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让我心安,我肆无忌惮地伸展着蹼状的爪子,看黑白色的水母游动。
而我之所以觉得心安,大概是因为我重生于尸水河底时,意识混沌,单纯又快乐的蛰伏,与普通生物无异。
只是,再也不会有慕容昭提前安排好的大龟,在七月七日来驮我出来。
很久之前我不会知道,我师父曾经离我那么近。
胤都覆灭之后,我在尸水河下,他在尸水河上。
整整七年。
东海位于黄海之南,波涛汹涌,风光秀美。
巨大的黑潮暗流奔腾而来,波浪拍打海岸,悬崖高耸。
深夜的时候,黑色海面一望无际,我经常在这个时候冒出头,像一条白色的大鱼随意畅游。
但我从未想过,池骋所说的大一那年,出海夜游,于游轮上拿出望远镜,看到的海怪是我。
海上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发现过望远镜的窥视。
又是什么时候浮出海面,冲游轮上的人幽幽一笑,露出满嘴利齿。
妖的眼睛,看到的是黑白色的世界。
而我经历了太漫长的时间,自动摒弃过太多微不足道的记忆。
直到通过镜台看到了吴秀娜的一生,池骋深夜醉酒,呢喃着:「青青,别走……」
吴秀娜心灰意冷,肝肠寸断。
只有我知道,他唤的是「卿卿」,不是「青青」。
池骋,是我那小相公许庭淮在生死轮里几经轮转,终于与我相遇的灵魂转世。
事实上很早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许庭淮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人的,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
不可能有破绽的,一个凡人,我完全可以糊弄得很好。
直到我从镜台幻境之中,看到他活在我编织的梦境里,那个传闻中文曲星下凡的男人,到底还是我小瞧了他。
庄生晓梦迷蝴蝶。
那个梦确实迷惑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他很聪明,善于洞察人心,也善于观察细节。
他更善于伪装自己。
在我觉得我那小相公是个干净纯粹的少年郎时,少年已长成男人模样。
他心思深沉,头脑敏锐,京中开始盛传状元夫人异于常人时,他就已经确定了我不是温卿。
直到我回了赣州,许家派过去的那个叫明丽的姑娘,红着脸爬上他的床,尚未礼成,人已经被他一把推开。
当时他的脸苍白无比。
那一刻,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梦境与现实的区别。
后来我追随陈如月和安崇松来了京城,自以为藏得隐秘,其实那个聪明的家伙已经顺着陈如月这条线,悄无声息地盯上了我。
难得的是,他知道我是妖,仍出现在了京郊原野,将油纸伞遮下,抱起了呈现妖体的我。
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京城和赣州。
二十年对我来说转瞬即逝。
然而却有那么一个人,相思成疾,病入膏肓。
他与真正的温卿相敬如宾,恪守做丈夫的本分,但也只坚持了几年,便因病去世了。
没人知道,最后的时光,病入膏肓的许庭淮回了赣州。
他去了那座半山腰的老庙,见到了老道祢尔。
他跪在那罗刹像的酆都大帝面前,跟鬼君说:「我命不久矣,祈求往生路上,还能见到我家娘子,再续前缘。」
昏昏欲睡的祢尔睁开了眼,好笑地看着他:「求姻缘,该去月老庙。」
许庭淮笑了:「我家娘子,可不是普通人。」
「哦?那是何人?」
「她是妖,一只很丑很可怕的妖。」
「那你为何还要见她?」
「世人独爱皮囊,唯我爱那皮囊下的灵魂,我家娘子,妖形之下,藏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这么多年,她在我眼睛里,也在我心里。」
祢尔哦了一声,许庭淮起了身,朝他一拜:「老师父可曾见过她?」
「不曾见过。」
「老师父撒谎,她曾和家母一起来过,还给庙里添了香油钱。」
祢尔哈哈大笑,指着他你啊你了半天,叹息道:「读书人太聪明,知道来求鬼君,你当真知道这世上除了鬼君,没有第二座庙敢成全你,你又是否知道,为此你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许庭淮笑了,苍白脸上漾起梨涡,朝他又是深深一拜:「望老师父成全,任何代价,小生无怨无悔。」
……
是我错了,我看走了眼,那一脸慈悲的凡人老道,是酆都大帝遁入轮回,在凡间的肉体凡胎。
当初在赣州,我因陈如月被治好一事去找过他,过后我又见过他一次。
因许庭淮的母亲信佛,自我回赣州,作为儿媳曾陪她去过很多的庙。
她是个很虔诚的妇人,所求之事无非是盼着那入了京的明丽早日为许家开枝散叶。
香油钱给得还挺多。
直到有一次,我问她,武阳那座半山腰的黄墙庙不是据说挺灵吗,为何不去拜一拜?
