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擒虎毕竟太年轻了,之前不管是柴家人还是师门,都对他颇为纵容,早一届晚一届科举都无所谓。
可谁也没想到他这次突然就跟吃错药一样,凭空生出斗志,憋着一股劲儿就去考了。
还真让他考中了!
成也年轻,败也年轻。
在裴远山看来,柴擒虎此行不亚于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就是当今登基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哪怕名字不靠前也足以载入史册,皇帝也将知晓他的名讳,欣慰于他的存在。
这证明了皇帝治国有方,所以才会人才辈出。
而如果田顷也顺利得中,师兄弟二人一并蟾宫折桂必成一段佳话,连带着裴远山和宋云鹭都会跟着沾光。
甚至裴远山起复可能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赌输了……
不中反倒没什么代价,了不起三年之后再来。
怕只怕他们错误地揣测了圣意。
皇帝固然可能偏好年轻官员,但这么年轻的……还是个孩子呢!
前头三个皇子都比柴擒虎大!
若朝廷不信任如此年轻的官员,柴擒虎将极有可能把未来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大好年华浪费在熬资历上。
然而师雁行却笑道:“师父也是关心则乱。我曾听过一句话,叫成名要趁早,话虽粗鄙直白,但道理是不错的。
三师兄既然踏上这条路,又是个有主意的,早晚都有这一遭。既如此,不如就照您之前说的二师兄那样,尽早不尽晚。
谁不喜欢少年英雄?陛下再如何威严也是人,是人就有喜好。
况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难为他有这样的志向,若咱们贸然发言,他必然要往心里去,万一弄得瞻前顾后没了锐气就不好了。”
柴擒虎粗中有细,又有两位师兄在京城帮衬,三人有商有量的,即便有疏漏也错不到哪儿去。
宫夫人不住颔首微笑,轻轻拍了拍裴远山的胳膊。
“飒飒说得有道理,你就是白操心。”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在师雁行之前,柴擒虎就是裴门最小的,人又率真可爱,大家难免多疼些,遇事反倒束手束脚放不开。
裴远山缓缓吐了口气,好似整个人都跟着松弛下来。
“也罢,雏鸟振飞,乳虎出林,且由他们闹去吧!”
自从柴擒虎中举,师雁行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何谓古代师门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苏北海自不必说,第一时间就向裴远山道喜,而就连身在州城的师雁行,竟也得觉察到衙门对自己的态度的微妙变化。
黄夫人借着师家好味操持宴会得当的名头,亲自挑了新鲜花样的衣裳首饰送来,又打发周雅来说话。
“我娘很久没这么喜欢谁啦,”周雅笑道,“还说得空想请你去家里耍呢,我也觉得与你投缘。”
放眼全国,举人并不稀罕,但十八岁的举人却很稀罕。
这样年轻,前途无量,亲近点没坏处。
放榜一个月内,各地举子们的卷子就都送到宫里去了,皇帝翻阅。
因柴擒虎名次靠前,年纪又轻,下头的人为了讨喜也得说几回,没多久就传到皇帝耳中,他便特意命人将柴擒虎的卷子翻出来看。
看完就笑了。
“倒是写得一笔好字。”
因怕有考官根据字迹徇私,考试时要由专门书员先抄写后再行批卷。
而定了名次之后,则会调取本卷,与新任举子们核对笔迹之后上交朝廷,留作封存。
“朕记得裴远山有个小弟子就姓柴?”
内侍揣度皇帝神色和语气,便知他对裴远山的那点气早散得差不多,当下笑道:“陛下真是好记性,可不就是他。”
这就是简在帝心了。
有的人天天在朝会上晃荡,可偏偏没人在意。
有的人都被发配千里了,皇帝甚至还记得他的弟子姓什么!
