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先生,是皇城里退了休的老御医,很有名气。
许庭淮冲我笑,眉眼温柔,皎皎如明月,灿烂干净。
他哪里知道,许家这次唤我回去是另有目的。
短时间内我是回不来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赣州的温家老爷,早早地便给女儿来了信。
道是许夫人身体并无大碍,他们家打算给许庭淮纳个妾,传承子嗣。
即便是温卿本人嫁给了许庭淮,以她的身子骨也很难生养。
温老爷明显心里有数,作为一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老封建,他也认为女儿没有给许家诞下孩子是理亏。
所以他来信也是劝我回赣州。
他们知道许庭淮与我感情好,故而两家安排了以侍疾为借口,让我回去。
然后许家会派遣得力的婆子,带着他们一早相中好的看起来好生养的姑娘,去京中照顾许庭淮。
温老爷宽慰自家女儿,等那女子有了身孕,诞下的若是女孩,让她继续生,若是男孩,你便可以回京,将孩子养在自己名下。
这也是许家赞同的主意。
我们都知道,唯独许庭淮那个二傻子不知道。
他还一脸愁容地看着我,闷闷不乐道:「京中为官不易,无圣上特许官员不可私自离京,否则我也可以与娘子一同回去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相公不必如此。」
他闻言点头:「也是,横竖不过一冬,届时陌上花开,卿卿可缓缓归矣。」
与我成亲四载的少年郎,已然是自持稳重的男人,可他望着我的眼神,一如初时清澈干净。
这澄净如鹿的眼神,总能让我心里发痒,忍不住舔一舔牙床。
控制住吃人的冲动,我转移注意力,对他道:「母亲说担心我回去之后,你这边缺人照料,所以从家里指派了知根知底的丫鬟和婆子过来,倒不必让她们干粗活,只负责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即可。」
许庭淮不甚在意:「京中不乏佣人,这么做是多此一举。」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最漂亮的那个丫鬟叫明丽,是许家精挑细选的,凭她的本事,很快就会照顾他到床上。
我看着他笑,看得他满心疑惑:「我脸上有东西?」
「有,春色荡漾。」
「……娘子都要走了,我如何荡漾。」
在他幽怨的目光下,第二天我回了赣州。
我初回赣州,发现陈如月的疯病竟然好了。
打听之下才知,不知何时武阳突然火出圈儿了一个老庙。
庙宇破败,里面只有一个老道叫祢尔。
治好陈如月的,正是这个老道。
我有了些兴趣,想去会一会这人。
于是我便去了那座老庙。
武阳大大小小的庙宇,没有一处像这庙一样,在半山腰的位置,黄墙黑瓦,处处奇怪,但又处处安详。
庙里供奉神像是一尊罗刹。
凶神恶煞,头有犄角,颧骨凸出,眼珠凹陷,徒留眼白,没有瞳仁。
乍一看如地狱恶鬼。
一个老态龙钟、佝偻身子的老道正守着功德箱,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茫然抬头,一张极其苍老的脸。
他说他就是祢尔。
他的庙供奉罗刹,他却长了一副菩萨像。
脸上每一道沟壑深刻的褶子,都透着慈悲。
我很不客气地看着他,指了指罗刹像:「这是谁?」
祢尔回答:「北太帝君。」
我像听到了笑话一般:「你不老实,酆都大帝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在幽冥界的化身,怎会是罗刹像、恶鬼状?」
老道指了指神像手中捧的玉板:「你看,板上写着北罗酆。」
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
罗酆山,确实是天下鬼神之宗统治之地。
鬼城酆都正在此间。
我皱眉,问他为何将紫袍神像的酆都大帝铸成罗刹恶鬼。
祢尔道:「谁说鬼君一定是紫袍神像,世人见的画像,难道一定是真?」
一把年纪的老道,声音沙哑,神情莫测。
「人有贪嗔痴慢疑,皆藏于心造作恶业,鬼神难道就没有他们的恶业?」
进庙之后,我察觉到老道确实是肉体凡胎,除了身上的老人味,周身气息看不出任何异常。
若非如此,我定然要跟他掰扯掰扯了。
我虽未见过酆都大帝真人,但我去过酆都啊,悬在五方鬼帝府的大帝画像,紫袍神目,端的是神态祥和,威赫凛然。
老道非说酆都大帝是罗刹像,那我也是无话可说。
跟一个没常识的凡人较真,有辱斯文。
我白了他一眼,问他陈家小姐是怎么治好的?
