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就叹, 说他们师徒情分深厚。
这一男一女一官一商, 就相互奉承起来,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虚假, 说什么都是屁话。
“听说你还捐钱给老家修路了?”
扯了半日,周斌才说起正题。
师雁行了然, “是。乡亲们待我们母女不薄,如今略有余力, 少不得回报一二,也是彼此的情分。”
郭张村隶属五公县辖下, 修路是实打实的政绩, 苏北海很愿意卖师雁行这个面子,还特意派了人做监工。
而苏北海素来与周斌私交甚密,又是下头县里的大动静, 这点事儿瞒不过他。
如今郭庄村修起路来, 去镇上也好, 去县城也罢,所需时长大大缩减,且道路宽敞平整,鸡蛋都不怕颠破了,附近几个村子和过往的人宁肯绕路从这里走,也不愿意再走原来的烂路。
久而久之,经过郭庄村的人多了,难免要歇脚吃喝,便有机灵的诸如张老五之流在村口支起茶摊儿,卖些热热的糕饼茶水,并各色卤味、酸菜饺子,包子之类的小吃,竟也赚不少。
这远比下地种田来得轻快干净,好些原本在家里无所事事的老头儿、老太太就出来支摊子,解闷的功夫就把钱挣了,日子越发好过,手头也宽裕。
还有一些附近的村民看得眼热,也动了心思,也厚着脸皮来附近摆个摊儿,卖些新鲜时蔬之类的,多少有些进项。
却说从师雁行带着大家做买卖开始,郭张村就渐渐与周围几个村子拉开差距,如今道路一修,越发好过。
现在左近谁不知道郭庄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村落?外边的女孩儿都愿意往郭张村嫁,而郭张村的女孩儿们又能免费读书识字,有了一技之长,越发贵重,开始有资格挑挑拣拣起来。
好些姑娘们读了书,有了见识,都迫切地渴望走出去,已经不大瞧得上寻常乡间务农的村汉了。
与其继续留在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挣不来一个钱,还不如跟着飒飒去城里拼一拼,没准儿还能把儿子提溜成正经读书人呢!
远的不说,就只看桂香嫂子家的苗苗吧,如今是店长,回来时满手提着东西,又穿新衣裳,何等威风。
乡亲们都说,再这么过几年啊,保不齐那日子比青山镇也不差什么喽!
当时路修好的时候,师雁行一家三口应邀回了郭庄村一趟,还没进村呢,果然就见老远一块大碑。
当时师雁行的表情一副非常复杂。
这会儿听周斌冷不丁提起来,师雁行自然能猜到他的意思。
“若说帮衬扶持,郭张村生我养我,沥州城助我兴我,若无大人和这州城上下百姓,何来我今日!”
她动情道:“早就想回报一二,只是知道大人官清如水,不敢贸然开口,如今可有能效劳的地方么?”
见她如此上道,周斌的笑容越发真挚了几分。
他端过茶杯,抬起手来,略刮了刮本就没什么茶梗的茶面,叹道:“都说做官好,可寻常人哪里知道做官的难处!”
周斌擎着杯盖在虚空中四处点了几下,“你看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百十处,哪里不等着银子填窟窿?又要顾及朝廷的体面,又要体谅百姓的难处,民间常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拨款有限,本官纵有心,却也无力呀!”
师雁行懂了:
要过年了,没钱了,又不想动自己的私房钱。
之前虽然是杜泉那边打发人送来的竞标帖子,但若说这里面没有周斌帮忙推波助澜,师雁行是不信的。
人家这些日子以来没少帮自己大开绿灯,又拱手送上那样大一份朝廷供奉,不给点回报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说到回报嘛,眼下倒是可以穿插着把另一件事办了。
师雁行端起手边微凉的茶来抿了一口,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大人的恩情,我自然不敢忘怀,只是说到为大人排忧解难,却不止我一人有如此想法。”
周斌喝茶的动作一顿,从杯盖上方掀开眼帘,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哦?”
