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娘记性一向好,几乎断定这人便是那日借贷之人。
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眉宇间很是紧迫,仿佛要脱手什么要物,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隽娘顿时大惊,那夜沈妆儿与她交代过,这人身上背着大案子,朝廷在寻他,隽娘提了个心眼,当即吩咐其中一名护卫立即回城给沈妆儿报讯,她则设法在此处拖住这人。
护卫当即快马加鞭赶回城内,大约下午申时初刻的样子,将消息禀给沈妆儿,沈妆儿没料到隽娘这么大胆子,居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这个人可是涉及朱珂的藏身之地,沈妆儿不敢大意,都顾不上换衣裳,将听雨和容容留在家里,二话不说带着小五赶去锦衣卫,朱谦并未告诉她如何联络他,但沈妆儿很清楚,去锦衣卫一定能将消息递给他。
沈妆儿来到锦衣卫时,果然见到了朱谦。
“城西的三坪村?”
“对,殿下,您快些去,莫叫人跑了!”她很担心隽娘的安危。
朱谦当即调度一番,吩咐锦衣卫出行,沈妆儿不放心隽娘,怕锦衣卫不识得她,要小五跟着去,小五看了一眼朱谦,担心道,“主子,奴婢答应过刘公公,不能离开您半步...”
沈妆儿还未搭话,朱谦挺正地坐在堂上,淡声道,
“你去吧,你家主子就留在锦衣卫,等你们一道回来。”
沈妆儿看了一眼朱谦,也没拒绝,她回宅子,心中七上八下,还不如侯在此处,至少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便朝小五点头,小五这才快步退出,与锦衣卫一道赶往城郊。
朱谦见沈妆儿眉心紧蹙,宽慰道,“别急,会把人带回来的。”
侍从立即奉了茶给二人,又端来炭盆搁在沈妆儿脚下,她与朱谦隔着一张桌子平坐。
沈妆儿握着茶有些吃不下,忐忑不安问道,
“原先没找到这个地下钱庄吗?”
朱谦听出沈妆儿责备之意,缓声回,“自然找过,只是画像有偏差,那人极是狡猾,让好几人扮做他的模样,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搅乱我们的视线。”
“最重要的是,他也只是朱珂手里的一个筹码而已,我还在寻其他的线人,就在今日上午,我们截获了朱珂打算运去边关的一批军火,也顺带揪出了蒙兀在城中一批探子,收获不少,如今只剩将朱珂抓捕归案。”
末了肯定地说,“你的人这次立了大功,我想,这该是朱珂最后一条逃生的路,他已经打算离境。”
“难怪隽娘说那人急吼吼要走的样子。”越这般想,沈妆儿心中越发不安,捧着茶胡乱喝了几口,过了一会,重重叹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抬眸,忽然发现朱谦一双眼还盯着她,眼神深邃而清明,脸色微微一窘,
“殿下,您去忙吧,我在这等着就好。”
避开他灼然的视线。
朱谦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礼,怔怔地点了下头,“好....”
起身从沈妆儿跟前,不紧不慢迈过。
月白的袍子,熟悉的针脚,洗旧的料子,依然难掩那身清贵华然,
沈妆儿愣住了,他怎么还穿着她给他做的衣裳。
心里顿时十分的不自在,他的妻子知道吗?
当初不是交待了温宁,让他将那些旧衣裳给处置么?
朱谦怎么好意思穿,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永远不懂女人的心思,兴许顺手就穿上了。
沈妆儿倒是不在乎一件衣裳,她就担心太子妃多想,回头把账算在她头上,她是不在意,躲在宜州天高皇帝远,可她的家人还在京城,当年不就是因为她,朱珂才对沈家动了手脚?
这也是她不回京的原因。
前太子妃的身份始终有些尴尬,只有她远远地离开,世人才能渐渐淡忘沈家出过一位太子妃的事实。
无论多么大方的女人,都不会乐意看到丈夫穿别人做的袍子。
沈妆儿叹了一声气。
夜色降临,锦衣卫的厅堂,气度森严,大门常年紧闭,厅内只有一女婢垂首默立,脚前的炭盆烧着最好的兽金炭,炭火红彤彤的,烘得她膝盖发烫,沈妆儿额尖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不一会,侍从端来描金的漆盘,给她奉上几样小菜,沈妆儿无心用膳,可腹中饿着,便草草吃了一些,又喝了几口暖茶,身上居然燥得慌,招来女婢,吩咐陪她去外头透口气。
西镇抚司的衙门有三进,从中堂后门出来,沿着回廊往西折入西厢房外,却见外头只有个空落落的院子,隐约有一些森木在夜风里摇曳。
沈妆儿有些想去恭房,西厢房外却什么都没有,不免失望,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回府,看到左侧廊庑尽头立着一人。
月白的身影,几乎将那片夜色给撑开,宽肩窄腰,颀长清隽。
朱谦目光转过来,落在她身上,好一会没有动。
沈妆儿看着那身衣裳,再三权衡,还是决定过去提醒一句,从女婢手里接过风灯,硬着头皮迈了过去,无声与他行了一礼,
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衣襟,
“殿下,这袍子有些旧了,已不适合再穿.....”
