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样的妖,最没用的就是时间,谈何浪费。」
他眸光平静地看着我,褐色的瞳仁泛着诡异的光,我不由得冷笑一声:「跟我谈交易,你不够诚意。」
一只魈,即便成了精,残食九鼎神力,也不过是只妖力大增的畜生。
虬褫会爱上村姑,因为它曾经是上古神兽。
落头氏对人有情,因为他们本就是半人半妖的物种。
我更不必说了,在成为妖之前,我首先是人。
山魈撒了谎,一个精怪,莫名其妙地动了情根,懂了爱,甚至收敛邪性无条件地为陈如月付出。
这些种种,根本不是一个纯种的畜生做得出来的。
我盯着他:「首先我要知道,跟我谈交易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山魈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眼睛危险地敛起,长而粘腻的舌头在嘴里嘶舔。
「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胤都的人,阴险狡诈,什么都要刨根究底地管,什么都瞒不过,你说,我们不是宿敌是什么呢?」
山魈眯着眼睛,回忆起了往事:「袾子,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知道九鼎为何会出现在崤山吗?」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为何?」
「是申周,申周寻来了九鼎,放在了崤山,为的是有朝一日摧毁胤都。」
隔了一千多年,当年那桩倾覆胤都的惨事,又被遥遥提起。
山魈笑得古怪:「你很自责吧,当年为了救钟离公主,触怒尸水河,引发祸乱,导致胤都被毁。」
「连姜,现在你不用自责了,因为你的所作所为,皆在申周算计之内,若那日你没有冲动上前,胤都一样会灭城,而且下场更惨,绝不会有人生还。」
我声音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妖魔两界尊申周为我们的神,他手里有九鼎,一切都在计划之内,若当时你没有开启尸水河的封印,他会在之后祭出九鼎,直接将整个胤都夷为平地,屠灭殆尽。」
「申周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九鼎是他的第二步计划,他们该感谢你开启了封印,否则胤都逃不过第二场浩劫。」
当年远在大秦,我曾问过柳公,申周何故如此?
没人知道答案,慕容昭以形神俱灭的代价斩杀申周,也不曾问过他。
结果隔了千年,我竟然在一只魈的嘴里,知道了答案。
山魈说,申周弑神,在妖魔两界皆不是秘密。
连姜你也是妖,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妖界不会有人告诉你,申周在我们心里是怎样的存在。
你们眼中十恶不赦的恶人,是我们心中顶天立地的神!
纵然他败了,妖魔两界永远不会有人忘记他。
我们的神,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义无反顾地领着我们走向光明之路。
后人只知申周弑神,导致天雷咒没有引出雷神之怒,开启了尸水河封印。
只有妖魔两界知道,我们的神是如何于万里长空搅弄风云,对抗雷霆之火,斩杀龙身人头的雷公。
凭什么?同样是大地之子,神仙琼楼玉宇,人间鸟语花香,连鬼都有酆都地府收留......我们妖呢?魔呢?
凭什么我们要东躲西藏,封印尸水河内,赶去深山老林,永远在阴暗中滋生。
九鼎划分,是大地之母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处栖身之所。
可是人呢?蚩尤逐鹿,武王伐纣,将我们当做奴隶和畜生驱使,让我们自相残杀。
利用完了,还要将我们镇压在尸水河永世不得翻身。
你看,纷争过后,天上的神仙依旧琼楼玉宇,人间还是鸟语花香,我们呢?
