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说:不客气。
岑矜熄了屏幕,将那束花插进玻璃瓶,放在固定位置。
入座后,岑矜搭着下巴,凝视起这束花,它就像一团明黄的火焰,点燃了这片消沉已久的狭小天地。
也点燃了她。
她摘出嵌于花丛的卡片,掀开。
上面是行娟秀小字:何以忘忧,不困于心。
岑矜垂眸,真真正正笑起来,她完全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为这种鸡汤热泪盈眶。
之后几天,岑矜强迫自己跳出主观情绪,直面同事的目光,甚至敢与吴复对视,哪怕他们言语寥寥,一天都说不到几个字。
当她不再给自己画地为牢,这段日子好像就没有预想的那么煎熬。
在这期间,岑矜找了认识的律师朋友帮忙掌眼,复核协议,确定离婚日期后,她去征求吴复意见,男人似乎有些异词,说那天刚好有工作,让她再做安排。
他们的聊天不再激烈,相互撕咬,字里行间理性得仿佛在进行一场友好圆桌会议。
这种状态说不上来。
岑矜只觉得抽离,她目睹着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或许是一个更强悍也更坚韧的自己,又或许是一个完全心灰意冷的自己,在帮助和推动她完成这些。可这也不是逞能,而是麻木,无关痛痒。
亲朋好友都关切留意她的动向,并盛赞她干净利落,给她安上各种漂亮头衔,但她却没办法从中汲取任何慰藉与成就。
岑矜只能将其形容为,励志其外,致郁其中。
一个傍晚,岑矜提早下班,约了朋友出去聚餐。
朋友名叫春畅,文艺得好似笔名,当初岑矜也是被这个名字吸引,才有了与她深交的想法。
她们就读于同校同系同专业,大学时就住同一栋宿舍楼,工作后又在同一间写字楼,二人缘分不言而喻。
两人约在大堂碰面,刚到一层,岑矜就远远看见春畅。
她背对自己,在玩手机,并未注意这边。
岑矜窃笑一下,打开微信,拉长腔调给她发语音:“回——头——”
女人似乎看了微信,下一刻就转过头,冲岑矜灿烂一笑,随后飞扑而至,给了她一个热情的熊抱。
岑矜抵开她:“够了啊。”
“宝贝!”春畅拉住她两只手,上下打量:“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挺好,”岑矜轻描淡写:“没缺胳膊少腿。”
春畅笑出声来:“那就行,还能自个儿吃不用人喂。”
话落猛拍她后背一下:“走,想吃什么,今天姐姐请客。”
岑矜乜她一眼:“想吃那个人均一千二的海鲜火锅。”
春畅岔了下气,咬牙道:“行!走!”
吃完火锅,她们还去清吧听歌,喝了点小酒解闷。
十点多,岑矜已然微醺,索性把车丢公司,跟朋友一道打车回府。
夜景流晃,沿途她取出手机瞧了眼,就见李雾发来消息说他已经领到校服。
岑矜敛眼叩字:试过了吗?合不合身?
李雾回了个“嗯”。
岑矜想起那天的买鞋风波,不大相信:方便让你室友拍照给我看下吗?
李雾:……
这串省略号让岑矜闻出了那么点抗令的意思,可惜酒劲作祟,她不甘心作罢:怎么了,不愿意吗?
那边再无动静。
片晌,简讯框里传来一张照片。
岑矜点开,男生身着蓝白校服,干净而挺拔,夸一声小白杨也不为过,只是他神态姿势俱不舒展,浑身上下都在诠释八个字:别别扭扭,皱皱巴巴。
岑矜手背抵唇,嗤嗤轻笑起来。她怎么能这么恶趣味呢。
春畅见她对手机笑的旁若无人,也将脑袋凑过来:“看什么呢。”
下一秒她惊呼:“卧槽,这谁啊。”
岑矜睫毛微挑,懒懒吐出三个字:“我儿子。”
第19章 第十九次振翅
“你儿子?”春畅有些不可置信:“你开始追星了?”
岑矜把手机抬高了点端详:“至于吗,他也能媲美爱豆?”
她不可思议地扬声,却完全没发现,自己说这些话时抖出来的,那零星不自知的得意。
春畅又黏糊糊贴过来:“我刚才没看仔细,但粗粗一扫着实不错。”
她试图抢夺手机:“再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让我认真康康!!!!”