陈如月这疯病不好治,她中的是我的妖气。
凡人老道茫然地看着我:「啊?什么陈家小姐,我不知道啊。」
我略一沉思,起身去了安王府。
我那温家老爹告诉我,确实是安世子带着陈如月去了一趟山庙,回来后陈如月就正常了。
这个该死的山魈,借老道之名,逆天改命,把自己的妖元吐了一半给一个凡人。
我此番去找他,不为别的,此刻他妖气大伤,正是将他收入异妖册的良机。
结果在安王府,他一看到我,就跳了起来——
「你,你,你不是在京中吗,怎么回来了!赶紧走!」
山魈看起来与凡人无异,只有我知道,他妖力大不如从前了。
天助我也,我拿出异妖册。
他很没骨气,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袾子,你不能出尔反尔,说好的休战,说好的让我陪着如月度过这一世……」
「谁跟你说好了。」
我一脸正气:「妖跟妖讲什么信用,现在不收你,难道等将来陈如月死了,你拿回那一半妖元?」
山魈又气又恼,却又不敢对我恶语相向,苦苦哀求:「连姜,求你,我只要这世间短短几十载,一切结束后,我自愿入异妖册。」
我能信他吗?
答曰,不能。
见我不为所动,山魈又使了一招:「连姜,你也是爱过人的,当初你师父为你,魂魄为引镀身,拼上性命也要救你,我对如月也是如此,我虽是妖,从无害人之心,而我所求的这几十年,对你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给我个机会,将来我愿意入异妖册,你若不信,咱们可以歃血为盟。」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要跟我歃血为盟?
但我没有犹豫,随手取过桌上的碗,匕首一划拉,手掌割开,放了半碗妖血给他。
妖血是有毒的,尤其是对另一只妖而言。
山魈在我的注视下,长舌嘶舔,举起我的血,一饮而尽。
我嘴角勾起笑,看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去,意味深长道:「你这行为,跟当初那一心要回家见妻子的商贾一模一样,但愿执念过后,你不会像他一样出尔反尔。」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出尔反尔倒也不怕,商贾逃不过,你也逃不过,真有意思,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夺了他的魂魄,竟然也走上了他的老路。」
山魈愣了一愣,也不知为何,瞳孔之中闪过一丝恐惧。
我很满意,看着他情绪不稳,又给了一记重击:「所以,我很好奇,你现在到底是一只魈?还是那商贾?」
很早之前,我就在怀疑。
当初在尸水河底,五浊河童将我吃了,我与它融为一体,最终凭借更胜一筹的能力,在意念上完全取代了它。
那么山魈呢?
怕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是谁。
我在语言上重击了下他,原因无他,纯粹是看不惯他那傻 X 样。
若是喜欢上个正常女子,我倒是愿意成人之美。
陈如月那种疯批,他竟然用一半妖元治好了她。
山魈当然是傻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感天动地牺牲自我救治了的陈如月,半年后来找了我。
她胆子倒是大,开门见山,直言道:「温卿,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杀死安崇松?」
我惊讶了下:「你要杀他?为何?」
陈如月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厌恶,愤恨道:「他纠缠不放,令我恶心透顶,我爹竟还在我意识不清时将我嫁给了他,我要嫁的自然是京中真正的权贵,他一个小小的郡王世子,异想天开,简直做梦。」
可悲可叹,山魈心心念念要治好的姑娘,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嫌弃了他,并一心要杀他。
她当然也是尝试过动手杀他的,但她很快意识到,她杀不死他。
就如同当初她杀不死我一样。
陈如月恐惧、惊慌、最后化为漫天的恨,不惜求助到了我身上。
我当然不会理她,只幽幽地叹了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没过多久,陈如月就跑了。