许母道:「那庙里供的是地狱神,前去的多是祈求消灾消难,恶病不生。」
我道:「听起来也是值得拜一拜的。」
索性都出来上香了,也不差多走一处庙,许母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于是顺道去了那黄墙庙。
庙是真的庙,老道也是真老道。
许母上香诵经时,我倚在庙门口,目光看着那罗刹大帝的神像,开口对一旁的老道说:「人有贪嗔痴慢疑,鬼神也会造作恶业,你的话让我想起了经文里舍卫国的佛,人蟒毒杀七万两千人,造作极恶罪孽,却因临终一念慈心,被佛指引往生善道,积山之罪因向善之引冰消,老头你告诉我,这是何道理?」
祢尔佝偻着背,坐在功德箱前,昏昏欲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人蟒在天福享尽后,会到人间修行学佛,当他在树下入定时,会有七万两千名大军路过,将他误认为是金子打造的人像,用斧头砍杀割取,待他们发现砍割的是人肉,丢弃离去,人蟒方得涅槃,因果毋庸置疑,鬼神所造的罪业,也是要偿还的。」
我冷笑了一声:「所谓向善之引,因果自受,说来说去是坏人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好人为何没这样的机会?」
祢尔睁眼看我,叹息:「人之性也,善恶混,你可知孽镜台前无好人?」
魂登孽镜现原形,偷文减字暗补经。
曾经的阴曹地府,秦广王殿有一座孽镜台,只可惜,那座镜台被我哄去改名「小甜甜」了。
他说得对,人性使然,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
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
我沉默了下,知他是个肉体凡胎的人,还是道:「我知道一个人,他端正自持,心系苍生,论迹遏恶扬善,踵事增华,论心守的是大义,怀瑾握瑜,我认他是亘古长青的君子,佛说假使百千劫,所造业不亡,可就是这样的人,造业不亡,他却永永远远地亡了,我不知他的果报在哪里?」
接受慕容昭形神俱散,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在我游历过四海,入过地府六道轮回,哪怕寻不到他存在的痕迹,私心里我仍是不愿接受他陨灭的事实。
但事实就是事实,两千年后,我终于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了。
接受之后,我便经常觉得天道不公,慕容昭这样的人,一生从未做过坏事,杀申周更是为了天下大义,为何偏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祢尔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我那时并不知他是酆都大帝的凡胎,若我知道……
若我知道,也没办法逼他回答的。
酆都大帝有个很有名的绰号——北帝大魔王。
执掌三十六狱的鬼君,莫说那十恶不赦大奸大恶之人,再厉害的鬼怪魍魉但凡落于他手,永不能超生天界。
即便传闻中他已经遁入混沌,我对他仍是一百个敬畏之心。
也正是他,面对许庭淮的诉求,随手抽去了他魂魄里的七情六欲丝。
许庭淮生死受胎时坐的是龙头人尾摆渡船。
池骋是他在人道轮回时的第三世。
从没有什么吸妖体质,怪事频繁发生在他身边,只因他算不得是个完整的人。
灵魂缺陷是很容易招惹邪祟的。
譬如他的前两世,皆是死于非命,无一善终。
这便是酆都大帝所谓的成全。
以汝之躯,生生世世,吸引妖魔邪祟的注意,总有一世,你那为妖的娘子,也会被吸引而来。
这种成全的方式,也算让我明白了北帝大魔王的称号从何而来。
4
罗酆山阴曹地府,我去过十方阎王殿,也去过五方鬼帝府,便是东岳大帝宫和地藏王菩萨宫,我也是偷溜过的。
唯一没有踏足过的地方,是酆都大帝宫。
之所以没有踏足,如前文所说,是因为敬畏。
但这次势必要去一趟了。
