速抹干净整张脸,将那张纸轻圈在手里。
男人又抽出一张给身边女人:“你也擦擦?”
女人一动未动,似乎带着脾气,从牙缝中挤出三字:“不需要。”
男人笑着哄慰:“鼻头出汗了,要脱妆了哦。”
女人仍不赏脸,男人只得作罢,给自己擦。
严昌盛笑着招呼他们坐,女人一开始不情不愿,但最后抵不住自己丈夫劝,还是坐了下去。
李雾快扫他们两眼,取了两只碗,走去另一间房内,打算到缸里打两碗山泉水。
他本准备直接舀,想起女人挑剔的模样,便将碗仔细冲洗两遍,才倒上水,端送过去。
男人温文尔雅,与严昌盛有说有笑。
女人端坐在那,面色无聊,甚至有一丝不耐烦。李雾心跟着提紧,薄唇微抿,将碗小心放置到她跟前,生怕溅出一滴。
李雾能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不带目的,却足够压迫。
他如芒在背,大气都不敢出,等直起身,胸口才轻而漫长地起伏了一下。
女人说谢谢,但从头至尾都没碰那碗水,双手也一直拢在膝上,衣角都怕挨到桌板,好似整间房内都是致命病菌,连带着他一起。
李雾站在桌边,再无所适从,也要极力端持住面色与姿态,毕竟有求于人的是他。
他沉稳的表现博得了他们的好感,最起码那个男人对他印象不错,当场签完合同后,还要拉着他合照。
李雾根本不喜欢照相。
家里一张照片都没有。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站去了他们中间。
严主任撺掇他们露笑,可李雾完全笑不出来。
很久前,笑容对他来说就成了相当奢侈的神色。当苦难成为本能,就会沉甸甸地压住唇角,将所有欢喜密封起来。
这对夫妇没有久留,临行前,李雾哈腰鞠躬,真心诚意地道谢。
送走二人,严主任又回了家里,把合同拿给他看,叫他记住恩人的姓名与联系方式。
两位支持他继续念书的人,他必会将他们死死刻在心上,感恩抱德。
因为念书是他唯一的盼头与出路。
他坚信自己能出人头地,带着爷爷走出大山,过上好日子,给爷爷买轮椅,让他拥有最好的医疗条件。
可李雾没有等来这一天。
刚念高二,爷爷就走了,走得很突然,悄无声息。那天是周末,李雾喂他吃完晚饭,扶他躺下,再自己吃了饭洗了碗回来,老人已阖目睡去,可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李雾在床边呆若木鸡地站立良久。
半个钟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悲恸将他灌满了,他伏去爷爷身上,极尽压抑地呜咽起来。
因为资助人的余钱,李雾能替爷爷立个比父母体面许多的石碑。
林间静谧,仅有鸟雀啁啾,李雾面无表情坐在墓前,反复回想着爷爷临终前的叮嘱。
那会老人似有预感,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笑着的:“赶紧去写作业,别管爷爷了。”
李雾不快回:“怎么可能不管你啊。”
他是要背着他进城的。
可终究还是管不到了,无法实现了。
少年心碎欲裂,唇瓣打颤许久,一片枯叶从他面前徐徐坠下,这一刻他周体寒凉,品味出了失去的真正意义。
从今往后,他没有家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亲人了,谁还能让他为之奋斗,一往无前。
李雾不堪重负,曲起上身,像一张丢失箭矢无处发力的弓,手掌胡乱抹脸,在秋天的冷风里悲怆大哭。
爷爷走后,心灰意冷的李雾搬去了姑姑家。
他一早就预见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会如何厌恶他,可他不想辜负严村长的好意。
哪怕这种对待愈演愈烈,可只要还能学习,还有所求,他就能忍气吞声坚持下去。
一天傍晚,他在田间浇菜,姑姑嚼着苹果,手叉腰,轻描淡写:“我跟你姑父通了电话,让他在鹏城给你找了份活,你学就别上了,没意思还浪费钱,我们这有几个靠上学有大出息的小孩?反正我活到现在是没见到一个。”
李雾惊惑:“为什么不让我上学?”
姑姑说:“什么为什么,你自己好意思?每天在我家白吃白喝?”
李雾撂了桶,水汩汩涌出,渗透了鞋面,他也无知无觉,只是质问:“我没帮你干活吗,我的资助金没给你?”
