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仿佛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胆子很重。
不能慌,不能乱。
先入宫求见皇帝,若皇帝不见,便去灯市寻刘瑾,总有法子。
沈慕提出同行,却被沈妆儿拒绝,
“兄长,二伯父不在家,弟弟们还小,沈家还需要你撑着,你放心,会没事的....”
最后一句话,带着笃定,是宽慰家人,亦是给自己鼓劲。
沈妆儿冒着严寒,坐上马车,遣护卫飞快往皇宫奔驰。
这一路,她脑海闪过太多念头,上回杨三郎出事,消息很快传出来,是杀人罪。
可这一回,爹爹是因什么缘由入狱,刑部的人并未透任何口风,婆子只知道人进了大牢,其余都不清楚,仿佛极为隐晦。
她总觉得以爹爹的为人,不可能犯什么大错。
一时心绪还算镇定。
只是到了宫门口,她递上牌子请见皇帝时,却被侍卫给拒绝,
“郡主,陛下在忙,谁也不见。”躲开她的眼神。
不寻常!
沈妆儿心一下子滑入冰窖,“是因我爹爹的事吗?”
侍卫不敢看沈妆儿,尴尬地挤了笑容,“属下不清楚....”
沈妆儿脸色一片黑青。
是什么事,连皇帝都在避讳她。
高高的宫墙如矗立在天地的巨人,将阴霾沉沉压在沈妆儿心底。
心中积聚的不安,一瞬间蜂涌而上,寒风侵入肌肤,将一张俏脸冻得通红,她却浑然不觉冷。
“姑娘....”
今日作陪的是隽娘与听雨,隽娘稳稳扶住她的身子,
“姑娘,情形不太好,不若咱们分开行动?”
“好。”沈妆儿定了定神,望了望巍峨的宫门,肃然道,“听雨,你去过灯市,你去给刘瑾报信,隽娘随我去刑部。”
就在她要转身的片刻,宫门缓缓被推开,一大片火光跌入眼底。
漆黑的甬道被火把烘得通明,当中一道身影,一身火红的飞鱼服,醒目又鲜明,他一步一步,沉稳地朝她走来,克制着三步的距离,在她跟前落定,
“郡主,请随我来。”
沈妆儿瞧见刘瑾,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
“刘瑾,麻烦你了....”
话未说完,却发现刘瑾眉头紧蹙,一双漆黑的眼藏着几分担忧。
沈妆儿脸色怔了怔,有些茫然和不解。
刘瑾抿了抿唇,侧身一让,语气又软和几分,“陛下正在奉天殿召见大臣,殿下抽身不开,吩咐我带您入宫。”
刘瑾从不替朱谦说话,今夜却替他做人情,什么意思?
沈妆儿越发觉得不对劲,却顾不上多想,让听雨与隽娘在宫外候着,她迅速跟着刘瑾入宫。
刘瑾担心沈妆儿承受不住,一路上并未多言,径直将她带入奉天殿后殿,沿着甬道,进入一个极小的暖阁,等她迈入,迅速将门一掩,转身立在她跟前,语气低沉,言简意赅道,
“郡主,沈大人涉嫌影射先皇篡位....”
沈妆儿闻言脸色倏忽一白,纤瘦的身子一瞬间颤如纸片。
先皇乃大晋的开国皇帝,他的女儿曾嫁前朝太子为妃,太子继位不久病逝,留下襁褓里的婴儿登基,先皇便成了摄政上柱国,彼时,四境烽烟不断,主少国疑,先皇颇有谋略,朝中有不少大臣属意先皇取而代之,先皇不肯,为避朝臣,遂带兵出征,待他斩杀一伙强豪,京城传来噩耗,幼帝与太后葬身火海,群臣举太后遗诏,迎先皇登基。
先皇气急,但摄于形势,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晋。
先皇回京第一件事,便是查起火缘由,最后发现竟是自己一心腹所为,心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目的在给先皇铺路,事成后,他便自刎于宫门前以谢罪,即便一切证据证明与先皇无关,但民间还是有传言,先皇是篡夺帝位的乱臣贼子,先皇因此耿耿于怀,一年后病逝长安宫。今上登基后,励精图治,带领一帮悍将平定四海,还了百姓太平,那样的传言才渐渐消弭。
爹爹虽有几分文人意气,却绝不是糊涂之人,怎么可能在编史的时候,影射先皇呢?