人间只有一个坠入魔道的申周,想要打破这枷锁,颠覆一切。
摧毁胤都,摧毁尸水河,解救我们能力强悍的同类,一同冲破这青天,踏平四海。
申周败了,但他曾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永远尊他为神。
第9节 轮回之路
1
山魈疯癫地笑,声音尖利刺耳。
我静静地看着他,泼了盆冷水:「申周那种狗东西,也就你们这群没脑子的信他。」
笑声戛然而止,山魈目露凶光:「你说什么?」
「一个被逐出师门、坠入魔道的狗东西,怎会对你们感同身受,什么带领妖魔两界走向光明,用脑子想想也该知道,为的不过是一己私欲,利用你们成就他的野心罢了。」
实话说起来总是那么戳心窝子,山魈不爱听,阴狠道:「那也好过被人践踏,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前有公孙起坑杀屠城四十万人,百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后赵皇帝剥儿子、烤妃子,种种行径,妄称天选之子,如此世道,不管申周出于私心还是大义,合该颠覆。」
「大义?」
我扬了下眉,本想反驳他几句申周这个孽障,可转念一想,立场不同,说得再多也是不对付。
于是幽幽一笑:「你如今口才倒是很好,出口成章,条条是道。」
山魈一愣,神情变幻莫测。
我继而道:「人是天选之子,那么自然有天的道理,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没用的,阴沟里的老鼠也觉得自己无辜,难道就因为它们藏身阴沟被猫追逐,就该把世间交给它们统治吗?」
「你们总说天道不平?回头看看,千百年来妖魔邪祟作的恶,桩桩件件可曾冤枉了你们?把世间交给你们统治?别开玩笑了,届时只怕鬼城酆都也没存在的必要了,大地即为无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山魈被我的话噎得半晌回不过神,最后愤愤道:「你这半路来的妖,自然是向着人类说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慕容昭的徒弟,注定我们是天生的宿敌。」
我也不恼,望着他笑:「看在你也是命运多舛的妖,我暂且同意跟你做交易了,所以先告诉我,你到底吃了多少人?」
狡猾的山魈不肯承认:「没有,我没吃人。」
「别装了,一只妖畜突然有这种口才,同我讲了那么多,我不信你没吃过人。」
「......我是吃过一个年轻的商贾,但并非是我刻意为之,是他苦苦哀求,我才勉为其难地将他吃了。」
山魈眼睛眯起,跟我讲起了另一段往事。
大约是明朝时期,妖力大增的它藏身于山野深林。
它说它没有害过人,因为那时对人有天生的恐惧。
说来也是,原本就是山中一普通精怪,当初莫名其妙被人捉了去,放逐牧野之战。
后来又被人捉了去,投入尸水河。
正因畏惧人类,它比任何人都想开启九鼎,与人泾渭分明。
长久以来的习性,使它即便法力大增,骨子里仍有见人就躲的毛病。
直到有一日,它在山林里见到了一个快死的年轻人。
那男人是个商贾,外出做玉石生意,返家途中遭同伙背叛,勾结山贼抢了他的货和钱财。
不仅如此,山贼挥手一刀,他腹部被划开,鲜血横流,白花花的肠子淌了出来。
深夜山林,幽幽鬼魅,夜风拂过,落叶纷纷。
天际一抹弯月,几只萤火虫落在他身上,随着残喘的躯体微微光亮。
山魈躲在暗处,试探着上前。
它闻到了腥甜气息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那个男人微微侧目,涣散的眼眸对上它,瞳孔骤然放大。
山魈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和祈求。
他在祈求神明救他,让他回家看一眼他的妻子。
外出三年,心心念念地归家,他无比思念他青梅竹马的爱人。
他以为山魈是神明的使者。
男人执念很重,眼中充满了渴求。
山魈滴溜溜的眼珠子打量着他,露出锋利的牙。
林子里没有神明,只有一只妖。
妖也可以满足他的愿望,带他回家。
但妖说必须吃了他,才能化作他的模样示人,将魂魄带回去。
男人苦苦哀求,求山魈吃了他,让他回去见妻子最后一面。
狡猾的山魈想要的却不止这些。
它还想要男人自愿将魂魄也给它。
山魈惧怕人类,也想了解人类。
它想要人的魂魄,将人的思想占为己有,存在脑子里。
它已经不甘于隐藏在山林之中了,不知何时生出了一个念头,想去热热闹闹的人间走一遭。
为此他们在月下做了个契约,山魈带他回家,若她的妻子知道他已经是个鬼,还愿意接纳他,那么他该心愿已了,自愿将灵魂给山魈。
若她的妻子薄情寡义,不肯接纳一个鬼魂,那么山魈同情他,他的灵魂也可以离开。
商贾一心要回家,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月光洒在林子里,鬼火幽幽,一只魈蹲在将死之人身边,在他渴求的眼神下,舔了舔牙,将他给啃食了。
好在他已经濒死,感知不到疼痛。
山魈化作他的模样,不远千里,带他回了故土。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商贾年轻的妻子,侍奉公婆,恪守本分,一直在等他回来。
哪怕午夜时分,回来的是个鬼魂。
青梅竹马的爱人流尽了泪,面对鬼魂苦苦挽留,不愿商贾离开。
鬼魂没有泪,商贾眼中泛着荧光点点。
心愿已了,他应该欣慰,也应该遵守承诺,将魂魄自愿交给山魈。
可是离开妻子之后,他便后悔了。
为了一个执念,他的鬼魂也将成为山魈的美食,再也无法踏入轮回。
最后时刻,鬼魂怕了,悔了,苦苦哀求。
可是,山魈还是吃了他,并且消化了他的魂魄。
从此,山魈开了七窍,懂了七情六欲。
我无法判别山魈做得是对是错,与妖结下契约的那刻,就注定了商贾的下场。
难不成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有选择的机会?