岑矜扬手避了下,本不想给,无奈友人故意看过来的狗狗眼过于可怜,她拿她没辙地把手机赏了过去。
春畅兴冲冲捧过,死盯李雾照片,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研究细胞成分般琢磨了好一阵他的五官和身材,而后嘶出口气:“可以啊……个子也高。”
她脑袋越垂越低,眼珠几要贴上手机。
岑矜摸了下眉梢,嫌弃道:“有点过了啊,你快舔上去了。”
“不是,”春畅端正坐姿,笑容盈盈:“我多久没见过穿校服的鲜嫩肉体了,你就体谅下老阿姨吧。”
岑矜把手机抽回来,揣进兜里:“你们杂志不拍帅哥?天天能见到明星男模的好伐。”
“你不懂,那些基本都是包装过的帅哥,这个一看就好纯,那个眉眼,妈呀,绝了,”春畅还在回味咂舌,末了不忘回归重点:“不过这个帅弟弟是谁。”
岑矜一顿,不知从何说起。
见她面色稍滞,春畅指她,笑意诡秘:“哦豁――有情况!”
“别,”岑矜与她对视,秒解她眼底深意:“少给我往那方面想,你还记得前年我跟你吐槽的资助小孩的事吗?”
“嗯,你跟我骂了三天三夜。”
岑矜轻叹一息:“照片里的就是那小孩,他家里出了点事,我帮他转来宜中念书了。”
“这算捡到宝吗?这小孩之前就这么好看?”春畅啧啧称奇。
“……这不是重点谢谢。”
“所以他现在跟你同居?”春畅眉毛抬老高,亢奋得跟打了激素似的一惊一乍:“啊!天哪!”
岑矜已经猜到她在脑补什么七七八八:“人家住校。”
“我好失望,我的朋友,你太不得劲了,”春畅瞬间息鼓扼腕:“你是不知道,高中男生可是钻石,钻石诶!”
“?”
……
临睡前,岑矜突地想起还没回李雾短信,点进消息界面。
方才春畅的大呼小叫还绕梁不绝,她打开这张相片,重新审视起来。
李雾长相不赖这件事,岑矜一直清楚,但也没到春畅口中形容的那么夸张。
兴许是闺蜜那些绕耳的溢美之词有滤镜加持效果,此时相片里的少年看起来……好像是要比以往更顺眼一些。
女人眼底的情绪由研判转为赏析。
少顷,她收回视线,顺手将这张照片设为李雾的联络人头像,而后把手机丢到一旁,戴上了眼罩。
这一晚,李雾没有等来岑矜的回复。
靠着床头栏杆心神不定了近一小时,李雾抿了抿唇,责问起罪魁祸首:“成睿,你这张照片好像拍得不太行。”
成睿喊冤:“我靠,哪不行了,我快跪在你面前把你拍成两米八了。”
“背景有点乱。”反正不是自身问题。
成睿被怄到,笔挺挺坐起,阴阳怪气指床下:“那现在下去重拍?就拿林弘朗的白T当背景,拍完能直接让你办护照。”
李雾:“……”
林弘朗:“nmsl。”
冉飞驰在黑暗里嘎嘎笑起来。
冉飞驰啧了声:“什么长辈啊,逮着孩子要校服照片,别是什么网恋对象吧李雾,我可是过来人,你逃不过我一双慧眼。”
“不是。”李雾否认速度快得如同条件反射。
“你不对劲,你有问题。”冉飞驰断言。
成睿一副顿悟劲附和起来:“对对对对!没准刚刚就在交换照片,原来我在给他人做嫁衣?”
李雾彻底失语,耳廓微微泛出点红。他把手机丢回枕边,躺了下来,借此装隐形,降低存在。
林弘朗懒洋洋笑:“你们也给人留点面子吧,一看李雾就是个雏,谈个精神恋爱怎么了。”
成睿回怼:“说得你好像不是一样。”
林弘朗是只易燃气罐:“滚!你又知道?”