点到为止,他该明白。
朱谦当然明白,她今日出门焦急,不曾换衣裳,一件家常的软银百合裙,素净的颜色,梳着一随云髻,发髻松软,简简单单插着一支白玉镶金抱头莲的簪子,清致婉约。
如同当年在煜王府后院的模样。
朱谦喉咙涌上一团酸涩,
“旧是旧了些,还挺合身。”
这是什么意思?
沈妆儿怔了怔,
“尺寸量好,做的衣裳自然就会合身了,御用监做事一向勤勉,不可能短了殿下的用度,再说,还有太子妃.....”
“哪来的太子妃?”朱谦截住她的话,往前迈了一步。
沈妆儿被逼得后退了下,手中的风灯一晃,光芒闪烁,伴随她眼底惊色一起落入他眸眼。
“为了引蛇出洞,我与女卫乔装夫妇,你误会了....”
诧异从她湿漉漉的眸眼一晃而过,沈妆儿很快恢复平静,旋即涌上一抹五味陈杂。
三年了,他还未成婚么?
风起,枝头上的残雪,簌簌扑下...
作者有话说:
朱谦:我就这么暗搓搓从你身边经过....
第65章
隽娘直到半夜方被锦衣卫送回府邸。
人进来时, 冻得说不出话来,瞧着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吓得沈妆儿一跳, 连忙吩咐听雨备热水, 将人给塞进浴桶里,隽娘嘴唇打颤,抖抖索索在水里泡了许久, 直到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方才说话, 一开口便哭了出来,
“姑娘, 奴婢差点以为回不来了....”
隔着浴桶将脑袋往沈妆儿怀里蹭,沈妆儿抱住她轻轻安抚,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放下,话却不客气,
“你活该,谁叫你一个人往那种地方钻?”
隽娘跟了她这么多年, 头一回露出这般胆怯的模样, 可见当时情形有多危险。
“奴婢只是想去瞧一眼,哪里晓得撞上他逃跑,他欲沿渭水往西北,绕道陇西出关, 奴婢死皮赖脸缠了他许久,最后被他扔水里, 幸好锦衣卫来得快, 否则奴婢就要冻死在水里了。”
春头的天气, 渭水沁骨冰凉, 隽娘虽会凫水,却不一定有活路。
沈妆儿又气又心疼,从听雨手里接过干巾裹住她发丝,“活着回来就行了,你若再这般胡闹,我把你送回京城得了。”
隽娘连忙说不敢,老老实实认错,保证再也不干出挑的事。
沈妆儿再问那线人如何了,隽娘只回道,
“那个男人被抓去了锦衣卫,具体的不清楚,不过那人怕死,总该能翘出一些消息来。”
沈妆儿盼望着朱珂能尽快落网,他可是沈家的仇人。
这一夜主仆二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嘀嘀咕咕说了半晌话方睡着。
当初离开宜州,是要送一匹茶叶丝绸去凉州,凉州去长安有上千里,原先是打算让隽娘带着几个伙计再与宣家镖队去一趟凉州,隽娘经此一难,沈妆儿舍不得她远行,将钱庄交给她,打算亲自前往。
除了避开朱谦,也想去广阔的天地看一看,瞧一瞧。
凉州乃大晋西北门户,她这些年开拓运河,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总听人说凉州风物人情与关内迥然不同,有心开阔眼界。
收拾好行装,于正月二十二这一日出行。
这一趟货本就是隆商镖局的镖,瞒不过宣循,沈妆儿带着容容与听雨乘车,宣循亲自押镖,路上风和日丽,车马粼粼,到了萧关下,方发现这是个很热闹的集市,铺子里有许多西北的和田玉,料子比市面上卖得要好,价格还便宜好几倍,主仆三人欢欢喜喜挑了好些玉料,又买了几个镯子与坠子,临走前发现几个香料摊子,是西域来的好货,宣循立在一旁慢慢翻着香料盒子,悄声道,
“到了凉州,好的香料更多,你就买些路上玩一玩。”
沈妆儿依了他。
萧关下有个关城,酒肆客栈应有尽有,打算在这里歇上两日,出了关,路途遥远,怕是再也没有这么舒适的地儿。
