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尚未降落的雪片和地上的雪沫被纷纷卷起,好似白龙乘风起,好不壮观。
鱼阵跟着叫好,叫完又觉得不妥。
嗨呀,还得去上学啊!
拎着霜打茄子似的鱼阵下炕,催着她自己挽袖子洗了脸,师雁行对三妹道:“今儿若有好羊肉,买些来,鱼也多要几条,晚间吃锅子。”
天冷之后,就有专业的羊贩子从关外回来,专门卖上等好羊肉,肥而不膻。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不吃锅子说不过去。
三妹脆生生应了。
三四岁的小孩儿自理能力有限,鱼阵洗完手脸,衣袖和领口也都湿得差不多,但师雁行和江茴从没阻止过。
“挺好,去换衣服吧!”
师雁行敷衍道。
得到肯定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走了,又去自己穿衣裳,穿完了再去给娘和姐姐检查,或是中场求助,要求帮忙拽拽裤腿什么的。
最近天冷,师家好味上了锅子,吃得人不少,一时连自助选菜都靠后了。
师雁行还挺乐得见到这种场面,毕竟火锅弄起来可简单多了,只要提前几天炒好一大锅火锅底料,平时简单备菜即可。
先去两家店转了圈,师雁行直奔县衙,准备跟苏北海商议年礼单子。
之前只是定了合约,但具体内容还没说,苏北海的意思是让她先试着拟几套单子报上来。
年底事忙,苏北海不得空,负责接待的是另一位官员。
对方看了单子,十分不解,“这日常用品若干是何物?造价几何?”
师雁行长叹一声,做忧愁状,“诸位大人们忙了一年,实在辛苦,朝廷固然体恤,到底地广民多,未必能一一照顾得到。苏大人又清廉,上行而下效,只怕有的老爷们……我们这些老百姓看了心疼啊!
忙了三百多日,总不能叫老爷们年都过不好,这是民女和另外一位掌柜孝敬的,并不必耗费国库开支。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就是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常用的家常之物,想必大人也不会反对的。”
底层小官小吏日子确实不好过。
苏北海明面上不贪,也不许下头的人随便收受贿赂,家口少的还行,但凡家里人多些的小官小吏,或是有点小病小灾,就那么点儿银米,正经养家都难。
那官员听了,瘦长脸上露了点笑模样,“不怪大人赏识你,难为你这般知情知趣,也晓得体贴上官。”
师雁行又说了好些奉承话,试探着问他家中多少人口。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官员虽不是什么正经上牌面的,但却是审批礼单的头一道关卡,提前打点好了事半功倍。
那官员一听,就知道这是要暗中给自己送礼。
他忙往四周看了一回,故意大声道:“使不得,我衙门上下皆是一体同心……”
一边说,一边却比出七根手指头。
师雁行了然。
这是七位主子。
事后苏北海接了下头递上来的单子,见后面十分糊弄,直接就给气笑了,“去把师掌柜请来。”
师雁行也知道苏北海不像那些小官儿好糊弄,被问及时就老实回答,“人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有爹有娘有儿有女,也得一一照应。
朝廷给的是朝廷的体面,大人给的是大人的体恤,自然是了不得的好东西,民女没什么大本事,可也想略尽一点绵薄之力,少不得弄些日常必需之物。大人别看那些东西不起眼,可确实有用的……”
苏北海抬手止住,又端起茶盏抿了口,从上方似笑非笑道:“本官不吃这碗糊涂汤,本官问什么,你只答什么。”
衙门上下都等着这点东西过年他不是不知道,来点实用的也行,总比之前聚云楼弄的那些华而不实又费钱的好。
但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时常有惊人之举,不能以常理度之,必要提前问明白了才放心。
师雁行一脸诚恳,“月事带,十全大补汤。”
苏北海一口茶喷了出来。
师雁行暗中哇了声。
大人,您失态了呀!
外面伺候的人破天荒听到苏北海近乎失控的低吼,“简直荒唐!”
