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人那么多,路边商贩恢复叫卖,酒肆茶楼旗帜飘飘,我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于人群,竟感受到了一丝孤独。
后来,陈如月死在了京城。
我曾以为她是挨了打,伤势太重去世的。
也曾怀疑过她死在山魈手中。
但是都错了,在她答应了安世子随他回赣州过安稳日子时,后脚就拿了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可怜那只山魈,当时陈如月的丑事传遍了,甚至远在赣州的陈家和安郡王家都知晓了,为此安郡王妃气得昏迷,躺在床上虚弱得快死了。
安崇松没有在意过任何人,他找大夫为陈如月治伤,一如既往地温柔以待。
他以为陈如月吃到了苦头,撞到了南墙,会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结果她将自己吊死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一封绝笔信刺激他——
祗辱汝之手,恶之欲汝死,以其不见为之幸,深恶而痛绝之。
这句话太毒了。
饶是我这个局外人,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可想而知山魈那个痴情种。
果不其然,他发了疯。
他不能接受,陈如月不仅不爱他,还对他厌恶至此。
最终结果就是嚣张了半生的陈家小姐,连一具尸体都不曾留下。
山魈为了收回自己那一半妖元,食了她的肉身。
故事的最后,他果然是同那商贾一样,悔了。
而那时距离他饮下我的妖血,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他要逃,而我自然是不肯放过他的。
半夜的时候,京郊鬼火幽幽,青草染着寒露,弯月如一把镰刀。
万籁俱寂,我与他谁都没讨到便宜,两败俱伤。
更准确地说,刚开始我略胜一筹,将他从安世子的尸身里打了出来,而那时我终于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山魈已非山魈,它的妖体已经扭曲,成为拉扯的人形。
发了疯的妖,杀红了眼,不惜祭出了九鼎神力,玉石俱焚,也要置我于死地。
后来他消失于山林,再也不见。
而我呈现了妖形,成为白发披身通体雪白的可怖老妪,蜷缩着尾巴,蛰伏于地。
我需要修整,动弹不得,于是眼眸幽幽地望着月空,陷入混沌之中。
那时节,风乍起,青草微动,寒露纷落。
夜幕悬着弯月,有一人踏草而来,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姿缥缈,如梦如幻。
意识混沌之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可那人俯下身子,我闻到了好闻的苏合香。
微微地凝神,隐约看到那男子身着青衫,眉眼是熟悉的漂亮干净,但又是不熟悉的冷淡和深沉。
最终是他左眼睑下那颗小红痣,妖娆且鲜艳,唤醒了我。
他掏出一把匕首,割破了手掌,滚热的血流淌而下,滴入我嘴中。
然后他抱起了我,缓步离开,那把伞微微倾斜,遮盖在我可怕的妖身上。
自我与他成亲,便一直想尝一尝他的血是何味道。
结果就是他的血,如此香甜,让一只妖失了理智,陷入疯癫。
他抱着我,我却眼珠殷红,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臂,贪恋地吮吸着他的血。
许庭淮闷哼一声,不曾制止。
那个傻子定然不知,若不是我拼死克制住自己的妖性,回不到家中,他便会被我吸干了血,死在路上。
但他只是吸了口凉气,轻声唤了我一声——「娘子……」
后来的事,我便不知晓了。
因为我清醒的时候,只有自己在房中。
那是我与许庭淮在京中的家,熟悉的房间。
因他的血,我得以恢复。
也是为妖千年,第一次插手了人类的生死。
我将温卿那一缕魂魄唤出,以妖灵加持,给了她二十年的阳寿。
温卿醒来,我蛰伏在房梁上,看着推门而入的许庭淮,托腮看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脸色很苍白,那抹藏于眼底的深沉,让我突然明白,原来不止我给了他假象。
我这会骗人的小相公,也一直在给我制造假象。
我要离开了,再不走,我怕自己不舍得。
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和赣州。
时间对我而言,也仅是转瞬即逝。
如几百年后,我在 21 世纪开了一家殡葬店,忽有一日后知后觉地明白,我那小相公许庭淮,为了找我,步入一场不可回头的轮回之路。
2
殡葬店二楼,我从镜台看到后来的吴秀娜,与池骋渐行渐远。