皇帝又粗粗看了一回,手指在其中几行上重重点了点,笑骂道:“如此莽撞,不管不顾的,果然是师出同门,有其师之风范。”
当老师的一口气把自己的官儿都莽没了,当弟子的也不遑多让,卷子直白得吓人,就差直接写“我想当官”“我能当好官”了。
内侍陪笑道:“年轻人嘛,难免冒失,可冒失也有冒失的好处。”
被皇上骂不要紧,起码证明陛下知道有这么个人。
只要心里存了痕迹,来日便平步青云有望。
怕只怕连挨骂的资格都没有,从头至尾查无此人……
皇帝略略出神,也不知想到什么,半晌点点头,“冒失也有冒失的好处,你说的不错。”
当臣子的心眼儿太多也不全然是好事。
心眼儿多了想的就多,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号聪明人,上瞒君父,下欺百姓,满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到底是陛下上承天意,才使得人才辈出,”内侍上来奉茶,“这几科颇有青年俊杰,眼见这便是要江山永固啦。”
皇帝心下受用,却也知道这话怕不是八分奉承,故而只是笑了笑,指着他点了点,没说话。
皇帝吃了几口茶,又看了一回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问道:“裴远山被贬多久了?”
内侍回道:“两年多了。”
皇帝点点头,沉默片刻,说了句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朕记得翰林院有个叫宋云鹭的,对诸子百家颇有见地,人也本分。”
内侍心头微动,“陛下的意思是?”
过了会儿,忽道:“传旨,宋云鹭办差得利,升编修。”
宋云鹭升官的消息传回来之前,师雁行正跟郑义喝茶。
郑义将沥州中心地段那家铺子的隔壁买了下来,两边打通,专卖京城和江南款式的成衣。
而在这之前,他一直都是专注卖布的。
老店扩张后,客源明显增多,郑义亲自坐镇数日,这才敢松口气,有空来找师雁行品茶了。
“恭喜啊。”师雁行笑道,“怎么忽然想卖成衣了?”
之前去京城调查的,就有郑氏布庄的人。
十月底的天已经挺冷了,郑义穿了身灰鼠皮褂子,抱着茶盏啜了两口,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嗨,全赖师掌柜带!”
师雁行一怔,失笑,“我哪儿有那个本事!”
“你有。”
郑义虽也是笑着的,可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
他搓了搓明显带了皱纹的脸,“你我两家关系非比寻常,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其实在你来沥州之前,我几乎死了心了,觉得这辈子白手起家闯到这份儿上,也够本了……”
他也曾想过在州城扎根,但难呐!
郑家是卖布的,可沥州不南不北,既不靠近盛产棉花的新疆和海南、福建一带,也不靠近桑树满地的江南,只能当二道贩子,优势甚微。
郑义想过很多法子,甚至还曾动过下江南、包丝厂的念头,奈何都铩羽而归。
多年折腾下来,郑义算看明白了,照五公县的地理位置,指望新花样、独一份儿是痴心妄想。
他有点累了。
反正五公县都是我的天下,龟缩此地也没什么不好。
可偏偏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师雁行!
小小女娃,咋就那么能折腾?!
郑义看着看着,就觉得内心深处沉寂已久的野心小火苗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人家这么点儿大的人都不怕,你这么大的人了,怕什么?!
又没死,也没瘫,怎么就不敢再试试?
又不是没失败过,怕啥?!
郑义暗中观察许久,发现这位小伙伴的成长看似激进,实则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而最令人惊叹的是,她很果决,能在最短时间内抓住最需要的客户,甚至不惜为此放弃大片令人扼腕的市场。
看似“败家”,实则赢麻了。
然后郑义就被触动:
我做不成源头买卖,能否做尽头买卖?
于是他就派人兵分两路,往京城和江南去了。
这是大禄朝做繁华的两处所在。
去了不干别的,就是蹲大街上画像,看两地都时兴什么款式、纹样和颜色的衣裳,都有什么说法。
驻守两地的人两个月轮一批,交接班回来的人带着厚厚一本画册回来复命。
然后郑义就在州城的布庄内大张旗鼓加了成衣买卖,专卖京城和江南最时兴的衣裳。
京城富贵端庄,江南风流轻盈,各具特色。
师雁行听罢,赞叹不已,才要说话,却见外头有人兴冲冲来传话。
胡三娘子过去问了,瞬间满面红光来给师雁行报喜。
“掌柜的,大喜,宋大人升官啦!”
