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雾耳廓发红,将最后一只小灯笼下方的流苏捋顺,回去拿年礼。
“买这么多东西啊。”岑父笑着跟过去,拍拍李雾胳膊,如往年那般寒暄,问他什么时候放假的。
李雾回:“一月中旬。”
岑矜去骚扰自己老妈,岑母开始不愿,她就死皮赖脸缠住不放,岑母也就半推半就地任女儿架着自己。
两个男人走在前方,有问有答。
岑矜轻声轻气问妈妈:“怎么样,我今年带回来的这个男朋友帅吧。”
岑母鼻子出气,不置一词。
“帅不帅啊?”她晃老妈胳膊,急求答案。
“帅能当饭吃啊。”
岑矜眼一瞪,似找到共鸣:“真能当饭吃,我看着这张脸都能多吃一碗饭,待会你也试试,多看看。”
岑母没绷住,笑了一下,接而拍打她白净的手背:“挪开!”
岑矜老实松手,声调正经起来:“妈妈,谢谢你。”
岑母顿了顿,不再作声,只无奈释怀地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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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临近尾声时,李雾松了口气,高空徘徊一个月的心也安稳着陆。
岑矜父母对他的态度与往年无异,并未因为身份的改变从此对他冷淡疏远。
他的心被一种暖融融金灿灿的感恩盈满了。
酒足饭饱,少年就帮着岑母收拾碗筷,送去厨房清洗。
岑母直说不用,他也非钻过来抢着干。
最后岑母没了法子,只好立池子前看着他利索地将碗冲了一遍,一一放入洗碗机,又将厨房四处抹得亮堂如新,不见丁点油污。
说实在的,除了年纪太小,经济条件局限点之外,李雾这小孩的确挑不出什么差错。
人么,高大俊朗,虽说现在还是学生,但怎么看都是支优质踏实的潜力股,尤其是这态度,可比当年吴复第一次来他们家好多了。
她的前任女婿哪有这种恳切与诚意,吃完饭跟大老爷似的与岑父分坐茶几两边,好像国家领导人磋商会谈。
唉。
怎么才二十岁呢,大个五岁她的心窝子也不至于这样顺了又堵,闷了又通的。
等李雾搓完抹布交过来,岑母主动与他搭话:“李雾,跟你矜矜姐姐处得好吗?”
李雾微怔:“挺好的。”
岑母说:“你知道她当时离婚是因为什么么。”
李雾想了下:“不是很清楚。”
“我女儿不太好相处吧。”岑母试探问道。
李雾摇头:“没有啊,我觉得我不太好相处。”
岑母笑:“你哪里不好相处,我看你在矜矜面前跟软柿子一样,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李雾不可置否。
“但我就怕啊,”岑母将抹布挂晾好,轻不可闻地叹气:“她之前那个丈夫,开始对她也是一等一的好,结果结婚没两年说没感情就没感情了。”
李雾面色诚正,如立誓道:“我绝对不会。”
岑母扫他一眼,剖析着他的神情与口气:“矜矜的性格就是掺了她爸跟我的,心地软,嘴巴臭。我脾气一向不怎么样,也不太会讲话,死要面子,心直口快,她有些方面跟我如出一辙,所以特别需要一个能担得住她脾气并且真心实意包容她爱护她的人。阿姨也不是对你没信心,我就怕又跟之前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感情的事太难讲了,你又小她这么多……你还年轻,还经得住变动,可矜矜她经不住啊。”
李雾不卑不亢,语气认真:“阿姨,其实我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岑母一愣:“看不出来。”
李雾说:“跟岑矜在一起是这样的。我们现在的相处模式就是有话直说,一起沟通一起解决,避免任何相互猜忌与嫌隙。”
岑母眨了眨眼:“她也愿意跟你说?”
李雾:“嗯。”
岑母点点头:“那就好。”
岑母又问:“你现在户口在哪,还在云丰村?”
李雾“嗯”了声:“后年毕业就能直接落户这边了。”
岑母颔首,笑叹:“真是奇了,当时矜矜资助你也是因为我和她爸看她婚姻不那么顺,就找了个命理大师,遵照大师的建议去南边山里资助学生,才因此撞上了你。哪能猜到是这么个化解法,也不知道到底是劫是药。”
她一席话毕,李雾似有所悟,怔立半晌,才解掉围裙,擦了擦手,回到客厅。
岑矜陷沙发里,心不在焉玩着手机,视线早偷偷摸摸往厨房那瞟了半天,见李雾归来,她急不可耐问:“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李雾如实告知:“让我好好对你。”
“还有呢。”
“没了。”
岑矜凝眸,眼神锁定李雾:“你怎么说的?”
