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朝抬手筑起一道隔音墙:“于老,你告诉她。”
秦晚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她早晚会知道,贺家家主也没想要隐瞒。
随着于管家的讲解,秦晚逐渐恍然。
她并不是贺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而是贺朝与一位歌女的私生女。
两人本就是露水情缘,并无几分真情实意,歌女留下秦晚,也完全是出于鬼迷心窍——认为凭借孩子,能一步登天当上贺家夫人。
很显然,她失败了。
贺朝能当上贺家家主,自是不会将这种伎俩放在眼里,他给了歌女一大笔灵石,半是打发,半是威胁的将她送离沧澜城。
而歌女也没有想养着秦晚的打算,她跟着贺朝也曾吃香喝辣过,根本不愿带着一个小拖油瓶过日子。
于是,她便将不到一岁的秦晚丢弃一座小镇上。
许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她在小被子里塞了一百块灵石,若是有人愿意养这个孩子,便当是给他们的报酬。
“……”
秦晚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知道那一百块灵石的下落。
不多不少,就在她的枕边整整齐齐放着。
几年前,她的养母生了一场重病,家里人劝了数次,养母都未透露灵石在何处。
“这钱说什么都不能动。”养母说:“这是晚晚亲爹娘留下的,以后还要给晚晚当嫁妆。”
直到秦晚去学府修行,养母才严肃地将灵石交给她,嘱咐她该花就花,想买什么便买,不要节省。
养母一辈子没出过小镇,她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一百块灵石根本就不算什么。
……
秦晚的十指在衣袍下攥紧成拳,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不似哽咽。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秦晚的养父母一直对她视若己出,从未在外宣扬过她的身世。
旁人连她是领养的都不知道,更不要说——知道她被捡到时,身上还带着一百块灵石。
见她泫然欲泣,于管家思忖片刻,沉声道:
“小姐,家主他什么都知道。”
“……”
“您从小长到大的十几年,家主都看在眼里。”
于管家欣慰道:“家主很满意您的表现,从今往后,您就是堂堂正正的贺家大小姐。”
他的语气带着隐藏很好的傲慢。
好像告诉秦晚这些,她会感激不尽,会谢主隆恩。
秦晚猛地抬头,双眼通红地看着贺家家主。
“都看在眼里……”
秦晚轻笑一声:“你是说,你一直都知道我在何处,对不对。”
贺朝并未否认。
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他贺家的门。
但既然她通过努力考进了学府,修为也与日俱增,他也就不介意让这个女儿认祖归宗。
秦晚从座椅上站起。
她方才只敢坐一点点,生怕弄坏了鲛丝线织成的流苏。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
面前的男人仍在注视着她。
尊贵、淡漠、而又处之泰然。
秦晚想到她八岁那年,曾经去镇子旁的山里挖过灵草。
那种灵草长在半山腰,一株便能换好几块灵石,因此每当成熟季节,家家户户的小孩子都会去山上碰碰运气。
有一次她从山上滚下来昏迷不醒,还是养父养母不眠不休找了她三天三夜,才堪堪捡回一条小命。
偶尔,秦晚也会猜想亲生父母的下落。
她以为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亦或是由于某种意外,才会与她骨肉分离。
谁知自己十八年来,衣衫上的每一块补丁,灰袍下的每一道伤口,都被贺家家主审视的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
私密的话题讲完,贺朝撤下了隔音墙,问道:“你可愿意跟我回到贺家?”
这是认回贺家小姐的最后一道流程。
只要秦晚点头,等着她的便是一步登天的地位、取之不尽的修炼资源。
曾经需要奋斗一生也难以得到的东西,如今唾手可得。
围观群众中,已有人双手竖在胸前,准备鼓掌庆贺。
没有人觉得她不会答应。
秦晚也认为她该点头,在滔天的权势面前,自己那小小的自尊心,根本一文不值。
……
真的一文不值吗。
她突然想到那个有着花香夜晚,穿着白裙的师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她对自己说:“好好活着。”
……如果是师姐的话,此时又会怎么做呢?