师雁行也是喜出望外,“当真?可曾说过什么缘故?”
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升官吧?
胡三娘子递了封信过来。
师雁行接过来一瞧,是裴远山的亲笔信。
内容很简单,就是通知她一声,免得自家师兄升官的消息反倒要从别人嘴里听到,显得生分了。
至于原因,也说了一点,但还不如没说:
皇帝觉得宋云鹭学问好。
师雁行:“……”
就这?
郑义已经起身道贺了,“大喜大喜啊!”
师雁行还礼,只是脑海中还在飞速盘算。
宋云鹭为什么升官?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升官?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哦,是了,柴擒虎中举。
但就因为这个?
不够。
再往深处想,他们是谁的学生?
裴远山。
裴远山为什么被贬出京……
师雁行已经明白了,然后就笑起来,这才正经八百对郑义还礼,“同喜同喜。”
之前裴远山被贬,看似一撸到底,龙颜大怒,可真算起来,远比流放到酷寒或蛮荒之地来得好。
后面旧友帮忙在县学寻差事,皇帝不知道吗?
未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帝想,什么都瞒不过他。
也就是说,裴远山在县学任职是皇帝默许的。
甚至之前裴远山被贬,身为弟子的宋云鹭竟一点儿没收牵连,这就很说明问题。
说明皇帝没正动肝火!
即便动了,也很有限,至少不是原则性的。
想必裴远山的那几位旧友早就看明白了,不然也不敢顶风作案,在那个关头帮他找出路。
而现在裴远山虽远在五公县,可柴擒虎中举了!想必瞬间勾起皇帝的记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皇帝后悔了吗?
师雁行大胆猜测,多少有点。
但也多少还有点气,仍旧不多。
裴远山被贬两年,不算久,而且中间也没遭罪,无缘无故召回京城,皇帝面儿上也下不来。
但确实惜才,又不好没个表示,怎么办呢?
这不巧了吗?他还有个大弟子在翰林院嘛!
升官!
说白了,是柴擒虎给了皇帝一点台阶下,然后皇帝借着向宋云鹭施恩表明自己的真正态度。
朝廷内外永远不缺体察圣意的臣子,只要皇帝流露出一星半点,自然有人顺着往前推……
裴远山肯定猜到了,所以才破天荒主动给她来信,也是安抚的意思。
师雁行用力闭了下眼睛,明白了裴远山的最深层暗示:
他可能要起复了。
第136章 萝卜羊汤
当初师雁行向裴远山靠拢, 一是对方在席间一干老色批伪君子中鹤立鸡群,乃一股清流,想不让人注意都难;二是师雁行确实有私心。
当时五公县的事业……算了,甚至还不配称之为事业, 师雁行很明白古代文人士族的地位, 所以迫切地希望能借助一点人际关系拓展事业。
没法子, 在这边的基础盘太烂,如果不努力一点, 娘儿仨都能活活饿死。
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 两边真心换真心,师雁行慢慢就把那点儿功利心压下, 面对裴远山等人时, 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喜悦。
裴门众人有着远超时代局限性的豁达和高度, 他们以无比宽敞的胸怀给予包容和鼓励,不歧视女子读书、经商, 毫无芥蒂地称呼她为“小师妹”。
而师雁行也能不加掩饰地向他们展露自己的野心和计划,而不必担心谁泼冷水……
现在得知宋云鹭升官, 裴远山可能起复,师雁行是真心替他们高兴, 于是特意抽了个时间回五公县问详情。
“他就猜着你非回来不可!”师雁行一进门,宫夫人就看着她笑起来。
“小小年纪, 操心的命。”裴远山从书房踱出来, 瞧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师雁行笑道:“三位师兄都不在,我自然要常来瞧瞧,也是大家一片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