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3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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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推广卤料粉的消息后,郭张村的张老五头一个跑来城里,说想接这个差事。
  师雁行对他印象不错。
  性子有些滑,技术手艺活儿不行,腌酸菜缸缸出花,就很神奇。
  但能屈能伸,心眼儿不坏,之前一直跑销售,做这个也算专业对口。
  为防止恶性竞争,各大加盟商都实现划片,相互认了人,不许随意越界。正好如今郭张村那一带还没被人承包,张老五便先认了一股。
  张老五接了差事,现场签订文书、按手印,千恩万谢,次日就驾着骡车往周遭村子去了。
  如此这般试了一回,果然好卖。
  自打郭张村修了路,过往行商明显增多,乡亲们跟着做买卖,渐渐地都有了积蓄,底气足了,陆续开始翻新房屋。
  偶尔有外人从外头经过,但见道路平坦宽阔,又有许多青砖大瓦房,村民们也面色红润身强体健,竟在一干村落中脱颖而出,有些小镇模样了。
  因师雁行每年都从村学中挑选优秀的女孩子去师家好味工作,又有学成的男娃在城里找了体面活计,故而外村十分羡慕,也频频往这里送。
  孩子多了,陪读的也多,又跟着来试着做买卖的,有稀罕郭张村富裕巴巴儿结亲的,村中人口迅速增长,喜得老村长活像年轻了好几岁。
  现下十里八乡谁不知郭张村富裕?村民们日常饮食也被竞相模仿。
  故而那张老五才去了别村,立刻就被围上了。
  “张老五,今儿又有什么好东西?”
  “上回从你那里买的酸菜吃上了,可还有没有?”
  “那个卤料粉有么?俺儿上村口老黄头儿家里尝了一筷子,馋得什么似的,少不得也买了自家做!”
  “俺表舅也听说了什么卤料粉了,过几日他家里办喜事,托我买一坛子镇场面呢!”
  “下月俺奶八十大寿哩,想要个城里师家好味的小蛋糕,你能给送不?”
  寻常村落偏僻难行,百姓们进城难,外人进村也难,行脚商人便是最大的盼头。
  而在这一干行脚商人之中,又数张老五的货最时兴,最有面子。
  他人长得不错,嘴巴又甜,三言两语便哄得人心花怒放,故而买得起的买不起的,都爱过来凑热闹。
  这会儿张老五的车还没停稳,众人便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说着,张老五的声音被迅速淹没。
  没奈何,他只好跳下车,爬上村口的大石碾,先用力敲了几下锣,待众人捂着耳朵安静下来,这才大声地说:
  “去岁的白菜快吃完啦,如今光城里都供应不上,这两个月不往外卖了,对不住啦诸位。
  有想要小蛋糕、蛋挞的,回头都在我这里报个数,我看看多不多,要是多的话,就顺道给你们带过来,也不值什么。”
  奶油蛋糕最怕颠簸,以前张老五万万不敢应这样的事,可如今不同了:
  郭张村修路了呀!
  平得跟镜子似的,恨不得杯子里装水都洒不出来,怕什么!
  路好走了,牲口也省劲儿,费的草料都少了,偶尔谁家缺点油盐酱醋线轱辘,张老五也顺手帮忙带着,大家都念他的情。
  正忙活着,就见人群后方一阵攒动,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来了。
  张老五伸脖子往那边一瞧,乐了,“黄七爷,您老又来买卤料粉?”
  人群从中间辟出一条道来,挤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胡子稀疏,秃顶,勉强挽起来的发髻都挡不住锃亮的头皮,正是本村有名的富户,黄七爷。
  黄七爷倒背着手,掌心特意掐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下巴微抬,踱着八字步,稍显倨傲地嗯了声。
  有人说其实黄七爷家里也没那么多钱,只是贪吃,舍得花。
  别看那钱袋子鼓鼓的,其实里头塞了棉花哩!
  可惜黄七爷一项看钱袋子看得紧,没人有机会去瞅瞅到底塞没塞棉花……
  张老五先从村口水井里打了水来饮牲口,又洗了手,擦干净了,这才熟练地从车上抱下来一个窄口小坛子。
  粗瓷的中装,外面是阳刻浮雕的“师家好味”四个字,坛子口上用红布封了泥巴,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十分体面。
  井水甘甜,骡子呱嗒呱嗒喝得起劲儿,屁股后面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很快乐。
  原本装作云淡风轻的黄七爷忙上前,眯着眼使劲瞅那坛子口,挑剔道:“可碰坏了没?哎,这坛子口上的釉色不大匀称,给我换个俊些的。”
  吃完了卤料,还要留下坛子装鸡蛋送人呢!