选了城中最大的客栈,宣循特意包下三间,将中间最大那间给沈妆儿,他与小五护在左右。宣循着实体贴,处处周到,他见多识广,十分风趣,这一路不知讲了多少笑话与沈妆儿听,模样也好,又肯当赘婿,听雨与容容便劝沈妆儿思量思量。
沈妆儿一笑,“我想想吧。”
听闻夜里客栈前的大厅有赌局,这种赌局并非地下城的豪赌,是男女老少都可参与的那种,每过萧关的客商行旅总要在此处赌上一把,倘若运气好,也能挣些过路费。
沈妆儿还从未下过赌场,有心去凑凑热闹,随意捡了件素褙穿着下了楼,宣循已在院子里等着她,上下打量她一眼,她亭亭玉立,总是给人一种柔软美好的感觉,让人不敢亵渎,明明已不着粉黛,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她。
宣循眼斜长如月,不太放心,“姐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边关夜里寒凉,姐姐莫要冻着。”
沈妆儿讶异回道,“不是听说厅堂内热和得很?”她已经穿的不少,身上有件厚厚的褙子。
宣循当然知道,只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咳了一声,一面将自己身上的披衫给解下,递给她,“这里鱼龙混杂,姐姐还是小心些。”
沈妆儿笑着摇头,“不必了...”
宣循也不在意,将披衫往手肘一搁,先一步踏入厅堂。
堂内烧了地龙,人满为患,四处充滞着喧闹的气息,果然有不少妇孺老少,喜笑盈盈,小孩子在角落里摆了一桌,趴在桌案上不知玩什么博戏,面前也搁了些玩具当赌注。
总共大约有二十来桌,沈妆儿细细看过去,有叶子牌,投壶,下棋,还有骨牌等等,五花八门,各类民间赌具齐全,难怪男女老少皆宜,估摸着路过行人无趣,设此赌场解闷。
这里的打法与京城不同,沈妆儿也懒得下场,坐在靠窗的一个小摊吃糯米圆子,放听雨跟容容去玩,独小五伺候在侧,她给小五点了一碗刀削面,桌子不够,小五蹲在一旁的小案上吃。
才吃下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罩了过来,遮住了她的视线,沈妆儿讶然抬眸,撞入他幽黯的深瞳。
朱谦堂而皇之在她跟前坐了下来,他背对着厅堂,面朝窗口,背影如山一般稳稳地矗立,
迎上她吃惊的神色,眼神冷清,“好巧....”
沈妆儿半口团子噎在嘴里,被他吓得生生咽了下去,猛地咳了几声,唇角溢出一丝汤汁,朱谦慢条斯理递上一条手帕,沈妆儿防着汤汁落在衣裳,下意识便接过往嘴角一擦,视线落在帕子上,略有几分眼熟。
这好像是她的帕子....怎么到了朱谦手里,她狐疑地的看着朱谦。
朱谦视线已移开,问摊主点了一份饺子。
沈妆儿想起来了,这是那一年他为沈家入狱,她去狱中给他送饭递给他净手的那块。
他怎么也留着了....
朱谦的举动有些蹊跷,可她不敢往那方面想,压下心头狐疑,不着痕迹将帕子往兜里一揣,默了片刻,这才神色如常,
“您怎么也来了?”
朱谦接过掌柜递来的饺子碗,头也没抬,“朱珂逃去凉州,我亲自去追。”
沈妆儿眉尖微蹙,这个朱珂可真能折腾。
二人默不作声用膳。
远处的宣循正在指点自家一个管事出牌,忽然瞥见沈妆儿跟前坐了个人,脸色一变,大马金刀迈了过来,笔直的身子往朱谦对面一坐,顺手将身上的披衫裹住沈妆儿,温柔道,
“妆儿,窗下风大,你别冻着了。”
沈妆儿唇角微微一动,碍着朱谦在场,没有立即扯下来,抬眸冲他露出一笑,“谢谢。”
朱谦筷子杵在汤碗里,余光往沈妆儿身上一瞥,纤细的身子裹了件不合时宜的玄色大氅,衬得那张脸越发小了,唇角微微绷直,默了默,继续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