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郎听闻短了银屑炭,不顾严寒,披着件厚厚的蓑衣,穿上用粗绳做的草鞋,赶回杨家去搬炭,广宁伯夫人是个勤俭持家的主母,恰恰前阵子有意整顿妾室,一应吃食炭火供应都给减例,伯夫人不跟她们吵,拿这些度日之物来要挟她们,她原是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实在是这次杨三郎出事,这些姨娘与底下的儿子上蹿下跳,让伯夫人冷了心,下决心狠狠整治。
这么一来,杨家倒是省下不少炭。
杨三郎这一回来,伯夫人都不用他开口,含着泪吩咐下人用油毡布给裹好,装上板车,
“孩子,什么都别说,家里用不着炭火,你全部拉去沈家。”
杨三郎站在屋檐下往柴房望了一眼,竟是一篓子都不剩,
“娘,您身子不好,怎么着也得留几篓子....”
伯夫人裹在裘衣里,躲在廊角后,费劲地摇摇头,“趁着天未黑,快些送过去....”风雪太大,扔下这话便回了屋子。
杨三郎双眼裹着泪,硬生生从油毡布下抠下两篓子炭悄悄留下来,随后带着仆人,深一脚浅一脚,人人脚上套着麻绳做的鞋,冒着风雪往沈家赶。
平日两刻钟的路,足足走了三个时辰,人赶到沈府侧门时,一双眸刺得通红,嘴唇冻得干枯,面容被风沙割得锋利又深邃,哪有半点昔日的俊朗模样。
总算是得了救命的炭火,曹氏喜极而泣,感激的话自不必说,连忙招手婆子道,
“别愣着,妆儿房里断了大半日炭火了,快些给她送两篓子去!”
“大夫人的祠堂也送去一盆...”
沈妆儿这一日便用被褥裹着坐在罗汉床上绣花,上回给刘瑾做了些衣物,趁着顺手打算给父亲沈瑜做几件冬衣,丁姨娘进来探望她,怕她熬坏眼睛,将她手中的绣盘给夺走,
“老爷的东西有我和文姨娘,哪里需要姑娘费心,您好生养着身子...”又吩咐听雨道,“将姑娘平日爱看的话本与书册寻来,”
听雨递了几本游记给她,沈妆儿想起宜州的猎户山民以后都归她管,便找来几本山川书物,寻思着将来能在宜州做些什么行当,帮着当地的山民致富。
不一会,灶上的婆子送来炭火,真真是雪中送炭,听雨激动地留下婆子喝热茶,顺便问了一嘴,得知是杨三郎冒雪从杨家搬来,心中感慨不已。
“咱们家三个姑爷,还是杨三郎最靠谱。”
话落,立在珠帘旁的留荷轻声咳了咳,往里努了努嘴,听雨讪讪地闭了闭嘴,笑着送婆子出门。
沈妆儿聚精会神看书,每瞧见一处,便用笔圈起,做上徽记,慢慢的,脑海里闪现不少奇思妙想。
留荷重新给手炉装满了炭,塞入沈妆儿的怀里,又装了半盆炭放入火盆里,搁在沈妆儿脚跟下,将屋里的小丫鬟门都唤进来烤火,
“炭火不多,省着用...”杨家这些炭火,沾了些湿气,用着有些呛人,不过眼下这等时候,谁还计较则个...
等到听雨搓着手进来时,哪有她的地儿,小婢子瞧见要腾出小凳子,被听雨摆摆手,“不必,你们先烤...”
天色昏暗阴沉,辨不出是早晨与下午,算算时辰,怕是快要天黑了。
听雨在窗下踱着步子,不停地往手心吹热气,一双清澈的眸子水汪汪往外瞥,“这雪何时停呀,再这么下去,怕没吃的了....”
瞧了一会儿,居然望见门房的婆子满脸喜色上了廊庑,听雨等她走近,愣愣地掀帘,将她让进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
婆子抖了抖身上的霜雪,往里觑了一眼,笑眯眯与听雨道,
“东厂的刘公公派人送来了两车兽金炭,并一车蔬菜与果子,还告诉咱们,尽管吃,明日后日都有得送。”
听雨眼眸发亮,大喜过望道,“外面路上不是结了冰吗?他们怎么送来的?”
门房婆子开眼界似的,啧啧回道,“你没想到吧,是用冰橇车送来的,说是边关雪地曾用这种车运粮,太子殿下下令,从军营里拨了一批冰橇车入城,一面吩咐侍卫除冰开路,一面吩咐兵马司用冰橇车在城中各处分发蔬菜食粮....”