师雁行就道:“不知大人是否听过这么两个人,一是五公县县出身的郑氏布庄郑义郑掌柜,二是咱们城中的皮货商付春生付掌柜……”
郑义嘛,周斌确实有印象,与知州杜泉那边走得颇近。
只是这付春生嘛,却没怎么听过。
就听师雁行继续循循善诱道:“此二人皆是一片孝心无处使,偏又不得门路,不敢贸然登门打扰。不过他们的心与我是一样的,都盼着咱们州城好,也盼着大人您好。远的不说,只说咱们城外的路吧,着实有些石砖该换一换了,再有道路两边的树木略有枯损,也该重新挪一挪,栽一栽了。”
要修路,要栽树,就得动工程,又不是郭张村那种完全私人承担的,只要衙门里光明正大一插手,吃多少回扣还不是上官说了算?
如此一来,下面的人不着痕迹尽了孝心,地方官员不必耗费朝廷的银子,就改善百姓居住环境,百姓们又实打实得了实惠。
如此三得益的好事,岂有不做之理?
周斌听罢,果然欢喜,朝师雁行递了个赞许的眼神,“嗯。”
他又慢条斯理抿了两口茶,然后才把几乎没有减少的茶水放回去,轻轻掸了掸官袍,“既如此,倒不好辜负他们如此深情厚谊,趁年前找机会见见吧!”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腊月初八,再不抓紧点办,衙门就该封笔挂印了。
都不等回家,师雁行刚离开州衙,一上车就从车厢内的小抽屉里取出纸笔来,在车厢内就地写了两封书信,打发跟着的人立刻给郑义和付春生分别送去。
郑氏布庄在州城的买卖渐趋稳定,郑义又担着五公县商会会长一职,年底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些日子都在县城没过来。
听说师家又有人来送东西,郑义的第一反应就是年货,还对老妻笑呢。
“这两日上火,早起正觉得没胃口,才想着她家的好酱瓜小菜和腊肉腊肠,这不就来了?”
结果就是看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之后,郑义简直比收到了十车腊肉腊肠还高兴。
他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里搓着手不住兜圈子,一张老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嘴里更是颠三倒四地说着别人不明白的话:“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好的,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老天有眼,真是天助我也。”
这早年的投资做得值了!
可巧郑平安因妻子柳芬有孕,这几日时常请假在家,此时兄弟俩都带着媳妇儿陪父母说话,见此情景,俱都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才要开口,就见郑义用力吸了口气,平复呼吸,一迭声安排起来,“去账上取几千银票,再把我珍藏的那幅古画找出来!”
类似的情形在付春生家中同时上演。
与这边不同的是,本该身处风暴的京城,竟意外宁静祥和。
皆因年关将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暂时放下彼此仇怨,想着先安安稳稳过个好年,一时朝堂之中竟少有打嘴仗的了。
难得清闲,皇帝就时常叫了自己喜欢的臣子进宫说话,顺便考察今年的新科进士们,想着来年哪里有什么缺,好安排人手。
而在这一届新科进士之中,皇帝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柴擒虎的喜爱,隔三差五就召他进宫宣讲,状元、榜眼、探花那三鼎甲面圣都没他频繁。
皆因他年纪小,性格活泼大胆,没染上阿谀奉承那一套,讲话简单直白,听起来很轻松。
况且模样也长的得人意,只是这么看着就赏心悦目。
又是由武转文,之前一直在外游学,还做过什么镖局的营生,经历十分丰富,皇帝就时常找他问一些民间的事情。
柴擒虎是只要别人敢问,他就敢答的性子,讲起来口齿清楚,落落大方。
有时见皇帝心情好了,还敢大着胆子穿插几句笑话。
最初玩这一手的时候,旁边伺候的内侍都吓懵了,皇帝也愣了下,然后才哈哈大笑。
那天送柴擒虎出宫时,内侍就觉得腿软,忍不住央告道:“哎呦,我的好柴大人呐,咱们宣讲就宣讲,您怎么还对着陛下讲笑话呢?这,这多吓人呐!”
柴擒虎看着他笑:“公公此言差矣,既然说是笑话,自然是引人一笑,又怎么会吓人呢?”
内侍心道这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进士不识死。
他抹了把汗,显得人都老了好几岁似的,“什么笑话,这宫里呀,只有好话和坏话之分。”
哪怕是再好的笑话,若讲的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也能变成灾祸。
他也是见这位小柴大人年少活泼真挚可爱,对他们这些阉人也素来礼让,这才有心提点几句。
柴擒虎领情,只叹了一声,“都说君父,陛下就是天下臣民的父亲,要过年了,当儿子的给父亲讲个笑话还不成吗?”