李雾勾唇:“我的回答早写在信里了。”
岑矜轻哼:“我要听你说。”
李雾静静看她:“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岑矜一个激灵,狂搓手臂:“唔~受不了。”
李雾:“……”不说她不乐意,讲实话又嫌肉麻,这个男友好难当。
岑矜笑累了也逗够了,丢包虾条给他:“吃吧,弟弟,给你的情话奖励。”
李雾单手接住,拆袋,仓鼠一样咔嚓咔嚓吃掉一根,问她:“你怎么不问我你的新年礼物?”
岑矜坐正:“对哦,我差点忘了。”
她双臂伸直,手指内曲几下,像个要糖的小女孩儿:“快交出来。”
李雾故作高深,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最后取出小册子模样的东西,拍她掌心:“喏。”
岑矜歪了下脑袋,接过去看,居然是本存折?她不可置信地看回来。
李雾浮出笑涡,没有说话。
岑矜翻了几页,账目清楚,只进不出,有点收不住唇畔的弧度:“你来真的?”
李雾淡声:“说到做到。”
“好老土哦――”岑矜口嫌体正直,爱不释手地拿着他的存折本:“现在居然还有人用存折,还是个二十岁的小男孩儿。”
“你不是说我心理年纪已经五十多了。”
“可见我说的都是真理,”岑矜掀至最后一页,指尖点数着上面的数目,而后轻吁:“真有这么多啊,信里没吹牛逼。”
李雾还是笑:“当然没有。”
岑矜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一会,才含笑还回去:“不用给我啦。你留着,我心领了。”
“留着也是你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你留着,”岑矜眼神温柔:“对自己好一点,多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有足够的物质傍身才能带来安全感的加成,我可不希望我喜欢的小家伙拮据度日。”
“你在我身边就很有安全感了,”李雾扫了眼已空无一人的厨房,胆子大了几分,起身坐去岑矜身边:“就像这样。”
两人手自然而然握到一起,十指交缠,岑矜泄气:“可我现在没什么安全感了。”
李雾不解,双眼迷惘起来:“为什么?”“你这么厉害,才上大学没多久就存到这么多钱,按这种势头发展下去,估计没几年就要把我甩在后面了。”
李雾说:“那不是很好吗?你可以依靠了。”
岑矜嘟囔:“哪好了,等你到我这么大,我都四十岁了,结果处处不如你,岂不是很糟。”
她忽然逃开他手指的禁锢,抱头抓狂:“天哪,不敢想,四十岁――”
“四十岁怎么了。”李雾失笑,一眨不眨看着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那会我就没现在好看了,临近更年期,比现在凶十倍,还是个一有表情就鱼尾纹横生的女人,”岑矜说着,用食指拉长眼尾,学猛兽那般龇牙恐吓:“成天到晚找你茬,逼逼赖赖,骂骂咧咧,看你还受不了不。”
李雾要被可爱疯了,低笑一声,啄吻她下唇。
岑矜闪神,一秒后,又把少年留下的些微凉气印回他嘴巴。
言语于他们而言已是苍白匮乏的存在,只有接吻才能让真情在唇齿间以最恰当也最浓厚的形式呈现,像浪潮卷回海里,春风含住莺啼。
地点加剧了刺激性,两人不敢久缠,但吻得足够热烈,再分开时,均是气喘吁吁。
李雾胸腔微微起伏着:“岑矜,你听过量子纠缠吗?”
岑矜眨了眨眼,做了个“请”的手势:“物理学家,开始你的讲座。”
李雾说:“简单来说,两个纠缠的粒子,哪怕远隔光年,只要其中一个状态发生改变,另一个也会立刻被影响。2015年荷兰有个科学家就间接证实了这种远距离瞬间感应是存在的。”
岑矜试着理解:“我们是那两个纠缠的粒子吗?”
“可以这么说。”
“看起来互不相干,但我们早已产生关联。”
岑矜眼如弯月,因他一本正经的可爱情话而喜不自胜:“所以?”