茫茫地府,巍峨宫殿,四面暗黑阴沉,漫无边际。
殿外高耸的石柱上,缠着一条大蛇。
那是黄泉之魔——篁蛇。
巨大的蛇身缠绕石柱,黑得锃亮。
蛇头从高耸的石柱上探头,眯着诡谲的深瞳,死死地盯着我。
我立于帝宫门口,看着它吐信子。
好在它仅是眯着眼睛看我,眸子幽幽,并未作出多余的举动。
于是我摸了摸它的身子,表示友好之后,进了帝宫。
如我所料,一身紫袍的酆都大帝,正在此间。
与五方鬼帝府上悬着的画像大抵一致,但又比画像上更加威严神明。
传闻帝君已身陷混沌,却不知他是何时归来的,支颐在幽暗不明的长椅上,身形明灭如远山。
在他面前,只让人感觉周遭是寒冰烈狱般的冷。
我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讲明来意,讨要许庭淮的七情六欲丝。
帝君也未多言,闻言睁开眼睛,挥了下手,一团淡蓝色泛着幽光的东西便飘落在了我手里。
「多谢帝君。」
拿到了东西,谢他之后,我却并未离开,抿唇看着他。
帝君目光沉沉,眼底像是融着千年寒冰,缓缓开口,声音回荡在幽幽冥府,久不消散:「可是要问本座你师父的果报?」
「是,还望帝君解惑。」
「你可知你一介小妖,为何能三番五次地进出酆都?」
「不知。」
「何谓五仙?」
一个问题未解答,突然又问别的问题,我皱了下眉,老实回答:「鬼仙,人仙,地仙,天仙,神仙。」
问世间谁人无忧,唯神仙逍遥无忧。
世间万物,皆想成仙,神仙的种类,也便是这五种。
帝君看着我道:「你可听闻过蝉蜕,尸解仙。」
「听闻过,但似乎很少有仙人以这种方式飞升。」
尸解仙,便是得道之后可遗弃肉体仙去,不留遗体,假托一物便可遗世升天,这个过程道教谓之尸解,也叫蝉脱。
我不明所以,冥府暗沉,似乎看到帝君笑了下:「你师父慕容昭,原是可以尸解成仙的。」
我身子一顿。
「可惜,他魂魄为引帮你渡劫,形之散也,自然无法飞升,只能陨灭了。」
若地府光线再亮一些,我想酆都大帝一定能看到我苍白的脸。
是的,慕容昭只此一生,守了胤都,镇了尸水河,创了异妖册,杀了申周。
每一件事,本都该是他的功德和果报。
可是,帝君说:「你之前说,人蟒因向善之引,往生善道,你师父何曾不是那引善之人,他的果报早已在你身上了,连姜,如今大业已成,你也可尸解成仙了。」
我也可尸解成仙了……
原来,兜兜转转,我也是那得道的人蟒……
尸解成仙,脱离这妖体,恢复连姜从前的样貌……
成仙……多么美妙的词。
我低笑了一声,难过的情绪如排山倒海,只轻声道:「他都不在了,我做这神仙干什么呢。」
酆都大帝诧异道:「你不想做神仙?」
「不想,我只想要我师父慕容昭。」
「你师父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
「你能尸解成仙,也是他之所愿。」
「知道,但我不想。」
「你可想清楚了,即便你不愿飞升,也不能改变什么,错过这次机会,你便永远是妖,永不能得道。」
「帝君,这些都不重要。」
我抬头看帝君,神情是平静的:「我已经活得太久了,长生对我来说是孤独的,做妖和做神仙,对我来说都一样。」
「连姜生于战国,承蒙师父不弃,长于胤都,也亡于胤都……我出来太久了,因我造的恶业,如今已然还清,但凡最后需要一个结局,那么我想去的地方,是不周山下。」
帝君摇头叹息:「你这小妖,执念竟如此之深,岂非辜负了你师父的心意。」
「是,那就只能对不住他了,渡我成仙是他的心意,却不是我的心意,为人也好,为妖也罢,连姜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归宿,他没有走出胤都,那么,我便要回到胤都。」
帝君大概是没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妖,眼中有怜悯:「你如今还未成仙,有执念属实正常,待你飞升便会顿悟,世间万物皆可放下,神仙是无忧的,没有七情六欲可言,前尘往事只是过眼云烟……」
「那就更不行了,因为,我不想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