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双袖合一朝皇帝拜下,
“父皇,若沈大人有罪,罪在儿臣,儿臣愿一人担责,若沈家无罪,还请父皇还儿子与沈家一个清白!”
这是要一人扛下来的意思。
朝臣傻眼,他这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爱沈妆儿爱惨了?
沈瑜大惊失色,爬过去,重重扯着朱谦的袖子,“殿下,这不关您的事,不关您的事啊,您疯了吗?”他一头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皇帝气笑了,眉峰锐利,唇角冷冷掀着,“冯英拟旨,着左都御史程钧,刑部尚书李庆宜,大理寺卿宋绍三司会审....”末了,睨着始终一言未发的王钦,语气凝缓,别有深意道,“内阁首辅王钦督查。”
王钦眼梢微挑,深深看了一眼朱谦,他到底是破釜沉舟,还是请君入瓮?
这一次,便是他,都看不懂朱谦了。
王钦叹着气,与其他三位大臣同时列出接旨。
皇帝最后背过身去,看都没看朱谦,语气平静似水,
“来人,将太子朱谦与沈瑜押下刑部大牢待审!”
*
年关已近,京城四处人影匆匆,街上熙熙攘攘,明明是正午,天却阴沉得可怕。
沈家已被锦衣卫封住,沈妆儿被特旨宽待,临时搬去了对面的郡主府,沈府一应人等不能外出,锦衣卫是朱谦的人,沈妆儿不担心沈家人被苛待,一应用度皆是正常供应,唯独该要操心的,是牢狱里的人。
她穿着一件素衫,裹着一件月白的斗篷,带着听雨提着食盒来到刑部天牢门口。
她面庞比那雪还要白,眸眼却明亮坚韧,听雨塞了一锭银子给守门的侍卫,侍卫念及沈妆儿身份,也不敢拦,不耐烦往里扒拉着,“快去快回。”
主仆二人来到天牢门口,一股阴湿发霉的寒气从甬道口倒涌上来,将沈妆儿呛出了泪,她忍着恶心,捂着嘴一步一步沿着光滑潮湿的石道往下走。
摇曳的烛火将她纤细的身影长长投在墙壁,随着她的到来,搁着墙壁上的烛火一晃一晃,晦暗不明。
沈妆儿下到地牢,四处充滞着刺鼻难闻的气味,地面阴湿冰冷,两侧还有留下的小沟,黑幽幽的废水流淌着,散发出一股恶臭。
沈妆儿紧紧捂住嘴,在手帕的缝隙里寻得一丝呼吸。
听雨又给牢头塞了银子,牢头是个个子矮小的小老头,五十出头的模样,仿佛是习惯了地牢的阴湿,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轻车熟路掂了掂银子,拿下颚往地牢深处一指,
“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再往左手边,行到最深处便是沈大人的牢房。”
越往里走,霉味虽越重,却没那般潮湿,沈妆儿费了些功夫,慢慢适应里面的气息,渐渐松开了手,快步按照牢头所指,寻到父亲沈瑜的牢狱外。
灯光不明不暗照亮整间牢房,门口的木栏还挂着一片木牌,写着父亲的名字,地上铺满了干稻草,角落里搁着一张不算宽敞的木塌,粗粗扔了一床棉被在上,沈瑜一身白衫端端正正坐在塌上,双腿盘起,衣裳虽有些凌乱,却无殴打迹象。
沈妆儿松了一口气,扒着柱子往里轻声唤了一句,“爹爹....”
沈瑜身子一震,猛地睁开了眼,入目是女儿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一段时日未见,她又瘦了些,沈瑜神色间并无惶恐,亦无灰败之色,瞧见沈妆儿来,罕见露出一脸温煦的笑,不深,却足够暖人心。
沈妆儿眼眶被湿意浸透,幼时最深的记忆,便是爹爹将她架在肩上,举着她瞧府外的风景,那银铃般的笑声至今还在脑海回旋,爹爹进入翰林院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会亲自照料她,爹爹虽然不苟言笑,对她这个长女的疼爱却一点都不少,直到后来一头扎入史书,变得沉肃,也鲜少回家,她便跟着老太太生活。
沈瑜下来木塌,蹲在柱子前,上下打量女儿,见她模样还好,露出宽慰的笑。
“妆儿,你别担心,爹爹是清白的,只要此身不染污名,生死不惧。”
沈妆儿听了这话,心里堵得慌,不过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亲自将食盒打开,格格不入的珍馐香气萦绕出来,沈瑜看着食盒,忽然皱起眉,抬手制止道,
“等等....”
眼神轻轻地往斜后方撇了撇,温和看着女儿,低声道,“妆儿,去送给殿下享用....”