如此罪大恶极的罪名,难怪连皇帝都不肯见她。
沈妆儿绝望地闭上眼,身子往后撞在墙壁,浑身如同坠入冰窖里,骨头缝里的冷气直往外冒,她身子轻颤了一下,又在一瞬间绷紧,艰难地抬起眸,问他,
“我能做什么?”
好歹经历了生死轮回,沈妆儿比刘瑾想象中要镇定。
他眼底闪过一丝疼惜,默了片刻,道,“殿下让您在这里等着,其他一切交给他。”
沈妆儿愕然,怔愣着一动不动。
小暖阁的光芒不绚烂,不冷清,十二盏宫灯整整齐齐罗列在头顶,没有风,沈妆儿却总觉得这些灯芒在晃,一点点摇落在地,摇落在心,她不知等了多久,仿佛煎熬,仿佛混沌,不知所以,直到一道短促的嗓音打破她纷乱的心绪,
“郡主,陛下将太子殿下与沈大人一齐打入天牢....”
第61章
奉天殿殿内, 群臣默立,气氛压抑凝重。
刑部尚书李庆宜,将所寻证据一一列出, 最后合上册子, 与皇帝一拜,
“陛下,事情便是这般, 侍读学士沈瑜,在新交上来的这册史书中, 避前朝末帝名讳,却不避先皇讳, 可见他含沙射影讽刺先皇,臣亦在国子监寻得他一些诗文,其中亦有给末帝避讳之处,证据确凿,还请陛下治沈瑜及沈家之罪。”
当年那个替先皇除掉末帝母子的人,正是李皇后的嫡亲外祖父, 先皇临终感怀陈家功劳, 遗言立陈老先生外孙女李皇后为后,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李皇后无子,皇帝却依然保持她皇后尊荣的缘由。
刑部尚书李庆宜则是皇后之弟, 这些年李家与朱珂绑在一条船上,一向与朱谦水火不容。
皇帝单手撑在蟠龙宝座的扶手上, 阖目不言, 浑身上下透着无声的威压。
殿中, 一袭白衫的沈瑜, 已冻得发僵,他麻木地看着面前的地面,缓缓摇着头,
“陛下,臣之所以对‘佑’这个字避讳,是因臣的父亲名讳中有一个‘佑’字,至于不曾给先皇避讳,臣不知先皇乳名,是以不曾注意,历代修史从不避乳名,此事臣不敢擅领,还请李尚书将证据拿来,给臣亲自瞧一瞧,好辨一辨是不是臣的字迹....”
世人避讳,会在名讳上加一笔或减一笔,以示对先人的尊重。
李庆宜拂袖冷哼道,“沈瑜,你已承认你在给末帝避讳...仅此一桩,便可治你的罪,你修的是史书,可不是家书,你在‘佑’字上,加一笔,不是打先皇与陛下的脸么?”
“我没有!”沈瑜面庞发紫,眼神有着实质般的力度,恨不得穿透李庆宜的眼,他极少动怒,此刻却如同惹急了的豹子,双眼猩红,
“我只在自己所写的诗文中避亡父讳,从不在史书上避‘佑’字讳,你想要诬陷我,在史册上简简单单加一笔不就成了吗?”
“我诬陷你?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也不过是一个五品侍读学士,在朝中无人识得,你有何处值得我诬陷?”
蓬垢的发在寒风中乱舞,沈瑜颤得厉害,如鲠在喉。
朱谦默然听了一阵,缓缓迈开步伐,跪在最前道,
“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蹊跷,还请父皇下旨,让锦衣卫详查。”
李庆宜抖了抖手中的书册,冷笑道,“太子殿下,人证物证俱全,您还要查什么?非得制造些证据来替沈瑜脱罪吗?”
朱谦不曾理会李庆宜,依然拱手望着皇帝,“父皇,儿臣要查那册史书所有经手之人,也要查国子监进出档案,只要是人做的,一定会留有痕迹,若不详查,儿臣不死心。”
这时,翰林院一位老臣站出来道,
“太子殿下,史馆特设在国子监,每日进出人不少,您怎么查?不管怎么样,沈瑜身为这册史书的编纂者,即便有人诬陷,他未能第一时间找出问题,他也难逃其咎....”
朱谦冷冷扫他一眼,“何大人这是强人所难吧,若是有人在沈大人交出这册史书后做了手脚呢?”