  这几年间,但凡跟“师家好味”沾边的东西都很受追捧,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城里人爱吃的。
  他们也吃,岂不也成了从城里人?
  故而哪怕一个空坛子,也有近似名牌包的效果,必要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张老五笑了几声,果然又换了个俊的。
  黄七爷抱着反复打量几遍,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又怕坛子给人替换了,也不舍得松开,一手扶着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从钱袋里颤巍巍抖出来几十枚大钱,故意大声道:“现钱,不赊账!”
  张老五配合着奉承几句,四周便纷纷响起羡慕和酸涩的议论声:
  “啧啧,真是不过日子啊!”
  “哎,听说人家郭张村的人顿顿都能见荤腥,那才叫不过日子呢!”
  “了不得,他家上个月就买过了吧?”
  黄七爷买了卤料,也不急着走,半闭着眼睛杵在一边,充分享受来自村民们的“赞美”。
  听到后面,突然睁大眼,冲说话那人伸出两根指头,“两回!”
  算上今天这一坛子,这个月买了两回啦!
  于是大家就更羡慕了。
  有人忍不住问:“七爷,买这么些,吃得完么?”
  黄七爷终于等到这个问题,当即梗着脖子,十分得意道:“家里十二张嘴,好几个半大小子,怎么吃不完?”
  众人听了,越加羡慕,“哎呀,真是家大业大啊!”
  庄户人家最要紧的就是壮劳力,人口多就是资本,黄七爷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老婆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又各自成家立业,生了许多孙子孙女外孙子,无一夭折。
  壮劳力多,又肯干,便饿不着。
  几个儿媳妇也勤快,是摆弄家事的好手,闲时还能接零活儿贴补家用,日子并不难过。
  黄七爷一家人也没什么大志向,不指望儿孙读书,便十分舍得吃。
  外头人不理解,黄七爷和老伴儿却都非常坚持自己的原则:
  “人就得吃好喝好,不然俺家的孩子咋都养活下来了?就是吃得好!”
  那庄稼缺肥还干瘪呢,更何况人?
  在他们看来,这卤料粉可很合算呢!
  光这么一个溜光水滑的大坛子罢,他们外头集市上单独去买也要两三文一个啦。
  找相熟的屠户狠狠割一斤肥肉卤了,家里一人一块,能吃两三日呢!
  等吃完了肉,那卤汁也满是油脂,随便丢点萝卜豆腐都能香掉舌头,比吃肉也不差什么了。
  卤汁好生伺候着,哪怕后续不再加肉,延用大半个月不成问题,全家人都跟着受用,关系和睦,脸面也好看。
  偶尔弄点什么端去给亲朋好友,大家都欢喜。
  值啦!
  可惜他们不大会保存,如今也不大冷,顶了天半个月就酸了。
  听说人家那些开店的有经验,一锅老卤子能用好多年呢!
  后面张老五又去五公县进货,正碰上师雁行下来视察店面,忙上前打招呼,又说起这事。
  师雁行就笑,“就算是老卤,隔段时间也得往里加肉加卤料么。”
  不然吃到最后,味道可不越来越淡?
  郭苗也在,问了家里情况,又托张老五捎回一大包纸笔去。
  这几年家里日子好过了,妹妹四子也上了学,天天练字,母亲桂香竟也在旁边照葫芦画瓢。
  村学的赵先生知道了,十分感慨,念在她一片向学之心,特意跟师雁行报备了,也收了这个超龄的学生。
  因桂香还要承担家事,又要做酸菜、腐竹等物,每日只能去听一个时辰的课。
  但她很满足。
  四子进城时告诉了郭苗,“姐,如今我每晚家去了都教娘写字呢。”
  也不知怎的,分明是好事,可郭苗却觉得眉眼酸涩,晚上自己蒙头哭了一场。
  其实她也不知怎么了,就觉得该为母亲哭一哭。
  第二天,她就亲自去买了好些初学者专用的文房四宝来。
  四子上学是正经来的,一切笔墨纸砚都由师雁行承担,但母亲桂香本就是破例进去的,又超龄,总不好再占这个便宜。
  原本桂香的男人觉得有点丢人,几次三番同桂香说:“你这样大年纪了,回头苗苗再生了娃,都做外祖母的人了,难不成要跟外孙女儿一起上学?能再出去做工怎的?”
