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雁行安静等她哭完才把信纸推过去,“以前是咱们没本事,没机会,可现在不同了,我托先生打听了几个人的下落,你要亲自看么?”
江茴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过了好一会儿,咬牙切齿道:“看!”
接过信纸时,江茴的手还在抖,她分不清是怒还是怕。
她愤怒于过去漫长的岁月都无法替自己和母亲报仇,又唯恐作恶的人继续逍遥快活,让她的怨恨成为笑话。
“没关系的。”师雁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们还有机会,大把的机会。”
掌心的热度透过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江茴奇迹般平静下来。
她展开信纸,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气,这才重新睁眼,低低念出声。
“江平,隆元九年进士……隆元十五年因故褫夺功名,被逐出京……庆贞五年,亡?!”
他死了!
第147章 更好
死了?
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人, 竟然早就已经死了?
江茴一时僵在当场,脑中空白一片,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今已是庆贞十二年,所以七年前他就死了?
她记了这么久, 恨了这么久, 也曾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将那些黑暗的过往拿出来反复咀嚼, 把自己扎得鲜血淋漓。
江茴痛恨那个自私又恶心的男人,他不配被称为父亲。
她也痛恨软弱无用的自己, 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逼死, 却无能为力。
江茴甚至想过,就这么熬着吧, 等熬到自己好了, 那个该死的男人老了, 或许自己就能鼓足勇气站在他面前,将这些年的痛苦和曾经的耻辱一并奉还。
可是现在白纸黑字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那个承载了自己无数痛苦的男人,竟然早就死了?
好似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 全都偏了。
江茴突然觉得腔子里有一块地方空荡荡的,好似有风呼呼地刮, 那些陈旧的过往如同沙砾拔地而起,纷纷扬扬, 搅得五脏六腑都抽抽着疼。
她的脑袋也空荡荡的, 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能言善辩如师雁行,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茴忽然冷笑起来, 笑着笑着又掉泪。
她抬起手, 用力抹了把脸。
“死得好!”
他早该死了!
那畜牲一辈子争名逐利, 将前程名望看得比一切都重,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甚至连自己辛苦考来的功名都没了,如此结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虎落平阳被犬欺,更何况是他?
风风光光出门,落落魄魄回乡,想必江东父老也会怨恨他给老家抹黑,唾弃不止吧!
很好!
想到他晚年凄凉,生不如死,江茴心里就痛快。
师雁行倒了杯热水递过去,“以后有机会了,去你母亲坟前上柱香吧。”
因当年江父混迹在京城,弃江母如敝履,连打发人带她回老家安葬都不肯,便只在京郊草草选地,对外宣称另择黄道吉日迁坟。奈何出殡当日江茴就跳了河,现场乱作一团,江平又很快被贬,自然就再也没人去迁江母的坟。
所以如今她还葬在京郊。
江茴的眼睫抖了抖,盯着水面怔怔出神,喃喃道:“如此甚好。”
母亲生前受了那般屈辱,死后必不能再入他家祖坟!
她用力抓着热水杯,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力量,指关节都微微泛白。
师雁行安慰道:“一事不烦二主,我之前已委托先生代为寻找,找到后会帮忙修葺,也找人做场法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那坟茔坏成什么样了?
江茴听罢,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娘啊!
作为曾经的进士,江平的生老病死自有人调查后专门记录,所以查证起来并不困难,只是他的小妾和庶子却不曾在案。
不过既然没有那庶子的名字和痕迹,就证明未曾中举,又失了庇护,想来也无甚好结果。
江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将这些年的憋屈发泄出来,已经好受许多。
她抓着师雁行的手叹道:“说起来,我幼年在家时确实也是恨的。可如今再回想起来,恨意却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深。”
师雁行懂。
皆因此事全由江平那畜牲而起,那小妾固然不无辜,归根结底却也只是个工具罢了。
说句不中听的,就江平那样的德性,即便没有这小妾和庶子,也会有旁人,恨得过来吗?