内侍一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他从宫门出去,越走越远。
回去之后,正提笔写福字的皇帝头也不抬,“怎回得这么慢?可是他又同你聒噪什么了?”
内侍不敢隐瞒,将路上两人的对话一一复述了一遍,当真半个字不差。
皇帝闻言,手下一顿,纸上迅速晕开一大块墨迹,眼见着这福字就废了。
“他真这么说的?”
“是,一字不错。”
君父。
儿子,父亲。
皇帝提笔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另有小太监上前,沉默而迅速地将废纸拿掉,又重新铺上新纸。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内侍们既不敢抬头,也不敢问,只拼命盯着自己的脚尖装死,甚至连呼吸都放慢了。
要他们说,这位小柴大人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了些,若被有心人看见,一顶恃宠而骄的帽子跑不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皇帝低笑几声,然后重新提笔,这次竟顺畅得很了,一个铁画银钩的福字迅速跃然纸上。
一口气写完,皇帝直起身子来,端详一番,点点头,显得很是满意。
“来人,把这个福字给姓柴的小子送去。再捡一幅,也给裴远山送去。”
每年挂笔封印之前,皇帝都会亲手写几个福字赏赐给得宠的大臣,以示恩宠,多少人打从几个月前就巴巴等着呢。
内侍总管亲自上前捧了福字,又在脑海中暗自回味着皇帝刚才的话:
姓柴的小子……
叫得好生亲昵。
第150章 红脸
原本在来京城会试之前, 柴擒虎想的是去二师兄家蹭住,结果到了之后一问才发现他想多了:
田家富甲一方,但在京城没有地产!
当时田顷望向他的眼神中就多了一抹对傻子的怜悯。
“做蜀锦买卖,何须送上门?”
轻飘飘的一句话, 傲慢和得意表露无遗, 并遭到宋云鹭和柴擒虎的一致谴责。
田顷抱头鼠窜, 兀自不服,嚷嚷道:“本来就是嘛!你们且看那些人参、鹿茸和好皮货, 哪里有自家产了还自家辛辛苦苦运进来的?不都是想要的人, 巴巴跑去抢第一手货源!”
他家所产蜀锦根本来不及产出,都提前一年甚至几年被人预订一空, 那些商人恨不得揣着银子在他家作坊门前蹲守!
试问既然足不出户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置办房产?
于是会试放榜之前, 师兄弟三人就一起挤在宋云鹭与人合租的那间小屋子里。
宋云鹭安于贫贱,穷得坦坦荡荡, 几年来租住的只是一座小院中的一间屋子。原本自己一人居住时也还宽敞,可这会儿来了两个高高大大的小子, 就有点儿……
好他娘的挤!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苦不堪言,若不是亲师弟, 一早就柴火棍子打出去了!
就那么一个炕,还要放衣柜、书籍和行李, 三个大男人往那一挤, 几乎没有挪动的地儿,偶尔谁想翻个身都得喊着号子,“一二”一起翻……
会试放榜之后, 田顷和柴擒虎俱都榜上有名, 宋云鹭来不及迎接久违的独居生活, 就又被硬拉出去租新宅院。
宋云鹭手头拮据,便不想占师弟们的便宜,奈何那两个小子死活要借他的名头使,非要让他占便宜。
“大师兄哇!我们二人如今无官无职,最多也就是赁一个窄窄巴巴的二进小院,哪里住得开?”
宋云鹭:“……”
好嘛,合着拿我做耍头!
地方上和京郊管理不严格,但京城内部对礼仪规矩十分看重,什么身份住什么样的院子,似田顷和柴擒虎这种光头进士,顶多就是个二进小院,门口不能挂匾。
但如果以宋云鹭的名义租住,就能赁到三进的,而且可以挂些某某宅的匾额,瞬间体面起来。
宋云鹭亦知两个师弟家境优越,之前一直养尊处优,若非关系亲厚,也不会同自己挤这么久的土炕。
且也知道他们是故意借这个名头来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一时感动非常,就不便强行拒绝,只得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