秦晚听说过虞穗穗先前在天照门的传奇故事。
哪怕在那种环境下,对方也总是耀眼的,从未失态落泪,更未曾像自己这般狼狈过。
“我不愿意。”
秦晚轻声回答。
她做不到像虞师姐那么优秀,除了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根本就是一无所有。
既然如此,那便更不要把它弄丢了。
她要听师姐的话。
要好好得活。
……
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场面瞬时凝固下来。
有人急急忙忙拽着同伴的衣袖:“你听到秦师妹刚刚说什么了吗?”
同伴也不确定,反复地掏着自己的耳朵。
贺朝不动声色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别的表情。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晚,像在看一个怪物。
于管家同样满脸惊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我不愿意。”
秦晚抬起头,平视着贺朝的脸,一字一句道。
“抱歉,告辞。”
说完这话,她转身离开轿辇,不再回头。
初冬的太阳仍旧照在秦晚的身上,隐隐可见衣襟处的毛边,和洗得发白的裙角。
这一次,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虞师姐现在在干什么呢?
一定是在魔界干一番大事业吧。
十万里外的魔界,女主的人生导师虞穗穗同学正窝在躺椅上看留影石,身边还有一个削水果的谢容景。
她完全不晓得剧情已经崩得妈不认,非常开心在和许久不见的大反派叙旧。
大反派同样眼角眉梢皆是喜色。
天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多担心大小姐。
当然,他不是怕对方会在魔界遇到什么危险……主要是想着会不会没人给虞穗穗做吃的。
其实魔界也有厨师,只不过谢容景自动忽略了他们,一定要亲自下厨,好像不吃他做得东西虞穗穗就会饿死一样。
离开这么久,也不知大小姐有没有好好吃饭。
他早已归心似箭,奈何这次是签订合约的最后关头,几大门派齐聚一堂,这个讲完那个讲,尤其是万佛宗的秃驴还会抓着他念经。
谢容景本来以为自己不讨厌这些,他曾经和虞穗穗一起在学府的那段时光里,每日都有人类对着他讲课,还时不时点他回答一些很蠢的问题。
在那时,他一直不觉得有什么。
原来并不是不讨厌,他如是想。
……如今虞穗穗不在身边,他的脾气就不可控制的越来越坏。
白日里,谢容景仍旧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样子,但每晚趁着夜黑风高时,他便会……去打怪。
有什么办法,秃驴不能杀,人不能杀,现在魔界里住了个虞穗穗,他连带着的魔族也不能随便乱杀。
恶意随着时间的推延不断蔓延,不刀点什么东西,是停不下来的。
一群五大三粗的魔族属下们被谢容景吓得瑟瑟发抖,不得不每晚找怪来让他打。
见少君大人面带微笑地捏碎一只只恶灵的魂魄,魔族们由衷庆幸:还好修仙界有怪,谢谢怪。
而现在,他便在用打怪的那只爪子捏虞穗穗的脸。
“穗穗瘦……胖了。”
谢容景:?
为什么他不在,大小姐还胖了。
他反复地确认了一下,发现再捏时还是软的。
“你才胖了。”虞穗穗反驳:“我这是青春期在长身体。”
她这个身体之前因为病弱而瘦瘦小小,这几年吃得好睡得香,才渐渐长了些肉。
管他修仙之人还会不会有青春期,虞穗穗摸着自己软软的肚子,坚决不承认是胖了。
谢容景能打归能打,却不懂不能在女孩子面前说她胖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但他看见大小姐哼哼唧唧不大高兴,非常识时务地闭了嘴。
嘴是闭上了,爪子还闲不住。
他很久没见到虞穗穗,此时格外活跃,一会撸她的毛儿,一会捏她的脖颈捏她的脸。
虞穗穗把脸挡住:“不给你摸,你要说我胖。”
“都是厨子的错。”大反派非常和气地哄她:“穗穗吃了哪个厨子做的饭?告诉我。”
……?
