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积怨多时的夫妻就这么在大牢里争吵起来。主要是曹淑卿有些话说得太过分,方闻山正处于知道自己死罪难逃的惶恐之中,便是对妻子有再深的情份,这时候也激起怒火来了。两人不欢而散,方闻山拒绝和离,曹淑卿就改而去找娘家兄长们出力。
这跟先前情况不一样,从前曹家无事,方闻山也安好,她吵着要和离,无论是曹皇后还是承恩侯夫妻,都觉得她丢了曹家的脸,不想帮她。但现在曹家本就是多事之秋,方闻山还获罪了,万一牵连到曹家身上,岂不是雪上加霜?所以,曹家上下现在肯定更乐意帮她和离。而这种事也费不了多大的功夫,只需要打点一下衙门,找个兵部官员对方闻山以重刑施压、暗示就行了;又或者由承恩侯出面,拿昔日旧部方家夫妻的安危来威胁方闻山退让;至不济,承恩侯手上倘若有伪造文书的高手,伪造一份和离文书出来也可以呀!大不了他们再进一次大牢,秘会方闻山,压着他把手印摁了,假文书也可以变成真文书的!
曹淑卿是在公侯门第里长大的千金贵女,从前又没少从亲生母亲承恩公夫人与胞兄平南伯处接触各种阴谋诡计,还早有经验,她心里真没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太大的难度。
然而,承恩侯一听到她的请求,就立刻脸色大变,禁止她再提起伪造信件之类的话,并且忘记当年平南伯府对谢家下手时,曾经用过这一招的事实。他还让她答应下方闻山的一切要求,争取早日和离。反正方闻山若是死罪,等人一死,曹淑卿答应了什么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为什么就不能低一次头呢?明明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曹淑卿却偏偏闹得双方不欢而散,简直是愚蠢至极!
承恩侯夫人更不高兴小姑子曹淑卿先前求助了曹家二房。虽然承恩侯对一向信任的庶弟背叛了自己一事,始终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可他的妻子却坚信这是事实。以她如今对二房上下的厌恶,她认为小姑子跟二房亲近,就是对自家的背叛,便勒令曹淑卿不许再去二房。
曹淑卿受了兄嫂一肚子气,心里又不乐意屈服于方闻山的条件,便想拖上一拖,然后趁着这段时间,尝试打通别的路子,找个兵部的官员向方闻山恐吓一番,逼他写和离书。
然而,她后来往牢里递了两次话,方闻山都咬紧了牙关不肯退让,一定要她答应自己的要求不可。再拖得两日,官兵就找上了门来,查抄了曹淑卿名下数处位于京城的房产、铺面以及京城周边富庶地区的田庄。官府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的,方闻山的财产已经被查抄了,他妻子名下的财产自然也不能例外。如今方闻山的最终审判结果还没有出来,很有可能是要抄家并合家流放。倘若他妻子娘家给力些,还有望保住一部分嫁妆,但他妻子娘家如今袖手旁观,曹淑卿的许多私产又不在嫁妆单子上——有很多都是她回京城投奔娘家后,才拿出手上的现银新置办的——那这些产业便是方家所有了,官府怎会放过?
到了这一步,曹淑卿才真正感到着急了,心里后悔得不行。如今娘家兄长不肯出手,她若再不与方闻山和离,别说这些被查抄的财产能不能拿回来了,她本人也摆脱不掉“罪官家眷”的身份好么?万一方闻山最终被判抄家流放,她身为他妻子,岂不是也要跟着流放?!就算到时候承恩侯为了曹家脸面,拿银子替她赎买,她也要继续顶着罪眷的身份度日,那还有什么体面?!
曹淑卿终于选择了低头让步,再去牢里见了方闻山一回,答应他的要求,咬牙哄骗他说,答应他提出的任何一个条件。
然而,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有另一方势力提前接触了方闻山。只要他能做到对方的条件,他就算本人的性命不保,父母家人也会安然无恙。他的罪名将会只限于不本,不祸及家人后代。他的父母、儿女、妾室,都能在老家靠着丰厚的祖产继续过富足安稳的日子。那方势力答应提供庇护,不会叫他们受他牵连。
这也是因为曹淑卿先前的态度让方闻山寒了心,才会让他不再寄希望于这个曾经深爱的女人,以及她背后的家族——他曾经的旧主,选择了背弃对方,做一些可能会危害到曹家安危的事,以保全自己的家族和亲人。
他向审讯自己的官员供出了曹家过去的秘密,他们曾经供养过一个擅长伪造文书印鉴的人,还利用这种方法陷害过谢璞。但谢璞只能算是个添头而已,曹家会找到这么一个人,是有着更大的图谋。
第1012章 矫诏
谢璞猛然抬头,连鞋子都顾不上了,直接下炕掀了珠帘看向外间的赵丰年:“更大的图谋?方闻山说了?!”