也看到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韩先生,自吴秀娜离开,陷入颓废之中,醉生梦死。
直到他的助理高成,偷偷地去找了吴秀娜。
谁会相信呢,韩治那样的人,竟然也会爱上别人。
而他爱一个人的原因很简单,仅仅因为吴秀娜不爱他。
她不爱他,所以他爱上了她。
但是当她爱上他的时候,疲惫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闭着眼睛说:「韩治,我累了,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吧,不要再折腾了。」
是的,这位韩先生因得不到她的爱,痛苦不堪,将人类的躯壳折腾得脆弱不堪。
而当吴秀娜表示要跟他好好地在一起时,我从镜中看到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瞳仁敛紧,不敢置信。
我想,他可能跟我一样想起了遥远的记忆,那时有个叫安崇松的郡王世子,几近哀求地对心爱的女子说:「如月,别折腾了好不好,跟我回赣州,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可惜那个女人,至死都在说——祗辱汝之手,恶之欲汝死。
但吴秀娜不一样,她主动对他说别折腾了,我们在一起吧。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结局了。
如当初韩治喃喃呓语,对她说:「娜娜,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爱上我。」
爱上他的结局,他定然也是知晓的。
因为他是商贾孙南城。
商贾赶路,同伙谋财,客死山林,遭遇精怪。
月下交易,契约缔盟,魂归故里,妻悲而泣。
最后,是灵魂献祭。
鬼魂,本身就是一团由黑暗主宰的怨气,而商贾的鬼魂在被山魈吞噬之时,因他悔了、怕了,这团怨气被无限放大,凝聚成了消散不去的执念。
这执念便是,为何他的妻子还在等他?
为何她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为何愿意接纳一个归来的鬼魂……
若不是她的缘故,他又怎么会赌输,给了山魈吃掉他的机会。
怨念滋生,使他恨上了他的妻子。
恨她心里有他,恨她还爱着他。
他与山魈拉扯,合二为一,而那无限放大的阴暗,最终吞噬了他。
他会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他的女人。
而若这女人回头看他,深情凝视,会让他想到他的妻子,怨气凝聚的执念,致使他会报复这个女人。
半山别墅,乌云遮月。
与韩治定下婚期的吴秀娜,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在试婚纱。
那件昂贵的婚纱镶满了宝石,光彩夺目,刚刚由知名设计师送过来。
匠心独运,美轮美奂,试穿的时候她不知道,她整个人都在发光,美得不可思议。
摘下眼镜的韩治在看她,四目相对,褐色眼眸下流淌着暗涌的黑河,他笑了。
那晚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吴秀娜熟睡,韩治站在床头看她,长身玉立的身影,映在墙上的影子,狰狞而暗黑。
他眼眸幽幽地盯着她,手抚上她的脸,喃喃自语:「我说过了啊,你最好永远不要爱上我。」
「所以,为什么要爱上我,为什么?」
吴秀娜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他听到了,她在说:「韩治,我在这儿……」
韩治,我在这儿。
那一向神情冰冷的男人,愣怔了下,接着用手抹了把脸。
他红着眼圈,片刻便落下泪来。
如几百年前一样,眼中有悲,有哀,也有绝望。
但有什么用呢,那双眸子只稍稍低垂了一下,再次抬起,怨念滋生,猛兽凶光毕现。
最后,那眉目俊朗的男人再次走出来的时候,戴着金丝框架眼镜,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他好像永远是这么冷静和斯文。
……
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踏入酆都了。
在与大头结束用餐后,他果然醉得一塌糊涂,一边发酒疯说:「姑奶奶,你回不去了,知道吗,秦时的胤都已经没了,两千年就这么过来了,时空是不可逆转的,神仙也无能为力。」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双手捏着我的脸,微微用力:「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不要依赖你,不能依赖你,总有一天你是要离开的,你要回秦朝,回胤都,你在做梦,你师父慕容昭已经死了,城灭人亡,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皱着眉头看他:「张润泽你找死吗?」