若换做寻常,朱谦提出要查,众臣不会有异议,可偏偏这次事涉沈瑜,朱谦老盯着沈家不放,想要将女儿送入东宫的臣子们心中便有些焦急,干脆趁此机会,将沈瑜的罪给定死,好给自家女儿排除一个强劲对手。
这么一来,形势不容乐观。
最后,朱谦冷笑一声,缓缓将头上象征东宫太子尊荣的冕冠给取下,搁在一旁,清冷的嗓音如珠玉,掷地有声,
“父皇,儿臣信沈家,沈家淡出朝堂,从不与人结仇结怨,今日之所以被人针对,定是被儿子牵连,故而,儿子誓与沈家同进退,共生死,还请父皇着三司会审,令东厂与锦衣卫协理。”
朱谦话落,殿中一片死寂。
一直阖眼的皇帝闻言,猛地睁开眼,嗓音勃然,“谦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皇帝不怪朱谦替沈家说话,这是情理当中,他怒得是朱谦不把太子之位当回事,一旦沈家定罪,朱谦这个太子便到头了。
他从来都是谨慎沉稳之人,今日怎么如此莽撞?
朱珂立在一旁满脸震惊,他最初设下这个局,目的有三,其一逼沈妆儿就范,其二,将当年李家与陈家的功劳在皇帝跟前提一提,好叫皇帝晓得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其三,只要此事一出,朱谦必定会站出来替沈家说话,届时他顺带将脏水往朱谦身上一泼,离间朱谦与皇帝,好叫朱谦在朝中大失人心。
而眼下,朱谦主动将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这不是省了他很多事吗?
朱珂将喜色抑在眼底。
原先支持朱谦的大臣,纷纷跳起来阻止。
“殿下,三司会审必定惊动朝野,此事捂还来不及,您怎么能宣扬呢?”
“您是太子,当以社稷为重,这件事无论真相与否,都累及先帝名声,如何能公布于众?”
“沈瑜在其位谋其政,他负责攥史编史,出了这等疏漏,即便不按影射罪名处置,也得按渎职处置,沈瑜死不足惜,殿下千万要自顾啊!”
朱谦神色坚毅,唇角微微扯了扯,“依诸位大臣之意,皇祖父果然有不轨之举?他不过是顺时应天罢了,江山不仅是帝王的江山,也是百姓的江山,是天下人的江山,皇祖父还政以清明,功高至伟,”旋即,目光怡然投望在皇帝身上,“父皇,儿臣不认为祖父有不可言之处,也不必遮遮掩掩。”
他若不将筹码加重,此事的规格便只限于刑部,唯有加上他这个东宫太子,才有机会争取三司会审,这样一来,李庆宜便没法一手遮天。
太子之位没了,他还能夺回来。
沈家没了,他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他伏低再拜道,“父皇,儿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沈瑜更是当场呆滞,僵了一瞬,立即往前跪爬,磕头如捣蒜,
“陛下恕罪,太子一时失言,还请陛下莫要怪罪与他....”
挪身与朱谦磕头,哽咽着恳求,“殿下....殿下快认错吧,此事与你无关,还请殿下莫要再言....”
沈瑜万万没料到,为了给沈家争取脱罪的机会,朱谦连太子之位都给赌上了,怎么会呢....在沈瑜印象中,朱谦眼里只有权势,怎么会这般儿女情长....太不像他了....
沈瑜修史,更懂史,文人之间这些字里行间的游戏,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能拖累朱谦。
沈瑜转首往皇帝长拜,额尖已磕出一片红印,“陛下,臣认罪,臣渎职,还请陛下看在妆儿的面子上,饶了沈家满门,处死臣一人....”
“沈瑜....”皇帝红着眼站起了身,眼神紧盯着他,晦暗不堪。
皇帝自事发就知道这桩事不好查,一笔而已,沈瑜想要摘得干净,难于登天,先皇的名声与大晋的名分不得不顾及,他是皇帝,不能徇私,得以大局为重,此罪按律当夷族,而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公布于众,以渎职之罪处死沈瑜,来保全朱谦与沈家。
可朱谦不答应。
梦里沈瑜被箭矢当胸贯穿的情景,依然血淋淋地刻在他脑海。
或许,那不是梦,而是妆儿经历过的一生。
“岳父....”朱谦移目朝沈瑜重重叩拜,语气里含着几分悲沧,他抬目,见沈瑜一脸赴死的坚决,目光被刺痛一般,交织着自责与懊悔,“是我对不起沈家,对不起妆儿,也对不起您....理应我来担。”
沈瑜被他这一声岳父叫得心绪乱涌,面如泥塑,他痴愣地盯着朱谦,仿佛头一回认识他,半晌,颤声道,
“我...不是你岳父....”
“不....”朱谦深深吸着气,缓缓一笑,这一笑恍若穿透乌云的阳光,“在我心里,您一直是,永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