  桂香反问道:“我不偷不抢,就是想识字,丢谁的人了?”
  四子也在旁边帮腔,“爹,姐姐说飒飒姐说了,人得知道上进,活到老学到老。您自己不思进取,可也别碍着娘进步。”
  “飒飒姐说了”这五个字,不仅在郭张村,扩展到十里八乡都具有魔法般的说服力。
  桂香听了,欣慰非常,越发用功。
  我就学!
  倒是她男人气个倒仰,嘟囔着一个个翅膀硬了,敢说爹的不是了云云。
  奈何如今家里就数郭苗赚得多,桂香日常做腐竹酸菜等手艺不比他差,眼见着四子再过两年也能出去做活赚钱,便不敢抖顶梁柱的威风,只嘟囔几句便罢。
  又过了段时间,桂香顺顺当当把一家老小的名字都学会了,引得赵先生等人啧啧称赞。
  四子欢喜道:“娘,您也就是没赶上好时候,若跟我同岁,保不齐学得比我还快些!”
  桂香怔怔看着纸上那几个浓黑的大字,忽百感交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摸着上面微微凸起的几个字,叹道:“总算,我也知道自己的名儿长什么样儿啦!”
  郭桂香,我叫郭桂香。
  四子尚且懵懂,她男人听了,倒是一愣。
  又过了几天,桂香正在沙盘上埋头苦连,突然发现自家男人磨磨蹭蹭挪过来。

  她皱眉,伸手推了他一把,“挡光了!”
  男人踉跄一步,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又讪讪止住,果然换了个位置。
  见他还不走,桂香狐疑地瞥了眼,也不问。
  男人尴尬地挠挠头,吞吞吐吐道:“那什么,你,你也教我写写我的名儿呗……”
  桂香一愣,难得露了笑模样。
  于是傍晚四子下学回来,才进门就听她娘在骂人:“你咋怎么笨呢?郭,这个才念郭!哎呀你拉倒吧,你就不是读书的料!”
  四子:“……”
  后来四子放假进城,把这事儿说与郭苗听,小姐俩抱头笑了大半日,眼泪都出来了。
  四子趴在窗口,贪婪地看着外面繁华的街景,“姐,城里真好啊!以后我也要来城里。”
  不仅她来,还要努力赚钱,把娘也接过来!
  至于爹么,嗨,看他进步不进步吧!
  郭苗笑着摸摸妹妹的小辫儿,“嗯,来吧!”
  亲自经历了,才知道掌柜的那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究竟是个什么味儿。
  郭苗去岁正式成了亲,倒不似寻常女子一般在家带孩子,反倒把男人带到了五公县,单独赁了房子,白日依旧在师家好味做活。
  她男人忠厚老实,也在城里找了个活儿。
  因没啥大本事,又不识字,每月好算歹算能有个一两多入账,还不及郭苗的一半,且没有年节福利。
  外人每每调笑他吃软饭,他也不恼,只道媳妇有本事,是两家的福气。
  前儿郭苗查出有孕,婆家娘家凑在一处商议了回,说总得有人在家里照看,最终决定若生了孩子,她男人便去辞了工,专门在家带孩子。
  原本婆家还有些不大乐意,说男人带孩子算怎么回事?
  “况且孩子还要吃奶呢!娘不在身边怎么成?”
  桂香便直耿耿道:“我听说城里好人家都有乳母,我们苗苗如今是店长,一年少说三四十两,便雇一年乳母又如何?又不是花不起!
  若她辞了工,全家老少喝西北风去么!”
  种地收入基本等同于零,那婆家本就依靠卖酸菜和腐竹赚了点钱,可一家人加起来别说三四十两,年底能剩三两就不错啦!
  故而听了这话,只是涨红了脸,愣是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口。
  桂香又看女婿,拉着脸道:“你呢,怎么想的?”
  女婿憨憨一笑,“我觉得行。”
  若不是苗苗,这辈子他都没福气来城里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就如丈母娘所言,若因为养孩子耽搁了苗苗赚钱,日后一大家子吃什么,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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