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了这么大家业没个孩子怎么成,隽娘与听雨都劝沈妆儿好好考虑宣循,沈妆儿也郑重想过,却不知怎么就是提不起兴致。
眼下宣循一句,“我来接你...”沈妆儿忍不住扶额,怕是跟着来的吧。
“妆儿姐,长安城鱼龙混杂,你身份贵重,外头就别住了,就在咱们家的客栈住着,安全舒适,我已给你安排好了,咱们九福楼第七层全是你的,价钱好说,给你优惠。”殷勤地替她套好马车,扶好车蹬,待她上车,便翻身上马一路护送她前往城中。
沈妆儿当然不会住在九福楼,她打算在长安城留一段时间,便租了一间宅子,小五早早派了人来安置宅子,晚边住进来,好茶好菜热炕头,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余下数日,沈妆儿来到长安城东市,寻到市署,打算在此地开一家钱庄,倒不是她贪银子,实在是银钱太多,放着也是放着,干脆开一家钱庄,做银子的生意,若有人困难,解人所急,也是一桩好事。
宣循闻讯打算参股,沈妆儿这回倒没拒绝,开钱庄要在市署背书,她的名头太大,容易招惹是非,树大招风,运河的事已惹得不少权贵红眼,若晓得钱庄是她开的,怕被人觊觎,宣循以隆商镖局当背书,沈妆儿暗自走了东厂的路子,市署很快将开庄的文书给办了下来。
铺子伙计早就计量好,初六抵达长安城,初八钱庄正式开业。头一日存钱利息最高,往后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隆商镖局在江湖颇有声誉,有它作保,大家伙放心地小存了一笔。
新开的钱庄,存钱的不多,借钱的却不少,没法子,想要打开局面,前期就得放开些手脚,未免鱼龙混杂,几位管事极是小心,一定要有宅子或铺子货物作为抵押,审验合格,方可放贷。钱庄取名福运钱庄,隽娘当总管,捎来的两名管事做掌柜,沈妆儿这三年做生意,可谓是驾轻就熟,几乎只用镇镇场子,余下便可不管。
眨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长安城乃雍州州城,也是大晋之西都,气象不亚于京城,这一日仿佛百万人口都从宅子里涌了出来,街上香车满路,人山人海。
东西两市都扎满了灯架,最瞩目的要数兴庆宫前的灯市,花车遍地,火树银花,两座彩楼相对而立,大约七层楼高,灯芒从上至下如瀑布似的滑落,恢弘瑰丽,令人叹为观止。
正应了那一句,“龙衔火树千灯焰,鸡踏莲花万岁春”。
沈妆儿披着一件月白的大氅,带着婢子一行顺着人流往兴庆宫走。宣循今日打扮得格外出挑,一身玉色的长袍,腰间系着一块和田沁玉,额尖还束着玉色护额,衬得那双眸如黑曜石般明亮,鞍前马后当护花使者。
隽娘只觉他跟个花孔雀似的已没眼看,
“姑娘,听闻兴庆宫前的彩楼,有灯谜可猜,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如能连着猜中七道,号称连中七元,可上兴庆宫赏全城夜景。”
沈妆儿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只是这些丫头们个个新奇,便依了她们,“去吧,去吧。”
听雨在一旁朝宣循眨眼,“宣公子,待会你可要加把劲,多摘几盏灯下来。”
宣循弯唇浅笑,视线往沈妆儿身上瞥了瞥,揉了揉鼻尖道,“只要郡主喜欢的,我都摘下来。”
沈妆儿摇摇头,瞧见十步开外一个小戏台上,有人在唱皮影戏,略觉好奇,一行围着看了半晌。
沿途摆着形形色色的摊铺,卖着五花八门的玩意儿,有糖果,竹雕,香囊,荷包等各类小物件。容容贪嘴,买了一只荷叶包鹌鹑,香气肆意,她一个人捧着咬了几口,见大家都空手,十分不好意思,扯下两只腿分给隽娘与听雨。
沈妆儿这一路被无数少儿郎塞花灯,她生得貌美,哪怕今日并未刻意打扮,行走在色彩斑斓的锦簇中,亦是一眼让人惊艳。更有恶霸醉酒,远远地瞥她一眼,堂而皇之扑过来要抢人,人还没到沈妆儿跟前,被宣循一脚踹水沟,后来无可奈何,寻了卖京剧脸谱的面罩,给戴上了。
好不容易挤到双星彩楼前,前面的人群已聚了有十丈远,就连两侧的树梢都挂满了人,好在那彩楼灯面盛大,也不知是何人所设计,每转动一次,灯面的画面便不一样,美轮美奂。
陆续有谜面放出来,底下的才子佳人哄抢,隽娘与听雨听着兴奋,渐渐地涌去了前面,容容搀着沈妆儿往后与人群隔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
宣循在她前面不远处,一面抢谜底,一面时不时回头瞥一眼沈妆儿,见她好好地站在那里便放心。眼见隽娘等人被人群挤散,沈妆儿吩咐小五将人捉回来。
“郡主,那您在这里等着,千万莫走。”小五十分迟疑,
容容指了指前面的宣循,“没见宣公子在这呢,咱们安全着呢。”
小五这才放心离开。
过了一会,有一小姑娘揣着一篓子花要卖给沈妆儿,沈妆儿见小孩儿乖巧可怜,冻得发红,便将整篮子梅花给买下,容容怕野梅沾湿了沈妆儿的衣裳,将花篮接了过来,沈妆儿低头去瞧那绿萼的花蕊,正要摘一朵把玩,忽然几个顽皮的混小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正往沈妆儿跟前刮过,吓得主仆二人往后一退。
沈妆儿踩了一块瓜皮,脚底一滑,身子往后仰去。
“啊.....”