末尾特地挨着听雨耳边道,“东厂的大人们特地交待,留下一辆冰橇车给沈府,拨给咱们府出行用,若真短了什么,自己也能去市集买一些来,这待遇也就咱们郡主有....”满脸的骄傲与得意。
听雨直直看了一眼外头厚厚的积雪,只觉脸颊有些疼。
这前姑爷,也不错....
须臾,便有下人抬了一大框兽金炭进明熙苑,曹氏晓得这兽金炭定是专给沈妆儿用的,送了一半过来,另一半全部搁在老太太屋子里,其余的人不敢用。
有了兽金炭,留荷便顾不上用沾了湿气的银屑炭,利索地重新装了手炉递给沈妆儿,兽金炭烧得旺,又持久,搁在怀里揣着,浑身暖和和的。
沈妆儿并不知,这些物资是朱谦打着刘瑾旗号给沈家送来的,刘瑾虽执掌东厂,毕竟年限尚短,很多门路没经营上手,朱谦便不一样,他本就为夺嫡筹备多年,私下营收不知凡几,想要什么弄不到,身为监国太子,将军用物资拨给沈家,也就一句话的事。
后来,干脆让兵马司率先将沈家前面那条路给开出来。
给城中街道扫冰,发放粮食物资的事,归曲毅执行,朱谦交代他把沈家照顾好。
朱谦只这么一句,曲毅便有些超常发挥,念着头两日送的东西,没被发现,越送越上瘾,朱谦名下有些铺子,遇着下雪,铺子里的货售卖不出去,被朝廷征用,曲毅假公济私,吃的,喝的,一股子脑子往沈家送,末了,担心沈家两位少爷无趣,还送了一车玩具。
沈家最小的少爷沈藤,看着那车子木雕玩具十分无语。
门房老管家瞅着每日在门前花式献殷勤的侍卫头疼,一问哪来的,便回一句,奉东厂提督命,给沈家送物资。
老管家虽老眼昏发,却不糊涂,东厂只管抓人,哪管物资的事,这事归监国太子管。
当了一辈子灵醒人,这一回,老管家选择当个糊涂人。
朝臣对着朱谦偏袒沈家,十分不满,有个胆大的御史当着满朝文武面状告太子假公济私,太子当庭不吭声,转背吩咐兵马司撤了给他家的物资,御史傻眼了,这是监国太子干出的事吗?
朱谦一直以来在朝臣心目中是一位沉稳内敛的好储君,文武双全,以社稷为重,可最近干的事着实有些出格,这种明目张胆的偏袒....算了,为了一口吃的,众臣咬牙,睁一只闭一眼。
前阵子送入东宫的画轴都被曲风给扔了出来,顾尽忠不死心,还要再送,被温宁笑眯眯一句话封了嘴,
“殿下的意思是,若大人执意送进去,也成,那殿下勉为其难替这些姑娘配婚,殿下麾下有不少将士单着.....”
话未说完,顾尽忠抱着那摞画轴,麻溜地滚出了东宫。
冰天雪地的日子,持续到了腊月初八,这段时日,阖城就靠兵马司的赈灾物资过冬。
腊月节这一日,天气彻底放了晴,久违的冬阳张扬而明媚地铺满大街小巷。
沈妆儿闷坏了,披着件茜色的斗篷出了门,也不能去太远的地儿,便带着恪儿与秀儿到了对面的郡主府。
郡主府门庭并不算开阔,可府内景致却极好。
跨入大门,从正厅往后是一个宽阔的院子,当中有一小小的水池,木桥拱过,常青的绿植摆在水流旁,枝叶上残着一叠叠积雪,风一拂过,树枝一颤,积雪洋洋洒洒飘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沈妆儿就立在拱桥上,环视四周的扶疏花木,阳光炫目,她将斗篷给掀落,露出一张瓷白细腻的小脸,面庞被阳光映得莹白如玉,眉长如黛,樱唇峭鼻,眸眼清致,五官饱满又惊艳,茜红斗篷下是修长曼妙的水波绣花长裙,衬得她身体纤细婀娜,亭亭玉立,浑身流露出一抹柔软又宁和的气质。
朱谦一身玄衫立在角落的树枝后,茂密的树叶将他身影遮了个正着,他幽长的眸光透过枝缝静静凝视那道清丽柔美的倩影。
二人并不知,就在几条巷子之外的一间不起眼的宅院内,朱珂裹着一件月白长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身侧跪着一位黑衣侍卫,侍卫面容削瘦,神色灰败,
“殿下,属下办事不力,咱们在城中经营的钱庄赌场,都被太子给端了!”