沈妆儿长睫微微一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看着沈瑜,半晌,暗哑应了一声,
垂下眸,将第一层食盒里的数碟菜肴并一碗米饭递出来,放在沈瑜跟前,朝听雨看了一眼,示意她照顾沈瑜,重新将食盒盖上,提起,缓步朝斜后方走去。
绕过一弯口,来到一间硕大的牢房前,屋顶还漏下一线天光,牢房内被清扫得干净,被褥床榻一应俱全,一张长案摆在正中,上头隔着简单的茶具。
视线从小案渐渐挪至案后那道清隽的身影,哪怕是坐着,身形依然挺拔修长,在这样暗不见天日的牢狱,显得硬朗又沉稳。
沈妆儿步子很轻,几乎很难引起人注意,只看了他一眼,便悄悄将食盒搁下,缓缓掀开盖子。
朱谦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这声轻微的动静,倏忽睁开了眼。
粗大的柱子之间,搁着一张柔秀的脸,白瓷般的肌肤,饱满的小嘴冻得有些发红,莹莹泛着水光,浓密的长睫静静垂着,娇靥如画....朱谦神情有些恍惚,以为是错觉,又或是梦感应了他的心,如果是梦,便多看几眼。
牢房门边放着一张小案,沈妆儿将几样菜搁在案上,抬眸,撞入一道幽深又迷离的视线里,他眸色从未这般柔和,似春水浅浅地拂过人心。
沈妆儿愣了愣,生出几分陌生,唤了一句,“殿下...”
清脆又软绵的嗓音,恍若徜徉在浮光里飞絮,扎了扎他的心。
朱谦猛的回神,定睛一瞧,面前真真实实的有一道人影。
“妆儿?”他试探地发声。
沈妆儿神色淡淡的,细软瓷白的玉臂从柱子间伸过来,将小案往他跟前一推,
“殿下,请用膳。”
朱谦目光落在那布满菜肴的小案,是熟悉的菜式,再挪至她面颊,他喉结滚了滚,低沉问,“你父亲用了吗?”
怕沈瑜将菜肴让给他。
沈妆儿面色平静道,“他在用....”
这么说,备了两份,特意也给他捎了一份。
不可思议的喜悦悄然爬上心头,
朱谦犹自克制着,唇角微微平了平,从容起身,坐在小案后,抬手要去扶碗,只觉掌心十分不适,顿住了。
沈妆儿跪坐在柱子外,瞥一眼他的手,晓得他的习惯,便将随身携带的布巾递给他。
雪白的帕子,绣着一朵纤细拔长的兰花。
朱谦视线定了片刻,伸手接过,回身拧起茶壶沾了点水,打湿帕子,细细擦了手,方搁在小案旁,伸手拾起碗,开始用膳。
沉寂的空间浮起细微的嚼动声。
尴尬无声蔓延。
两道视线轻微地碰撞了一下,很快又避开。
墙角的灯芒染在她眉梢,那双眼若晶莹的黑曜石,清幽幽的,又似无波的潭。
朱谦并不焦急,吃得慢条斯理,甚至可以说细嚼慢咽。
她亲自下厨,吃了这顿,没下顿。
朱谦格外珍惜。
沈妆儿等了片刻,见朱谦只吃了一半,不由心生狐疑,他从不是这样漫不经心的人,做事端正,一丝不苟,吃个饭从不吞吞吐吐。
面前的人,没有半点身陷囹圄的自觉,脸色更是从容而清华,仿佛这是煜王府的用膳厅。
沈妆儿心生绝望的想,大祸临头了,他不着急吗?
朱谦终于发现对面的人,眉尖微蹙,眼梢泛红,心中有些发虚,不敢再耽搁,速度加快了些,利落将几碟菜并饭一粒不剩吃完,再次用布巾净手,随后端正地看着她。
“辛苦你了...”
沈妆儿没回应,径直伸手过来将碗筷收好,朱谦连忙帮了她一把。
待碗筷收入食盒,牢狱重新归于宁静。
沈妆儿的心却平静不了,刘瑾将昨夜殿内朱谦的话,一字不差转述给她。
她忍不住疲惫地想,他到底要做什么?