容容抱着花篮倒向另一边,来不及拉她。
恰在这时,一道劲风拂过,逼人的寒冽迎面扑来,紧接着,一只宽大的手掌扶住了沈妆儿的腰身,将她拖住。
沈妆儿结结实实倒在他手肘,仰眸撞入一道幽深的视线里,她眼神仿佛被烫了一下,莫名的熟悉翻涌而来,偏偏面前的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十分地陌生。
朱谦扶住她,那满头乌发往后一洒,带过他的掌心,激起一跌轻微的颤麻,可怖可憎的面具从下颚滑过,一双似璞玉般明亮的眼撞了上来,瞳仁漆黑剔透,卷翘的长睫眨了眨,仿佛有清羽在他竖之有年的心房狠狠拂了拂。
心猛然窜到喉咙口。
呼吸凝住。
他无意中路过,听见一声尖叫,侧眸瞥见那女子背影格外的熟悉,来不及思索,凭着那一眼该死的直觉,本能地伸出手扶住了她。
一丝梨花香从他鼻尖一闪而逝,藏在记忆深处被尘封许久的那抹感识窜出脑海。
四目交叉而过。
朱谦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身影迅速窜过来,二话不说将沈妆儿拉起,紧接着锐气勃勃的年轻男子杵在他跟前,眼神锋利,嗓音发硬,
“你做什么?”
宣循见那高大的男子迟迟未放开沈妆儿,戾气滚过心头,立即扑过来,将沈妆儿护在身后,跟头被惹怒的野狼似的,灼灼盯着朱谦。
朱谦并不理会宣循,目光始终落在沈妆儿身上,见她愣愣的,柔顺地站在宣循身后,脸隐在面罩之后,叫人瞧不清,这才将目光移至宣循面颊,眼神眯起。
朱献年节归京,与他提过,沈妆儿如今过得很好,身边有一年轻的赘婿,莫非是他?
听到那个消息,与亲眼所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空气停滞了好一瞬。
沈妆儿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相貌完全不同,可身形太像了,掌心滚烫发热,那股天生的压迫气息,让她生出本能的熟悉。
会不会是错觉。
三年了,那个人的身影太久远,久远到过去那些年仿佛是做了一场梦。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不可能。
这时,一个妖艳妩媚的女子款款行到朱谦身旁,讶异的朝宣循与沈妆儿瞟了一眼,软声与朱谦撒娇,
“夫君,酒席已摆好,咱们该要用膳了....”
沈妆儿听到那声“夫君”,微的一怔。
这些年她从未关注过朱谦的动向,想来三年已久,朝中的官员已给他选妃。
这个念头正起,对面那人,稍稍朝她拱手,“抱歉,误会...”
是完全陌生的声音。
朱谦旋即转身离开,那女子亦朝沈妆儿露出个昳丽的笑,转身俏生生地朝朱谦追了过去,“夫君,等等我....”