李雾攥住她手:“所以我会因为你的高兴而高兴,因为你的伤心而伤心。因为我就是另一颗与你相配的粒子,无视时间空间,只因为你存在了,所以我也存在了,不管你产生什么变化,我都是属于你的那个粒子。”
十一年,不过尔尔。
在弘大宇宙间不值一提。
唯感幸运的是,在这个他所存在的维度里,他能被万物的能量冥冥牵引。
与她相遇,为她倾心,进而合二为一。
爱是超距的,这一刻起,他将奉为真理,至死遵循。
――正文完――
第82章 那一天
李雾没有五岁前的记忆。
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只是很浅淡,很模糊,就像他的名字, 隔着厚重的雾,连父母的模样都影影绰绰,他在岸上,而他们在湖底, 总晃荡着一层不真实的涟漪。
也许是因为太痛苦,或者太久远,在他失去双亲后, 他的大脑选择性弱化了这段时光与这两个人。
他只记得那一天, 爷爷嘱咐他好好看家,随后就去了趟县城。
他面色凝重, 心事重重,好像暴雨前阴云堆叠的天。
爷爷走后,李雾就蹲在鱼塘边,看着一群银色的小鱼苗飞窜来去,他手伸进去捉捞,吓唬,它们又急速散开。
后来天下雨了,芦苇叶子被打得飒飒响,他疾跑回家, 鞋面溅满污泥, 头发也湿成一片。
鞋是父母过年带回来的, 蓝色球鞋, 有点大,也有点硬, 穿起来打脚,但他还是爱不释手,平常小心收在床肚里,天气好才敢在干燥的田埂上跑跳。
眼看今天晴空万里,李雾将它们取出来。
不想竟遇上这种变幻莫测的鬼天气。
他懊悔极了,心疼极了,怕爷爷骂,雨一停,就费劲地打来了半桶山泉,蹲在门口一边忍泪,一边拿丝瓜瓤刷鞋。
好在鞋又冲洗一新,恢复原貌,他舒了口气,将他们高高晾到窗上。
天色渐晚。
李雾煮好玉米面,暖在锅里,想等爷爷回来了一起吃。
又掌起烛灯,不敢关门,怕爷爷老眼昏花认不清家。
他坐在门槛上,看着远方黑黢黢的山峦,好像沉浮的夜海。
没一会,不远处突然疾行来几道人影,大声呼喊他名字。
瘦小的男孩忙站起身,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所措。
他们走近了,是村里几个男人,唯一熟悉的只有陈伯。
他们推着板车,步履焦躁,上头似乎躺着个人。
李雾忙飞奔过去,借着他们手电筒的光,他看清了板车上的人,是他爷爷。
老人双目紧闭,似枯朽的残年老木,了无生气。
李雾又惊又怕,一下子涌出眼泪,扒着板车嗫嚅:“我爷爷怎么了……”
陈伯看了看他,脸色难看,欲言又止。
另一个青年急躁道:“没死,就是晕了――床在哪啊!”
李雾慌乱抹去脸上湿漉,领他们进门。
他们一人托肩,一人抬腿,将爷爷架放到家里床上。
等给爷爷盖好薄被,陈伯半蹲下身,塞给李雾一个印着卫生院标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好几种药盒与药瓶:“记得喂你爷爷吃药。”
他依次取出来告诉他怎么吃,李雾咬住牙关,用力点头,铭记于心。
陈伯替他擦了下眼角残留的水迹,盯着他稚嫩的小脸,终究只字未言。
当晚,姑父与姑姑也赶来了。
姑姑在屋前号丧痛哭了整夜,似能将风撕扯出血口。
李雾也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外出务工的父母遭遇重大车祸,大巴翻入山沟,两人都面目全非,爷爷就是去县里认人的,因剧恸当场昏厥。
五岁的李雾对死亡的概念并不明确。
一整晚,他都心神恍惚,呆呆的,木木的,蜷成一小团,坐守在爷爷床畔,仿佛贴着世间仅存的温度。
姑姑一遍遍地对他嚎啕:“李雾啊,侄子啊,怎么办啊……你没有爸爸妈妈了……你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啊……”
他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当然,从他知事起,他见他们的次数就少之又少,逢年过年,父母才会回家,待个两天就走,并留下一些米面,一些新旧不一的衣物与玩具。他有一只玩了好几年的红色塑料小车,就是父母送他的,他珍藏在枕边,视若珍宝,与时光赛跑。
之后一周,父母以俭省到不能再俭省的形式下葬,连墓碑都是木制的,两人姓名并排写在上面,字迹不多久就能被风化。
而赔付的那笔钱,不知所踪。
姑姑家修了新房,生了孩子,总说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对他们爷孙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