“那些不好的事情,咱们先放一放。”师雁行接过信纸,飞快地过了一遍,“你姐姐……”
江茴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江芷,比她大了足足八岁,当年出嫁时江平尚未中进士,趋炎附势之态初显,却还不似后来那般丧心病狂。故而江芷还算幸运,一番波折后嫁给了一个秀才。
当时江茴年纪尚小,许多事已记不得了,不过隐约中有些印象,自己与姐姐感情不错,故而此事一听也激动起来。
“找到我姐姐的下落了吗?”
她已没了爹娘,长辈之中只剩这么个姐姐了。
师雁行摇了摇头,把信纸递给她看。
当时江茴年纪小,记不得姐夫的姓名,只模模糊糊想着姓徐,是隔壁县上的人,与江平一起赴乡试时认识的。
奈何朝廷根本不缺秀才,并未被记录在档案之中。
裴远山抵京后托人翻阅了当地的举人名录,如果那人当年中举的话,必然记录在案,也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去向。
当地姓徐的举人确实有几个,可年纪却都不大对得上。
江茴难掩失落,盯着信看了良久。
“不出人头地,未必就是坏事……”
她隐约记得,当年江平未曾发迹时,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渴望平步青云的读书人罢了。
可后来到了京城,中了进士,见了那么多富贵繁华,便被迷了眼,失了心智,渐渐丧心病狂起来。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师雁行道,“虽只是个秀才,但名下田产可以免税,若能知足常乐,养家糊口不是问题。”
“是啊!”江茴终于露了点笑模样。
“秀才的话,应该走不了太远,既然知道姓氏和籍贯,想找应该不会太难。”师雁行看着江茴,“你觉得呢?”
朝廷自然不缺秀才,可对平头百姓而言,秀才也是高不可及的存在,一地之内不会太多。
江茴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她张了张嘴,忽觉口干舌燥,“我想见她。”
师雁行点头。
“那咱们就打发人去找。”
毕竟占着这个壳子,她也该回报一二。
先找到江芷一家,若他们过得好,自然皆大欢喜,若不好,也能伸手拉一把。既了了江茴的心病,也全了她的因果。
师雁行托裴远山打听了三个人,江平父女是其中之二,还有一个:当年默许江平将女儿送过来做小妾的上官。
那人便是曾经的吏部侍郎洪定波。
当年江茴在母亲出殡当日跳河逃生,轰动颇大,江平宠妾灭妻、逼死嫡女一事就此暴露出来,朝野震动,民间热议如沸。
为平官愤民怨,江平被迅速褫夺功名,贬回原籍,终生不得入京。
而洪定波与江平的私下勾当也漏了口风。奈何之前只是口头约定,未曾落到纸面上,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未能给洪定波定罪。
但毕竟被牵扯其中,惹得先帝不快,贬为从六品主事。
主事位卑言轻,没什么实权,只在各部内打杂,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前后落差不可谓不大。
那洪定波爬了半辈子才爬到吏部侍郎一职,却毁在贪财好色上,也是活该。
事发当年,洪定波就已年过半百,这会儿竟还在世,可也早退了。
晚节不保,返乡也是被人戳脊梁骨。
他的几个儿子都不大中用,最高的才考到举人,倒是有个孙子,脑瓜子不错,是与宋云鹭同一届的进士,如今好歹挤到六部去做了个小小主事,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孙承祖业了。
江茴看过,一时感慨万千。
真乃世事无常。
她对洪令波的感觉有点像对江平的那个小妾:恶心有之,但真说起恨不恨?好像也没那么浓烈。
因为罪魁祸首就是江平,如果他没动那个心思,洪定波决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违,主动提出纳一个进士的嫡女做小妾。
洪定波有错,却及时受到了惩罚,而他的儿子们没有一个有出息的,焉知不是父辈的报应?