待跟上朱谦的步伐,女子换了一副语气,用只有二人听到的嗓音低沉道,
“主子,人到了九福楼。”
朱谦嗯了一声,脚步加快,他此次离京,事出紧急,朱珂趁着过年装病突然逃脱了,等到发现时,已是三日之后,密卫得到消息称他已投靠蒙兀,此事非同小可,朱谦不放心旁人,易容出行,打算亲自追查。一路追查到了雍州,进了长安城,总算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锦衣卫得到些线索,朱珂正在想办法得到一批军资,好以此投效蒙兀。
今日他终于找到了与朱珂联络的线人,一路追到了九福楼。
他计划放长线,钓大鱼,趁机将蒙兀在雍州的探子,以及大晋内与蒙兀走私的商户一网打尽,身侧这名女子实则是朱谦多年前安排在雍州的密卫,名叫晚秋,二人既然要接触那名线人,便做假扮夫妻,好掩人耳目。
沈妆儿远远看着二人背影,回过神来与宣循道,
“时辰不早,咱们回去吧。”
宣循扭头打量她,“你没事吧?”
沈妆儿耸了耸肩,轻声笑道,“我很好。”余光又往朱谦消失的方向瞥了瞥,那道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宣循是个心细的人,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循着她视线问道,“你认识他?”
沈妆儿抿嘴摇头,“不认识....”
小五已将隽娘与听雨给寻回,宣循提议去九福楼吃夜宵,大家伙都同意,沈妆儿也就随他。
拨开人群,选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回到西市,九福楼就在西市十字街第三个路口,掌柜的正是宣循本人,怎奈今夜人满为患,雅间全部订完,到了楼下大厅,唯有东边靠窗的角落里还有一张长桌。
“咱们楼里,九福小菜最是出名,今夜你们可得好生尝一尝。”
宣循正在前头引路,瞥见一道身影从楼梯口下来,比他们先一步坐在了桌案后。
蹭蹭迈了过来,盯着他侧影,“兄台,你们几人?不若咱们凑一桌?”
他身为掌柜的,自然不好意思赶人。
朱谦换了一身商人装扮,宣循第一眼还没认出来,
正要冷声拒绝,抬眸一眼落在远处沈妆儿身上,顿了顿,点头,“两人,可。”
宣循这才发现他是刚刚扶沈妆儿的那个人,脸色变了变,想反悔,可瞥一眼厅内人满为患,总不好让沈妆儿饿着肚子,人家也有妻子,兴许刚刚是个误会,便忍着性子,朝沈妆儿等人招手,
“妆儿姐,这边呢...”
朱谦听到那声“妆儿姐”,拳骨忍不住捏了捏。
两拨人马各占半张桌,沈妆儿迟了一步过来,留了个中间的位置给她,身旁恰恰坐着朱谦,起先沈妆儿没发觉,待落座后方认出对面那女子,那女子一身银红的缎面短袄,长裙迆地,浑身装扮十分富贵,还笑着冲她打了个招呼。
沈妆儿微微颔首,略有几分疑惑地瞥了一眼身侧的高大男人。
他换了一件竹青色的长袍,滚着襕边,丝绸的面料,在华灯下如流光溢彩,头上还带了一个乌纱折上巾,典型商人装扮。
处处昭示着他不是朱谦,可二人挨得极近,那股气息却骗不了人。
宣循坐在沈妆儿对面,满脸歉意,“雅间都订满了,委屈姐姐....”
宣循是这家酒楼的掌柜,沈妆儿还能说什么,只想着勉强填一些肚子便罢,若无其事点了下头。
朱谦做富商装扮,自然紧好的菜上,宣循做东,也让掌柜的将最好的菜系上齐。
原本不算宽敞的长桌,摆着满满一桌子。
沈妆儿心里揣着疑惑,吃得慢条斯理,没多久便放下筷子,用湿巾擦了擦唇角,手垂下来时,忽然撞到了他的手,右手小指外侧那个厚厚的茧不经意地从她手背擦过。
这一刹那,两只手均是颤了颤。
有些人或事,或许会随时光慢慢泯灭。
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悄然在骨子里扎了根。
还真是他....
沈妆儿在心底苦笑一声,缓缓将手收回,扶着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看来是太子夫妇微服私巡,他该不愿意与她打照面,既然如此,她就继续装作不认识好了。
朱谦全程一声不吭,唯听见对面的“妻子”喋喋不休,一会儿抱怨菜系不好,一会儿抱怨分量太多,可没把宣循给气死,他耐着性子问晚秋高见,最后还真被晚秋说的心服口服,宣循看了一眼朱谦冷淡的面容,最后大手一挥,
“算了,今日这一席我包了,算是给夫人赔罪。”
晚秋正要装慷慨,引起楼上那线人的注意,妖娆一笑,
“哟,公子就别客气了,我家夫君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这一桌还是我家夫君包了才对,”俏眼含情脉脉睨了一眼朱谦,“夫君,你说是也不是?”
朱谦眼神发木,余光定在那道身影,浓密的长睫轻垂,身材纤细秀逸,有一种柔软的婀娜,半晌,自肺腑挤出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