我问山魈:「那个商贾叫什么名字?」
山魈说:「孙南城。」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想必是目光太过古怪,让他十分不解,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刚要开口,包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怪我,与山魈聊得太过投入,竟没注意外面的动静。
许庭淮抿唇站在门口的时候,脸色极其难看,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们。
这架势,我怀疑是来捉奸的。
已经开了七窍的山魈,披着安世子的好皮囊,眯着眼睛看他。
突然转而温声对我道:「卿卿,今日相谈甚欢,本世子甚喜,还盼他日能有机会再见卿卿。」
说罢,含情缱绻地看我一眼,起身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许庭淮,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了出去。
被这畜生摆了一道,我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我那小相公许庭淮脸色更加难看,看了我一眼,像是坐实了我的罪名,转身也离开了。
古代女子注重名节。
温卿已经出嫁,如何能再与其他男人共处一室,况且那男子还是她之前有婚约的安世子。
更要命的是安世子唤她卿卿。
闺名可不是随便乱叫的。
我有些头痛,正想着要不要施个法术让许庭淮忘掉这段记忆,已经走开的他突然又回来了。
少年身如寒峭青松,后背绷得挺直,眉眼昳丽,眼圈却红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底波澜起伏,情绪不明,最终哽咽地唤了我一声:「娘子,回家。」
那样骄傲的少年郎,声音委屈、愤怒、难过……我心里突然不是滋味,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而他已经上前,牵住了我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带着我走出了茶楼。
一路无言,他的手力道很大,滚烫如铁钳。
直到回到许家,进了房,他坐在椅子上,拉我到怀里,按坐在他膝上。
我突然发觉,自新婚后,许庭淮展露的温文尔雅都是假象,我被他这副绝世美颜的妖孽面孔给骗了。
他个头很高,身材挺拔结实,力气也很大。
温卿在他面前,实际如小鸡崽一般,任他拿捏。
他也是有脾气的,比如此刻,他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漆黑瞳仁透着戾气,气息生冷。
我无奈地挣扎了下。
「你先放手,听我说……唔……」
话未说完,他突然吻了上来。
不仅强势,还很霸道,更像是在惩罚,恶狠狠的。
说实话,我真的懵了。
恍惚之间,脑子空白一片,竟不由得想起了我师父。
犹记那时,胤都司宫,慕容昭手捧竹简,支颐在榻。
我躺在他怀里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看到他还在看那卷书,于是恶作剧地将手探入他衣襟里。
手指划过他硬朗的肌肤,被他一把握住。
他无奈道:「连姜,老实一点。」
「好吧。」
我撇了撇嘴,老实了那么一会。
见他真的沉溺在书卷里,目不转睛,又开始不甘心地去招惹他。
终于,他放下竹简,低头含笑看我,抓紧了我的手腕,顿时让我动弹不得。
然后他惩罚性地吻我,强势霸道,令我招架不住,连连求饶。
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捏在我的后颈,逗小猫儿似的,玩味道:「再有下次,为师决不饶你。」
……
茫然无措,隔了千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了口子......我贪恋着许庭淮的怀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