换做以前,她可以肯定地认为,朱谦这是在设局,那些年,他对她虽不上心,在政务朝局上从来都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他不可能为了沈家,让自己陷于这般危险的境地。
没有人和物,能比过他心中的权力欲。
他是天生的王者。
但,那句“若沈家有罪,罪在儿臣,儿臣一人承担”的话,还是震撼了她。
他舍了权力,选了沈家,意图将沈家从案子中摘干净。
沈妆儿双手加眉,朝他一拜而下,
“殿下大恩,沈家无以为报。”深深揖在地上,
朱谦看着她柔美的背影,舌尖充滞着苦涩,他不需要她的谢。
沈妆儿直起身,担忧道,“殿下这么做,是有什么计划吗?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朱谦料到她这么问,事情发得突然,能有什么计划,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与沈瑜共担是他真实的意思,没有任何算计的成分,只是这些告诉她,她也不会信。
“引蛇出洞,我在外面,他们必定心生顾忌,只有我在牢狱,他们才会放开手脚,做的越多,错的越多,妆儿你信我,我不打无准备之战。”
沈妆儿是真的信他,“那,你打算怎么做?”水盈盈的眼,似有星芒坠落,
他便沉沦在这一眼里,嗓音有些低哑,“什么都不做,等着他们坐实罪证,只要他们露出一丝破绽,我便让他们无翻身之地。”一旦他入狱,朱珂会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不惜任何代价来对付他,届时,他的天罗地网就该将这头困兽给缚住。
他眼底泛着冷熠的光,温声道,“妆儿,你什么都不必做,回郡主府,有消息刘瑾会告诉你。沈家也不必担心,锦衣卫不会对他们动手。”
入狱前,他将能安排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沈妆儿喉咙忽然火辣辣的疼,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扭动了下僵硬的身子,扶在木柱,缓缓站起身,朱谦也跟着站了起来。
目光落在她裙摆上,沾了些灰尘,素白的裙子绣着一朵朵精致的桂花,却被一些飞萤给缠住了,沈妆儿扑了扑,灰色的蚊虫就这么黏在裙摆上,拍不落,沈妆儿便放弃了,拧着食盒打算离开。
这条裙子他见她穿过很多回,永远那么干净明丽,像翩跹的蝶,它不该沾染纤尘....眼眶没由来有些发酸,胸膛涌上一股戾气,他眉棱骤敛,突然俯身向前,手穿过柱子,捧住了她的裙摆,修长的手指将那飞萤扑过的地方,一点点给摘净,抚平。
沈妆儿半抬的脚步,忽然黏住了。
那样挺拔颀长的身影,就这么俯在她跟前,虔诚而卑微,做着令她陌生又不解的事。
他的呼吸有些沉,又些重,带着难以消解的怒。
这一路进来,他神色都十分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怎么突然被这几只飞蛾给惹怒了。
沈妆儿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后,尴尬地拽着裙摆,试图将裙子给扯出,“殿下,无碍的....”
这时,男人抬起他漆黑沉湛的眼,从齿缝挤出几字,
“这牢房,也不必来了...”
舍不得她衣裙沾尘,鬓角染霜。
*
正如朱谦所料,朱珂回了府,立即召集幕僚商议如何扳倒朱谦,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被压制了大半年,六王府的谋士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一定要摁死朱谦。
沈瑜有罪,就是朱谦有罪,六王府的人去翰林院收集证据时,碰巧撞见一位与沈瑜交好的官员,那人声称某一日酒后,沈瑜埋怨先皇对陈家处置过于宽容,可见沈瑜着实对先皇不满。
七七八八又搜罗捏造了不少证据。
这册关于前朝末帝的史书在定稿后,被沈瑜放入匣子里,锁好直送翰林院,由翰林院几位掌教终审后,提交内阁,再有内阁审核递去司礼监,问题是被翰林院的官员发现的。翰林院审阅史册有严格的纪录,谁进谁出,皆在小吏的看管下。
朱珂当时设计这个局,留有一洗脱沈瑜罪名的证据,就是这个小吏,原本拿这个证据来威胁沈妆儿就范,如今朱谦与这桩国史案绑在一块,自然也就没必要留着这个隐患,朱珂示意心腹除掉那名小吏。
锦衣卫偷偷跟着朱珂的人,悄悄将小吏给救下。
到了朱谦入狱的第四日,三司会审,公堂之上,双方人马斗得如火如荼,温宁拿出一项关键证据。
史馆所用笔墨与翰林院有所不同,虽都是油烟墨,翰林院用的是五石漆烟,这是最上等的好墨,史馆用的是贡烟,两者的配方大差不差,但五石漆烟的墨锭加了金箔,更有光泽,请来行家当场辨认,史书上其余的字迹皆用的贡烟墨,唯独“佑”字偏旁上加的这一笔,用的是五石漆墨。
这就证明,那一笔并非是沈瑜所写,而是有人陷害。
谁陷害呢?
六王府找来的那名翰林院官员当堂改口,转而指正朱珂的人收买了他,连银票多少何时何地都说得明白,而那名原本被灭口的小吏也出现在公堂,一切证据指向朱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