大哥,你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个好人呐。
虞穗穗于是便明白了:谢容景这人有领地意识,他自己做过一次饭,以后就必须都是他做。
吃别人做的饭不行,吃别人做的饭还长胖了,那更是万万不行。
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怪脾气。
第79章
月黑风高时, 天照门半山腰一条寂静的小道上。
二十来个女修脚步轻轻,屏住呼吸缓步前行。
她们统一穿着深色的衣衫,不是墨色就是黛蓝色, 与漆黑的夜晚融为一体, 像一条长长的影子。
“大家都在吧?”
眼看快要离开门派,领头的小女修用气音问道。
末尾断的一位小女修闻言, 数了数随行的姐妹。
她同样小声回答:“都在, 秋雯姐。”
这些人正是虞穗穗曾经在竹意居时的侍女属下们。
大小姐在天照门的时候, 会鼓励她们好好修炼, 小侍女们自己也够努力, 奈何虞穗穗走了以后, 便再也没有人愿意这么对待她们。
因此,哪怕过了这么些年, 小侍女中也只有一两个到了三重成为内门弟子。其余人仍在忙得连轴转,别说秘籍,连修炼的时间门都没有。
若是先前, 很少有人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
在天照门当侍女的,多半是附近一带的散修, 又或者是被选中的外门弟子,这些人家里无权无势, 觉得一辈子能安安稳稳在大门派侍奉,便已是她们的福气。
但现在,她们渐渐不这么想了。
小侍女们曾经短暂过上了能踏踏实实修行的日子,清楚地体会到体质与灵力的变化,她们喜欢大小姐,也喜欢一点点进阶的感觉。
她们虽非修炼天才,却也并不是顽劣愚钝之辈——话又说回来,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
大家都是天资平平,不上不下的普通人,难道她们就生来便注定一辈子只能在一重二重徘徊吗?
她们本可以默默接受这一切……可见过繁星的人,是不会留恋草屑的。
“我们离开这里吧。”
不知是谁先开口道:“去魔界,去找大小姐。”
虞穗穗在学府修行时,小侍女们还不敢去找她,原因无它:学府不是每个人都进得去,而沧澜城物价又高,她们那点微薄的存款根本不够在城中生存,说不准还会给大小姐带来负担。
可魔界不一样。
近日,修仙界最沸沸扬扬的大事,便是三大势力同时发布声明,承认与魔界建立和平友好往来。
小侍女们不约而同想:魔界应该很苦,听说那里气候恶劣还没什么花花草草,也不知道大小姐住得习不习惯。
如果可以的话,她们是非常希望能帮到虞穗穗的,再加上小侍女们都不怕吃苦,去魔界的提议便立刻得到了众人的一致通过。
她们宁愿在条件极差的地方陪大小姐一同努力,也不愿荒废在奢靡而冰冷的大门派里。
……
“马上要下山了,姐妹们小心,千万不要被人发现。”
年纪最大的秋雯提醒道。
听说魔族的外交队走遍了好多大大小小的门派,她们本想等谢公子来到天照门时,便跟着他一同前往魔界。
结果魔族们压根就没来这里,小侍女们只能自力更生,自己偷偷从门派跑出去。
此时,她们已离出口很近。
这出口不是正门,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平日里人迹罕至,恰好方便逃走。
前方的树影忽然动了一下,好像有个人在里面。
小侍女们吓了一跳,倘若逃跑被发现,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白霜盯着头顶圆圆的月亮,灵机一动:“是哪位道友和我们一样来此赏月?”
“哪些道友和我一样来此赏月?”
怎料树影中的人和她同时开口,说得话也大差不差。
听声音像是个中年男人,准确来说:是个很熟悉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