至于那个也中了进士的孙子……
已是三代,若因当年的过错强行报复到无辜人身上,江茴做不到。
她自己已经饱尝父辈作孽的苦果,不忍心加之。
这就是师雁行最欣赏江茴的地方。
她曾饱尝苦难,历尽挫磨,却始终愿意保留一点真心和善良。
“那这样好了,反正现在人家在京城,咱们在这里也是鞭长莫及,”师雁行笑道,“咱们权且慢慢看着,如果那姓江的小子是个好的也就罢了,留着他为民造福。若是坏种,以后就想办法除了他,新仇加旧恨,也算为民除害。”
江茴知道她现在是在安慰自己,却也不怀疑以后她真的有这样的能力。
“好!”
送走江茴时,师雁行忽然有了另一种想法:
说起来,江平当年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洪丁波恨都要恨死他了,就也不知他是单纯的郁郁而终呢,还是有外在人为因素推波助澜?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甜也好,苦也罢,日子都得过下去。
所幸现阶段留给师雁行她们的,都是甜。
当人到了某个层面之后,就会发现做生意真的一点都不难,那些钱送到眼前,不赚都不行。
而现在师雁行就到了这个阶段。
漫长的铺垫和积累过后,她的财富开始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疯狂积累。
师家好味终于进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高速发展期。
大师兄升官,二师兄和三师兄高中进士,师父起复,这一系列事件都发生在过去短短一年之内,堪称风起云涌。
民间反响不大,皆因朝堂政事对普通百姓而言毫无意义,他们连谁坐龙庭都不在乎,更何况几个小小官员?
可州县之中的官员们却早早对此有了表示,纷纷对师雁行递出橄榄枝。
城内外的高端宴会好像忽然多了起来,而且几乎每一个都指明要师家好味操办,却并不一定要师雁行出手。
说白了,就是主动送银子。
师雁行却不敢怠慢。
官场起伏不定,今天裴远山能升官,来日也能贬官,若就此猖狂,实在得不偿失。
所以哪怕现在手底下的女孩子们大多锻炼出来,每每有贵客点单,师雁行也必要亲自上手,将各方面细节处理得妥妥当当,没有一点错漏。
时间一长,原本有些只是看裴远山脸面的官员们也从走过场变成真满意,不禁暗自赞许起来。
“怪道远山公要收她做弟子。”
光是这份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和心计就盖过了不知多少成年人。
外人只以为这对师徒善于识人押宝,却不曾想过,或许一切都是误打误撞,只是当年两个落魄的异端偶然投了缘。
一切都丝滑得不可思议。
师雁行就像耕耘多日的老农,历经辛酸苦楚,如今终于迎来丰收,挥舞着镰刀肆意收割硕果。
就连江茴也顾不上悲春伤秋,忙得头顶冒烟,脚下生风,每每盘账都禁不住对着今非昔比的账本感慨道:“这银子来得也太容易了!”
她们不过只是跟官员沾亲带故便已是这般,那么官员本人呢?敛财又有多么容易!
转眼到了年底,事情又越发忙碌起来,师雁行难得抽空过来正厅这边,才进门就听到江茴这番话,忍不住笑了。
“做了官,自然有大大的好处!要不然大家怎么挤破头往上爬?”
就好比那苏北海和周斌,只是平时帮她们说几句话而已,年底就有几千银子进账,隐晦又安全。
多么舒服!
就这么着,还多的是人想上杆子送银子,却没机会和门路呢。
江茴一听也跟着笑了,放下笔,揉着手腕从里间走出来。
“瞧你这满头满身落的雪,外面下的竟这样大了吗?”
“可不是,冻死我了!鱼阵还在那边念书?”
师雁行解开斗篷,先去碳盆边烤了一回。
“今儿不念了,赵先生说,快过年了,孩子们也该松快松快,带着她们剪窗花呢!”
江茴就这么瞧着,一时竟有些出神。
又是一年,她长高了不少,眉宇间少女的稚嫩更浅,确实是备受追捧的“师老板”了。
“看什么呢?”
师雁行的话打断了江茴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