又没多久,安王府的世子安崇松,也失踪了。
紧接着,我也离开了赣州,偷摸着去了京城看戏。
第10节 酆都帝君
1
陈如月去投奔了她卫戍营的兄长,辗转找到了她的姑母陈贵妃。
但她没想到,那一向对她报以期望,在她幼时称她天资粹美可做皇妃的姑母,毫不留情地斥责了她。
她的兄长还听闻了陈贵妃的吩咐,命人将她关了起来,打算送回赣州。
在古代那种封建社会下,已经嫁了人的姑娘就该恪守本分相夫教子,竟然大逆不道地偷跑出来,陈贵妃只有恼怒和厌恶,恐她丢了自己的脸面。
她还为此写了封信给赣州的陈协领,斥其纵女成性,管教不严,荒唐至极。
但是她们低估了陈如月的决心。
她又一次跑了,而这一次,猪油蒙了心,去找了那位自幼青梅竹马的小齐王。
这小齐王也不是什么君子,送上门的女人不要白不要,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勾搭上了。
宁做外室偷情女,不为郡王正堂妻。
安崇松着实可怜。
事情到了这里,那场闹剧也应拉下帷幕了。
陈如月与小齐王的私情,不久闹得人尽皆知。
因为那位醋坛子齐王妃不是个善茬,宁愿打了陈贵妃的脸,也要出这口恶气。
古来女子为劣势,齐王妃派人当街殴打陈如月的时候,无一人阻拦。
甚至那位风度翩翩的小齐王,在茶楼悠然自得地饮茶,对一旁的侍从感叹了句——
「啧啧,女子真真是善妒,发起疯来着实可怕。」
茶楼下,孤身一人的陈如月,被一群人揪着头发扇耳光,乱棍打在身上,鼻青脸肿,凄惨至极。
茶楼上,小齐王悠哉饮茶,偶尔目光一瞥,看戏一般望过去。
街上那么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那鄙夷而嘲讽的笑,将陈如月的骄傲击得粉碎。
那时我也在茶楼看戏,而且刚好是与小齐王对街的窗口,我探头出去的时候,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挑眉看我,目光充满了趣味。
我嘴角缓缓勾起笑,抬起手,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齐王愣住。
那日,失踪很久的安崇松终于出现了。
青石板路,长街一头,骄傲被粉碎的何止是陈如月,还有心灰意冷的山魈。
其实安世子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眼端正,论风流倜傥不输那位小齐王。
至少在温卿的记忆里,与安崇松初次定下婚约时,对那长身玉立的俊朗公子,她曾是心怀期盼的。
山魈输在动了情,而陈如月却不爱他。
洛邑山林它看到了七岁的陈如月,一路跟着到了赣州,附身成为安郡王世子,眼神炽热地望向那个姑娘,跪舔多年。
他可以为陈如月做任何事,在她疯了的时候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娶她。
赣州人人皆知,陈家小姐性情骄纵,心狠手辣,也人人皆知安郡王世子深情几许,乃世间第一痴情种。
他家中没有任何妾室,哪怕郡王夫妇后来认了命,老泪纵横地表示愿意接受陈如月入门,但她已经是个疯子,安世子必须纳妾绵延香火。
人类的传统和枷锁,对山魈来说虽然都是狗屁,但自他成为安世子,尚且算是个孝顺的儿子。
除了对陈如月的感情,容不得任何人亵渎。
感天动地,连与他家是政敌的陈协领都被感动了。
甚至,他后来为了她,饮下我的妖血,将死穴留给了我。
陈如月被打得满地扭滚时,她至今的家人视而不见。
而她的丈夫,赣州安郡王世子,从长街那头,一步步走向她。
我从未见过一只妖也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悲、哀、和绝望。
在此之前,陈如月应该已经无数次将刀子捅向了他,欲置他于死地。
可那日在无数人的围观下,唾弃和谩骂声中,他走了过去,蹲在陈如月面前,将她视若珍宝地抱了起来。
齐王妃的人不依不饶,铁了心要打死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
安崇松身如寒松,后背挺得很直,目光冷冷地望向他们每一个人,只说了句——
「谁敢再动我夫人一下?」
山魈的眼睛,是幽幽的褐色,发怒时瞳孔敛紧,颜色渐深,透着精怪特有的诡谲。
我从茶楼上眯着眼睛看他。
果然,那帮人让出了路。
被打得一脸血的陈如月,就这么被他抱着,堂而皇之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