赵丰年还没回答,谢显之就抢先追问父亲:“是什么图谋?父亲也知道这件事么?!”
谢谨之若有所思:“就是那封曹家声称可以证明父亲罪行,却莫名其妙在书房里消失的信吧?我记得……是三妹妹把它偷出来了。曹氏的心腹婆子几次想要从三妹妹身上搜出来,却始终不见踪影……”
谢慕林微微一笑,冲自家胞兄使了个眼色。谢谨之顿时心领神会。虽然妹妹没有详细跟他提过这封信的事儿,但当时妹妹跟三妹妹一同被困在谢家京城老宅的正院正房里,以妹妹的机智,想要瞒过众人耳目拿到这封信,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谢谨之没有再多言,谢璞则想了想,索性直接告诉谢显之:“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当时平南伯能拿出这么一封伪造的书信,轻易用在我身上,后来我还查到那伪造书信之人被灭了口,但他的儿子却逃出了生天,还落到了皇上的人手中。只可惜对方对曹家的事所知不多,只知道其父伪造了好些书信、文书,却不清楚每一封的具体内容。但从他所知道的情形来看,平南伯当年无异是有不臣之心的!”
“不臣……”谢显之面色一白,身体晃了一晃,很快就想到,与其说手上没有兵权的平南伯有不臣之心,妄想能造反,倒不如说,他有利用长姐是皇后、外甥是太子的事实,争一个拥立之功的打算。这样的大功就算不能让他超越长房,不再受嫡长一脉压制,起码也能让他自立门户,扬眉吐气了。而他有这样的想法,又去找个擅长伪造文书的人来帮忙,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伪造圣旨,矫诏行事啊!
皇帝若是平安无事,平南伯干这种事就是找死,别说朝廷百官了,就是承恩侯也不能容许他乱来。但如果皇帝出了事,宫中有皇后坐镇,太子又是被册封多年的储君……只要再来一封圣旨,明确地写明让太子登基继位,又有谁会质疑呢?“名正言顺”这四个字,足以压倒一切了!
可是,既然这么做的前提是皇帝出事,而平南伯又早早就找到人手开始伪造文书了,顺便还把制造者灭了口,就明摆着他早有计划要对皇帝不利,为了送长姐与外甥上位,而搬走皇帝这块拦路石。就冲他有这个心思,皇帝就绝不可能放过他的家族!
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谢显之越想越是浑身出冷汗。原来他的亲舅舅曾经有过这种危险的盘算,差一点就把他一家人卷进了深渊!怪不得平南伯府与母亲要对父亲谢璞下手,想要干这种大事,没银子怎么能行?父亲谢璞不肯事事听从曹家号令,他们当然要下手抢夺谢家这座金山了!
谢映慧在里间也听得摇摇欲坠。她当初离开曹家,与曹家疏远,真是再正确不过了。她只是厌恶曹家行事凉薄,哪里想到那还是一伙乱臣贼子?!她想知道,母亲曹淑卿是否清楚这一点?若母亲知情,那是否想过,曹家打的是要命的主意,一旦事败,曹家固然是合家不保,她与兄长身为曹家外孙,亦是逆贼血脉,又是否能保住一条性命?!
母亲到底图什么?!她为了野男人,抛弃亲生骨肉也就罢了,好歹骨肉还能跟在生父身边,生活安稳。可要是莫名其妙为了曹家的野心葬送了性命,岂不是冤枉死了?!母亲不但不拦着曹家人,还要助他们坑害谢家,绝了儿女的后路。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谢映慧面上浮现出怨愤无比的表情,谢慕林连忙揽住她,轻声安抚了两句,提醒她与谢显之道:“平南伯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就算曾经有再大的野心,也都化为云烟了!”
谢璞回头看向女儿:“平南伯确实是死了,但承恩侯与曹家其他人还活着。当年平南伯府的人口财物,有许多都叫曹家其他房头的人吞了。”
谢显之与谢映慧才因为谢慕林的话松了口气,闻言又紧张起来。
赵丰年在外间肯定了男主人的说法:“是,平南伯府败下来的时候,家中许多财物、产业都落到了承恩侯府手中,承恩侯又再分了一些给曹家二房。虽说平南伯夫人带着儿女离开时,也带走了一些财物,但其中似乎都是些金珠锦帛而已,并没有这类要紧物事。”
谢璞问他:“叶老高等人可知道,落入承恩侯手中的,到底有什么要紧物事?!”