两人又开始吵闹,难解难分。
终于得以脱身,李雾平下心来,又偷偷摸出手机,查看短信。
还是没回复。
李雾把它放回枕边,翻了个身,强令自己入睡。
一夜无梦。
翌日,李雾一贯如常起了个大早。晨曦从不太遮光的窗帷透进来,好似薄膜之后盈盈晃晃的蛋清。
室友仍在酣睡,鼾声与呼吸此起彼伏。
李雾开机,点入短信栏,聊天记录依旧终止在自己那张照片上。
少年眼底的光黯了些,随后胳膊一垂,带着手机虚搭回被子。
心事重重洗漱完,李雾跟室友结伴去吃早餐,回班。
好在一到教室,那些野蛮生长、纷纷匝匝,几乎能把他缠进死胡同的情绪顷刻平歇了。
这里是他的无菌乐园,能摒除杂念。
下课铃响,成睿过来约他如厕,顺便走廊吹吹风。李雾摇头拒绝,就坐在桌后看书,自成一隅结界。
他总是腰线笔直,仿佛对学习充满敬畏,偶有疑问也鲜少求助同学,而是跑去各科老师那里请教解惑。
这种态度,老师家长自然人见人夸,但在同龄人眼里,就有那么一点儿“装”,又有那么一点儿“迂”,尤其他少言寡语,一板一眼,像一株孤松误入起风的桦木林,与周遭喧哗格格不入。
“你又在看书啊,我倒要看你期中考考多少。”每次前座男生回头搭话,李雾都在看书,他自讨没趣,忍不住冷嘲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个月就高考了。”他同桌哂笑着复议。
笔尖一顿,李雾欲言又止,陡地,侧面传来一声干嚎:“李雾!”
李雾仰脸看过去,眉心微皱。
窗框后站着满脸不胜其烦的成睿,以及三个不认识的女生,她们新奇地盯他几秒,或掩唇,或拨刘海,而后嘻嘻哈哈互挽着跑开。
这种情况从他转校第二周开始变得与日俱增。
成睿嫌弃地回来班里,见李雾前座去别人那玩了,直接在他椅子上岔腿坐下,面朝李雾,把下巴搁他书上:“烦死了,一群外班花痴,下次要收参观费。”
李雾掀眼,不解其意:“怎么了?”
成睿歪头:“你真的假的?”
“?”
“你不会不知道这帮女的在干嘛吧,”成睿搓了下毛剌剌的脑门,而后炸音道:“来看你啊!帅哥!”
“有什么好看的。”李雾不以为意,继续算题。
“哇,拽,人家好喜欢,”成睿作呼吸不畅状,捏嗓重复:“人家好喜欢哦~”
李雾:“……”
成睿盯他片刻,有了致富新思路:“李雾,把我给你拍的那张校服照发我一份呗。”
想起这茬,李雾心下沉几分:“要这个干嘛。”
“我想拿去打印出来卖,一张20块钱,哦还有,你有QQ或微信吗,这个也能卖,绝对供不应求。”
“……”
“我们五五分成,可以吧,这样你不用再吃贫困窗口,”成睿已开始畅想未来:“我周末回去也有钱充Q币买球员,一举两得,咱俩的生活质量都得到显著提升,我想谁都不会拒绝这种赚钱买卖吧。”
李雾并不买账:“不行。”
“你这人怎么不知变通呢,浪费色相,天理难容。”
李雾垂眼提笔,周身透出冷肃,拒绝进一步沟通的态度不言而喻。
出师未捷先碰壁,成睿想再说点什么,恰逢李雾前桌回来,只能被赶鸭子似的轰走了。
不甘心地挪回过道,成睿准备归位,这时走廊又有女生叫李雾名字,他直接凶神恶煞冲那嚷嚷:“看什么看!李雾有网恋对象!!”
全班死寂,几秒后,重回喧嚣。
李雾也愣了,偏过头找他,满眼不解。
成睿瞪回去,作手刀狠剜自己脖子:得不到就毁了你!
结结实实吃了个哑巴亏,李雾不气反笑,唇角微掀,略显无奈,又带有警告。
成睿登觉头皮发麻,灰溜溜回了自个儿位子。
―
吃完午饭回到寝室,就仿佛重返被下过咒的世界,那种匝箍感再度袭来,李雾只想快点找个出口,落座后,他几乎是下意识从抽屉里取出了手机。
屏幕上有短信新提醒。
顷刻间,李雾身心放松,他靠回椅背,将它打开。
岑矜:昨天忘记回你了。岑矜:好看。
少年勾唇,笑意自眼底漾开来。他不动声色侧眸,偷扫一下室友,发现他们并未注意此处,才放心将视线停回第二条消息,那两个字上。
看了会,他把手机倒扣回去,忽然就有些坐立难安。
他单手搭上桌缘,琴键乱弹般点了好多下,像是无处发泄。是,根本无法缓解这种开心。
李雾又将手机翻回来,撑着头,第三次阅读这条短信。
不能再看了。
他告诫自己,把它放回抽屉,关牢,好像私藏了一盒宝藏。
安静须臾,李雾从书立里抽出本英文教材,翻至末尾,开始轻声背诵。
宿舍里声嚣顿止。
男生嗓音低而清沉,节奏有序:
“adolescence,a-d-o-l-e-s-c-e-n-c-e,adolesc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