姑姑拿起挑子作势打他:“这钱就是给我伺候你这个倒霉侄子的,不是给你那闲情坐一天读课文的!没我们你早喝西北风了!”
当夜,李雾辗转反侧,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剧烈挣扎摇摆,后半夜好不容易入睡,他做了个梦,梦里是爷爷面对面同他说话,叫他用功读书,不要放弃。老人面容枯槁,眼神却格外坚毅。
翌日大早,李雾就去了村委办求助,不料严伯伯去县城开会,好几天才能回来。
李雾心急如焚,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在村口茫然徘徊。
倏地,两个名字于他脑中浮现,他惊怔少顷,柳暗花明,忙拉住一位过路的男人,仿佛抓住一块浮木,问他借手机。
男人瞥他几眼,同意了。
李雾拨打那串数字,那边接通后,听声音是吴先生,可他的态度却与一年多前截然不同。
在电话里阐明来由后,男人的和蔼可亲消失殆尽,只有冷若冰霜的拒绝。
他说他还在工作,并给了他一个新的联系方式,让他求助自己早已分居的妻子。
挂断电话后,李雾心沉至谷底,跟手机主人好说歹说,对方终于同意再给他两分钟。
李雾深吸一口气,重振精神,忙不迭拨打这通新号码。
对方接得出乎意料快,但态度异常暴躁,尖锐的女声几乎一瞬在耳边炸开:“不是跟你说不用来了吗――”
李雾吓了一跳,一时半刻不敢吱声。
他下颌绷了一秒,喉结微动,小心翼翼:“请问是岑矜岑女士吗?”
女人声调一下平息了,散漫了:“对,你哪位。”
“我……”李雾张了张口,却没有持续发出声音。少刻,他不再犹疑怯怕,将垂于身侧的手紧攥成拳,铿锵有力道出姓名:“我是李雾。”
人生在世,怎能就此屈从与苟活。
那一天起,纵使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前路坎坷荆棘满途,他,李雾,誓将自己的命运牢握手心,永不言弃,所向披靡。
第83章 锦鲤夫妇(1)
2023年春末, 岑矜辞去奥星职务,完成公司注册,正式成为C2广告有限公司的法人。
除她之外的创始人还有宋慈与春畅, 三人各持62.1%,26.9%,10%的股份。
六月中旬,公司投放的第一则广告视频就在互联网与行业内掀起不小的热度。
一则卫生巾广告, 品牌方的市场总监是宋慈相识多年的老友,愿意给她们小试牛刀。
当然,也是岑矜的创意打动了她本人。
片中描述了一个鸦雀无声的自习课堂, 第一排的女生因突来月事而面露窘迫, 便掉过头比划着借卫生巾。
女孩们心照不宣,依次用同样的方式传递信息。
直到最后一排才有所收获, 拥有多余卫生巾的那个女生将卫生巾夹在课本中,给面前女生。
于是乎,女生们又一个接一个,快速且小心翼翼地往前运送。
可到第四排时,有个女生没拿稳。
啪嗒一声,书掉落在过道里,那片卫生巾也滑脱出去,暴露于众人视野之中。
全班受惊,少男少女们面色各异, 或微妙, 或尴尬, 更有甚者窃窃私语, 起立围观。
整间教室陷入僵局。
片晌,第一排女生霍然起立, 越过几排桌椅,将卫生巾捡起,两指夹高,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回到座位。
一瞬间,大家都释然笑了,鼓掌雀跃。
女生将卫生巾拍至桌面时,卫生巾品牌与广告语也pia得贴来画面中央:“守护自己,无需接力。”
视频不含一句台词,但BGM趣味横生,贴合主题。
开局时的尖锐哨响,中间击鼓传花般的心跳,以及末尾处类似观众席欢呼的音效使其充满田径赛场的氛围感。
这条有代入,有共鸣,有想法的广告片点击量过千万,一下将品牌口碑与热度带至近年来的高峰,甚至引发了新一轮“破除月经羞耻”的公益连锁反应。
岑矜的创意热店一战成名,崭露头角。
如果说上半年的行走模式是小心摸索,大胆创新,那么下半年的C2就变得稳扎稳打,高歌猛进。到年底时,公司人数已逐渐拓充至五十余人,规模初成,并成功签下三位长期靠山。
行业戏称她们公司为双C,一个负责创意的核心魔法输出,一个负责客户的核心物理输出,难怪相得益彰。
高强度的管理工作必然带来私生活上的疏忽,近一年内,岑矜与她小男友说的最多的话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