这小子并不怕我,傻笑一声,眼眸漆黑地盯着我看,映着店里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声音软了下来:「所以,不走行吗?」
我忍无可忍地给了他颈部一记手刀。
张大头倒地。
安置好他之后,我便带着小甜甜去了罗酆山。
吴秀娜刚死不久,鬼魂尚在往生盘,没有投胎。
我进了往生盘。
于三界六道中的生死轮里寻到了她的魂。
无常死主头顶「三世佛」,面目丑怪,蓬头獠牙,对于我的到来,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轮回之路黄泉翻涌,起起伏伏,腥味扑天。
生死受胎的摆渡船上,站满了目光呆滞的鬼魂,阴风阵阵,行尸走肉,像飘渺虚无的暗影。
我在那艘鸟头畜尾的鬼魂摆渡船上,揪出了还穿着临死时那套睡衣的吴秀娜。
她披散着长发,脸很白,很小,下巴尖尖,神情也很呆滞。
这种地方待的时间越长,前尘往事会逐渐忘得干净。
我问她:「你还认识韩治吗?」
她茫然地看着我,思考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认识。」
「想不想报仇?」
「不想。」
吴秀娜不曾犹豫,眼珠子缓缓地转了转,对我幽幽道:「无常说,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天理报应轮回不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酆都对鬼魂的洗脑功夫,向来是一流的。
但是说得也没错,他的报应马上就要到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帮我个忙,过后我送你入轮回。」
无常死主前拜了拜,我便将吴秀娜的鬼魂带回了阳间。
将韩治引入异妖册,没有费什么波折,一个不爱他的吴秀娜往他面前一站,那位冷静的韩先生便慌了神。
他痴迷地看着她,红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唤她——
「娜娜?娜娜你怎么在这儿?」
吴秀娜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韩治,我一直在这儿。」
说完,她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身后是跟着她出来的韩治。
在那所别墅后面,午夜时分,吴秀娜将他引了出来。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漠然,那是不含任何感情的冷意。
韩治惊慌失措,不住地跟着她,喃喃道:「娜娜,对不起,你原谅我,我不想这样的……」
对不起如果有用,要警察干吗?
彼时我正坐在树上,手握异妖册,叫了他一声。
「喂,孙南城。」
韩治抬头,看到我的瞬间,脸色大变。
「连姜!」
我没有跟他废话,异妖册展于半空,一个结印,将他收入囊中。
故人相见,本该闲聊几句,但我近来心情不佳,实在不想给他气我的机会。
送吴秀娜离开之前,我又试探着问了句:「你要不要见一下池骋?」
「池骋啊……」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苍白脸上难得地怔了下神,但仍是与之前无异,摇了摇头。
「池骋,不见了。」
「其实他没有背叛你,他只是,被人抽了情丝,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罢了。」
「不重要了,送我回去吧,我要赶着去投胎了。」
人死债消,前尘往事,皆不重要。
但我知道,来生,她还会来这世间。
她会轮回成为飞禽,兴许是一只鹰,也可能是一只山雀。
那只鹰展翅高飞,翱翔在天际,最终会立于悬崖之巅,与同伴睥睨崖下山林。
也可能会是一只山雀,在空谷幽幽的林子里,站在枝头,仰望月亮。
它们都不会知道,千年以前,也是这样的一片林子,有只山魈也在抬头,它跟它们一样,看的不是山月,是自由。
可惜,时间的齿轮在推进,这世间的路,从来都是走了,便不能回头。
人是这样,妖也是这样。
如朱牧,如乔箬,也如两千年前的连姜,和曾经的许庭淮。
3
我坐在了池骋家楼下,如多年前活着的吴秀娜一般,目光沉沉地看着楼上的窗户。
他家里有人,灯亮着,光亮映在我眼睛里,像十年前波涛起伏的东海,一望无际的海面,漆黑夜幕下游轮上发出的光。
那时我刚刚从大头的姑奶奶张红霞身体里出来,孤魂野鬼般蛰伏在人世间,因为不急着找新的宿主,于是在海里待了一段时间。
潜伏在海底的时候,我的头发随着水草飘动,身子游过毫无止境的珊瑚丛,各种奇妙的小鱼环绕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