第112章 面对
潘夫人将那道鸡汤煨豆腐丝看了一回, 用手背在盆壁上试了试冷热,扭头往夜色中看了眼。
微烫,相公也差不多该回了,正好吃。
“那香煎肉圆放远些,”潘夫人指挥着布置, “早起我见老爷似乎有些上火, 肉还是少吃些。”
“夫人,”一个丫头急匆匆敢来, 低声道, “到前头二院了,只是听人说老爷今儿发了好大的火, 这会儿还气呼呼的。”
潘夫人忙问为什么。
那丫头便凑近了耳语道:“好像是那位师掌柜来商议年底节礼的事, 也不知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 惹得老爷很是骂了几句,外头当值的人都听见了呢。”
师掌柜?那不是个很精明的姑娘么, 之前老爷还曾说过类似夸赞的话,怎么会……
“老爷!”
门外传来问候声, 熟悉的脚步迅速逼近,又疾又重, 显示主人确实正在气头上。
潘夫人来不及多问,先叫人将桌上的卤肉撤了, 以免苏北海见了生气, 又挥退丫头,自己亲自去门口迎接,“老爷。”
院子里起了灯, 橙红色的光晕照在苏北海死死板着的脸上, 眉宇间的大疙瘩投下一片阴影, 尤其显眼。
人在心烦的时候是听不得唠叨的,潘夫人没像平常那样嘘寒问暖,只是沉默着帮他更衣洗漱,又亲自布菜。
“老爷辛苦了,先趁热吃一碗,暖暖肠胃。”
她将还冒着热气的鸡汤煨豆腐丝轻轻摆到苏北海面前,放下的时候小拇指垫在碗底和木桌之间,另一侧落下才抽出。
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看到熟悉的爱吃的菜,苏北海的气似乎消了些,嗯了声,举起勺子才要吃,突然又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隐隐发绿,啪的一下将勺子丢回碗中,溅起一篷浅金色的鸡汤水花。
“哼!还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潘夫人被他的突然发作惊了一跳,不过知道这气不是冲自己来的,倒也不怕,只回首命人上前收拾,自己软声劝慰道:“老爷在前头操劳,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唯有一点,身子是自己的,那些人再混账,气一回过去也就罢了,何苦伤身?”
苏北海憋了半日,偏此事又不便对外言说,这会儿听夫人一通温声软语,顿时找到倾诉途径,禁不住啪啪拍着桌子道:“伤身,何止伤身!简直是岂有此理!”
潘夫人朝心腹丫头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迅速带着一干侍候的人下去了。
她们都经过严苛的训练,行走间悄无声息,宛若游魂,几息之内便如潮水般悄然褪去。
没了外人,苏北海不再忌讳,当即将白天的事说了,然后又拍桌子,“简直无法无天,我竟不知裴先生到底看中她哪一点!”
拍得多了,手疼,更气了。
潘夫人惊得半晌合不拢嘴,一时连安慰都忘了。
她听见了什么?
月事带?!
这也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么?
苏北海还在疯狂中,“此何等污秽之事,她竟堂而皇之说出来,若非碍于裴先生的颜面,我早……”
污秽之事……
潘夫人骤然回神,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紧了紧,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起来。
她知道这种事不好拿到明面上说,可亲耳听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这般辱骂,心中难免不自在,好像胸口被人拿针用力戳了下似的。
她甚至不知为什么不自在。
苏北海没注意到潘夫人的变化,或者说,他只想发泄,觉得没必要在意,也根本不想在意。
他只是头疼。
之前苏北海单纯以为师雁行是个天生狡黠的商人,谨小慎微,可自打摊开了跟裴远山的关系之后,她竟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胆子更大三分,活脱脱一个性情顽劣的孩童!
若换做旁人,苏北海今天早一通大棒打出去了,可偏偏是裴远山的弟子,叫他跟捧刺猬似的,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还是那句话,裴先生到底看重那混账什么!
任意妄为吗?
等苏北海骂完,气也消得差不多,这才重新举箸。
潘夫人骤然回神,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问了句,“那老爷打算如何处置?”