赵丰年回答:“叶老高说不清楚,他只道,从前曹氏与方闻山要好时,互相间没什么秘密,就曾听方闻山提过一些。似乎是当年平南伯伪造的一些文书或物品,都叫承恩侯收起来了。方闻山断言承恩侯将来要做大事,兴许还会权倾一时,劝曹氏不要与娘家人闹得太僵,有机会还是要与兄姐和解的好。曹氏心中有忌讳,拖延着不肯与京中联系,直到承恩公夫人去世,方才借着回京奔丧的机会,做了些尝试,似乎并不成功。”
曹淑卿当然没成功,否则她闹着要跟方闻山和离的时候,娘家兄姐就不会毫不动容,拒绝助她一臂之力了。
谢映慧觉得自己胸口似乎没那么郁闷了:“如此说来……我母亲并不知道三舅曾经有过什么打算?反倒是方闻山……曾经做过三舅的盟友,知道些内情,又告诉了我母亲?”她咬了咬唇,“那时候三舅已死……母亲也就当作没这回事儿了么?!”
赵丰年哪里答得上来?叶老高更是不可能知情。他如今能提供的信息,不是曹淑卿透露给他,让他暗示给儿女听的,就是他自个儿在曹家长房与三房做事多年,私底下收集了一些内部信息,得出的结论。
谢璞叹了口气,知道女儿心结何在,却不想再让她在曹淑卿身上纠缠下去了。他再问赵丰年:“方闻山是知情人,这不奇怪,但他能跟那方势力做交易,以透露曹家机密为条件,换取自家亲眷的平安,想必手里也有曹家逆谋的证据吧?至少也该是证据的所在。那是什么?叶老高可听说了?”
赵丰年摇头:“他说不清楚,我再三追问,他也只知道,平南伯应该曾经暗中收买过几个内务府的工匠,好象是织工什么的,大约是什么违制的衣料?”
谢璞摇了摇头。什么违制的衣料?只怕是做圣旨的织锦料子吧?倘若真的在承恩侯府抄出这东西来,这证据就是妥妥的。而要是这假圣旨上头还有平南伯当年找人伪造的所谓皇帝亲笔,那谋逆大罪就是铁板钉钉了!
方闻山如果真的拿出了这份证据,指证曹家,那就等于直接将曹家九族送上了断头台,谁都救不回来了!
第1013章 交易
屋里一片死寂。谢家众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到了这一步,曹家自寻死路,落得凄惨下场也没什么可说的。谢显之、谢映慧担心的是亲生母亲曹淑卿的平安,其他人则担心,倘若曹家要被诛九族,身为血缘上的外孙与外孙女的谢显之与谢映慧会不会受到牵连?
哪怕法律上不会牵连到他们身上,头顶着大逆罪人血脉后辈的名头,他们的未来也会变得一片晦暗。谢映慧已经定亲,未婚夫亦是走科举仕途的读书人,万一前途受阻,岂不冤枉?谢显之还未定亲,但就算他不在乎马家那门亲事,也不可能不重视未来的前程呀!
所有人都在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谢慕林才头一个醒过神来:“慢着……先前不是说,曹氏向承恩侯提出请求,要找人伪造方闻山的亲笔签名,搞一份假的和离书骗人时,被承恩侯驳斥回来了吗?承恩侯严令曹氏不许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可见他对伪造圣旨的罪名有多严重是心知肚明的。干这种事的人是平南伯,人都死了好几年了,他只是作为亲属继承了平南伯留下的一些东西。既然他心里知道这件事很要命,又被皇帝训斥过,明摆着前景不明朗了,难不成还能留下这种会要了他九族性命的把柄,等着皇帝来搜吗?他应该早就把东西毁掉了吧?”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忙去问外间的赵丰年。
赵丰年答道:“叶老高说,咋听曹氏说起此事时,他心里也害怕得很。曹家是他恩主,虽说如今他已转入曹氏名下,但曹家出事,曹氏走不脱,他一样要被当作罪奴当街发卖的。但曹氏很肯定地告诉他,承恩侯手里没什么可叫人定他谋逆大罪的把柄,就算曾经得到过平南伯的一些遗物,如今也早就在世间消失无踪了。若不是为了这件事,当日曹皇后与承恩侯也不至于那般果断地弄死了平南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