朱珂闻言眼神阴沉,脸黑似锅底,他这些年之所以过得滋润,全靠这些见不得人的营收撑着,现在最值钱的产业被朱谦一锅端,今后六王府的日子会很艰难,没有银子,没有权势,还有几个人愿意给他办事。
近来,因朱谦任监国太子,手握锦衣卫与内阁,朝中许多大臣为了自保,已彻底倒向朱谦。
朱珂夺嫡之路,步履维艰。
侍卫见朱珂脸色绷紧不吭声,硬着头皮继续道,
“按照您的吩咐,李家派人上门跟沈家求娶平章郡主,却被老太太以沈家要招婿为由,给拒绝了。”
朱珂淡淡应了一声,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打,并不意外。
侍卫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低声道,“主子,属下实在不明白,您为何打平章郡主的主意?她连太子妃都不做,怎么可能给李家做填房?”
朱珂眼底闪过一丝幽黯,眯起了狭长的凤眼,“原先不可能,很快就可能了...”
沈妆儿出嫁李家只是幌子,将这个风声放出,只是他计划的一步。
沈妆儿于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貌美的女人,更是一张护身符。
他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沈妆儿乖乖投入怀抱。
腊八过后便是年,各府都忙着准备年货,清点账务收成。
沈妆儿名下的铺子庄子,也到了要收账的时候,铜锣街的两个铺子归隽娘管,一应账目十分清晰,每月按时送银子回来,隽娘心思通透,行事泼辣,沈妆儿干脆派她去各地收租查账,再遣两个厉害的婆子护卫跟着,周全齐备。
沈家到了年底,却不太好过,这些年沈家的营收一年比不上一年,亲戚却越来越多,光年节礼便是大大一笔开支,沈妆儿和离后,吃穿用度都在公中,曹氏虽大方,沈妆儿却过意不去,她手底下的庄子铺子每月都有进帐,皇帝给她那笔黄金,又存入了皇家名义下的钱庄,每年还有利息可拿,她如今是沈家最富裕的人,没道理看着家里艰难,自个儿过逍遥日子,寻了机会,悄悄塞了两千银票给曹氏,用于过年的开销。
曹氏晓得沈妆儿的性子,也没推拒,“就当公中借你的,回头有了盈余再还你。”
沈妆儿笑着应下。
沈瑜要赶在年底交出新编的史书,已二十多日不曾回府,他吃住都在国子监的史馆,连外头发生了冰灾都一无所知。沈妆儿派人去探望过他,得知一切安好便放心下来。
后来又下了一场雪,只是并不如先前那般狂肆。
隽娘跑了一圈回来,交了六千两银票至她手中,隆冬严寒,皮子铺收益很好,又狠狠赚了一笔。
“年底还能赚一波,”隽娘是个生意经,一双漂亮的眸子乌溜溜转,“奴婢已想好了,趁着年关,将库房清了,奴婢前几日搭上了一条商队,打算运一批蜀锦进京,明年开春卖绸缎。”
沈妆儿对她是满眼里欣赏,“我看,你留在这里给我看铺子屈才了,这样,明年我打算去一趟宜州,你跟着我去,咱们去干大事。”沈妆儿对于如何盘活宜州,已有了初步的构想,如今浑身鼓着劲,欲欲跃试,
“对了,隽娘听雨,你们二人帮着我将年关与年后开支粗粗算了下,看看,除了必要开支,还能抽出多少银子来,我另有他用。”
听雨连忙去梢间开柜子将账册抱来,二人坐在窗下借着一盏宫灯,仔细盘算。
这是腊月二十的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屋子里又冷又闷,沈妆儿吩咐小丫头将窗开出一条缝,沁骨的寒风滚进来,一下子扑在她面颊,她一时受不住,呛了一口寒气。
暮色四合,明熙苑四下如蒙了一层青烟,沈妆儿倚在窗下,往洞门方向瞥了几眼,黑漆漆的,什么动静都没有,转过身坐下来安心翻书,不知怎的,下意识又透着那条缝朝门口望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一道身影从月洞门下幻化出来。
紧接着响起婆子惊天动地的哭声,
“郡主,咱们老爷犯事了,被抓起来了,都没机会说话,直接进了刑部大牢!”
这一声吼,如平地起惊雷,在沈妆儿脑门炸响,她陷入一片空茫茫的震惊中。
爹爹一书呆子,能犯什么事,是不是弄错了...
一定是弄错了!
沈妆儿木了一瞬,恢复冷静,二话不说下了塌,换上郡主品阶大妆,直往外奔。
阖府惊动,院子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似的,人烟陆陆续续聚在垂花门,人人脸上交织着忧虑焦急与深深的恐惧,见沈妆儿神色过于从容,方稍稍缓了一口气,
“妆儿.....”
沈妆儿来到门口,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到底犯了什么事能直接扔进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