说起这个就心烦,苏北海顿觉鲜美的鸡汤也味同嚼蜡起来。
他皱巴着脸没好气道:“还能如何,骂一通,撵出去,驳了就是!”
说完,又有些意外地看向潘夫人,“你问这些作甚?”
以前只要他不说,潘夫人从不主动过问前头的事。
潘夫人想了一回, “她年少无知,又是那般出身,何曾知道利害得失?难免言语轻狂,老爷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且又是裴先生的爱徒,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如今他们有师徒的名分,便是半个父女,又是最小的,难免偏疼。若闹得太僵,反倒像咱们故意为难似的,落了裴先生的面子。”
苏北海嗯了声,十分赞同,“便是如此。”
若非因为这个,今儿师雁行早横着出去了!
好歹顺顺当当吃完了饭,夫妻俩躺在炕上准备歇息,见苏北海没生气,潘夫人又试探着说:“其实她小孩儿家家的,未必有什么坏心,不过赤子心性,想来也是日常见多了,又不知道轻重,才这样乱来。”
苏北海皱眉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今天着实反常,“难不成你还觉得她好?”
怎么唠唠叨叨个没完了!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说这事儿!
潘夫人心头一跳,下意识否认,“自然不是,只是想着衙门上下日常奔波,确实辛苦,那个补汤什么的……”
苏北海陷入沉默。
过节给下属发补汤什么的,着实荒谬!若传出去,衙门的人成什么了?一把子银样镴枪头吗?!
可若是不走衙门的账,私下里悄悄儿进行,大家势必要念他这个知县的好。
“你看着办吧!”苏北海懒得去琢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索性一发甩给潘夫人,“只私下进行,别传出风声去。”
说罢,翻身睡去。
潘夫人应了,也跟着躺着。
可奇怪的是,她没有睡意。
潘夫人盯着上空的床幔看了半日,毫无睡意,又悄悄翻了个身,盯着苏北海的后脑勺看起来。
她有点不舒服。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次日,伺候着苏北海用过早饭后,潘夫人就命人喊了师雁行来。
曾经师雁行数次试探都吃了闭门羹,后来另辟蹊径送匾打通苏北海的关节后,也没再试图攻克后宅。
说起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潘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举止舒展,眼神坦荡,真不像是寻常农户出身。乍一看,比她见过的官家小姐们也不差什么了。
“坐吧。”
潘夫人转达了苏北海的意思,大约是补品什么的可以送,但十全大补汤之流实在太过露骨,传出去也不雅,最好换点别的。
师雁行笑道:“果然是大人和夫人爱民如子,这个不难。”
滋补的东西多着呢!
是药三分毒,其实十全大补汤什么的能不喝还是不喝,换成有滋补功能的食材更好。
说完这些,潘夫人也没急着撵师雁行走,只留她吃茶。
师雁行乖乖喝。
但喝过三碗之后就灌不下去了,肚子涨。
估计再这么下去要失态。
三碗不过岗的师掌柜决定开门见山。
“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潘夫人迟疑片刻,话到嘴边又觉得滞涩,脸上也热辣辣的。
跟个头回见面的姑娘说那些,是不是不大合适?
怪臊人的。
因迟迟不见潘夫人开口,师雁行观她神色,揣度其心意,尝试着问:“夫人是不是想说月事带的事?”
潘夫人的脸几乎瞬间就热起来。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师雁行,仿佛在问,你竟就这么说出来了?
师雁行笑笑,“都说天地分阴阳,人分男女,此乃天意,而月事和产育一般,也都是老天爷的意思,既然是天意,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
潘夫人张了张嘴,想说那样污秽的事情……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名地,她坐得更直了一点。
师雁行隐约能猜到潘夫人的心思。
哪怕到了科学高度发展的现代,月经羞耻仍尚甚嚣尘上,更别提天圆地方的封建社会。
师雁行是自信而非自负,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扭转几千年来的陈规陋习,也没有以一己之力对抗整片历史浪潮的勇气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