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盯着她片刻,“帮忙寻人。”
“寻人?很重要的人?”桃夭有些好奇,“可寻到了?”
“一个青梅竹马的小妹妹。”沈时温和一笑,“也许已经寻到了。”
“真的呀!”
桃夭替他感到高兴。
沈时瞧着她极天真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却又怕吓到她,遂没再作声。
桃夭本就同他不熟,见他不作声了,静静倚着车窗口听外头的雨声
赶车的车夫在万安县待了这么些时日,早已经将路摸得极熟,不出一刻钟以后,马车在一座一进一出的院落前停下。
沈时先一步下马车撑开油纸伞将桃夭接了下来。
桃夭一下马车就瞧见门口撑着雨伞翘首张望的张氏,立刻冲她挥挥手。
张氏见她回来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连忙撑着伞迎上前去,又见她身边站着一手持天青色油纸伞,生得极好看的青衣郎君,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招呼。
沈时极客气地向张氏颔首示意。
桃夭连忙向她介绍了一下沈时的身份。
张氏还是头一次见到活的“探花”,惊奇地打量他几眼,见他虽不如谢珩生得好看,可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女人对于好看的东西总是容易生出好感来。她冲沈时笑笑,说了两句感激的话,这才挽着桃夭的手往家里去。
沈时目送她们离去,直到院门关上,才收回视线,面色有些凝重。
昨日他收到许凤洲的信,说是这两日就要到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阿宁”。
院子里。
才进去就连打了几个喷嚏的桃夭听着外头响起马蹄声,知道沈时的马车已经走了。
张氏生怕她着凉,赶紧把她拉回自己的屋子,催促她换衣裳。
桃夭也觉得有些身上凉津津,赶紧找了干净的衣裳来换。
她衣裳不多,穿来穿去都是那两件袖子短了半指的旧衣裳,原本的草绿色都已经洗的泛白了。
张氏瞧着分明生得美貌,却穿着打扮比她都不如的女子,劝道:“你就不能花一点点钱给你自己买一些衣裳首饰?你那赘婿临走前就没有给你留一些钱?”他走时那样风光的阵仗,怎么瞧着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尊贵郎君,总不好一点儿东西都不给她留。
桃夭点头,“留了。他留了许多钱给我。是我舍不得用。我想着等以后留着讨赘婿用。”
这话,也不算骗人。
先生确实给她钱了,也说过认她当妹妹,要给她找赘婿,是她自己没有要。
先生走的第二日阿耶告诉她,当初是他逼着先生做的赘婿。说起来先生没有抓她同她阿耶去报官,还特地叫人给她送钱,待她已经极好了。
张氏怎么都觉得她是在骗人,可提多了怕她伤心,索性转移话题,问起铺子的事儿,“可找着合心意的了?”
她们从家里出来已经两三日了,她每日天一亮就出去看铺子,直到傍晚才回来。
起先张氏还担心她被人哄骗,谁知道她是个极有主意的,先是独自一个将万安县几条街上的空铺都走了一遍,又同旁边的商户打听了一下人家不做的缘由后,这才通过赵仲和找了牙行,一家家去询价,竟也没牙行骗了。
桃夭一边理着鬓边凌乱的发丝一边道:“今日去瞧了三间,东街一间布行旁边的空铺子瞧着还可以,只是租金偏高了些,我再瞧瞧,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再同那牙行的管事谈谈价格。”
“也好。”张氏瞧见她乌黑发丝间的木簪平平无奇,“你从前那支木簪呢,怎么好久没瞧见你用了?”
桃夭下意识要去咬指尖,突然想到什么,强行把手收回来,咬了咬唇,“不见了。”
“丢了?”张氏有些可惜,“那样漂亮的东西,我前些日子同你钟嫂嫂去逛首饰铺子,瞧见一个远不如你那个的,都要卖几贯钱。”
桃夭笑笑没作声。
实际上是没丢的。那支木簪当时临时拿去给谢珩用了,可他后来换了新的玉冠,却并没有还给她。她也懒得再去弄一截小叶紫檀木回来雕刻。
张氏瞧见她走神,想起方才送她回来的沈时,忍不住问:“你同那沈探花什么关系?”
桃夭道:“就是一面之缘的关系。”
张氏却不这样觉得。旁观者最清,她怎么都瞧着那沈探花瞧桃夭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她迟疑,“那个沈探花,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桃夭楞了一下,把脸埋进臂弯里笑。
“你这孩子笑什么?”
桃夭从臂弯里露出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来,“张婶儿觉得我好,所以连探花都敢替我想。”先生也是,竟然还想着沈探花给她做赘婿。
“那可不!”张氏也忍不住乐了,“探花怎么了,探花也是男子,就不能喜欢美貌的寡妇?”
桃夭陪着她笑。
张氏见她傻呵呵的模样又笑不出来了,轻叹一声,“你啊你,但凡多长一个心眼子,又有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
桃夭心想自己要求不高的,能过日子就行。什么探花,什么长安的赘婿她都不感兴趣。
她托腮望着屋外连绵的雨丝,突然就想到从前与谢珩一起坐在窗前听雨的情景来,不由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打磨得极光滑的簪子,细白的手指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花纹。
那日她见齐云来想要拿给他的,后来想一想还是算了。免得他将来的妻子瞧见东西要质问他,他想起给她做赘婿的经历不高兴。
总是不好的。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外面绵绵细雨。
每一场雨都不同,听雨的人也总会不一样。
缘来由它来,缘灭由它去,千万莫要强求。
这是寡妇桃夭的处世之道。
*
雨已经连绵好几日。细密的雨丝落在浩瀚无边在江面成了白色的雾气。
站在船头甲板上正向江边眺望的齐云收了手里的伞,弯腰钻进进船舱内雅室内。
才一进去,一股子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面而来。
是裴季泽正在烹茶。
一袭绯袍,风流雅致的郎君踞坐在紫檀木案几前,见他回来头也未抬,“如何?”
“马上就要入金陵地界了。”
“谁问你这个,”坐在另一端的齐悦皱眉,“裴侍从是问你殿下如何?”
“还能如何?”齐云褪去靴子踞坐在一侧,“昨儿夜里又坐在窗前看了一夜的雨。我实在想不通那雨水有什么好看。”
齐悦朝他翻了个白眼,“殿下看的那是雨吗?分明就是睹物思人,想那个小寡妇!”
“这才离开三五日怎么就想成这样!”齐云不由地叹气。
从瓜洲渡口到金陵一连几日都在下雨,殿下批阅完奏疏之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吃茶赏雨,时常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这也就罢了,来了一趟江南还添了失眠的毛病。
昨晚好不容易睡着,半夜不过是打了一声雷又惊醒,在床边坐了许久,从一旁的箱笼里取出一支木簪来,不断在舱内徘徊。
齐云还以为殿下怎么了,正欲询问,突然听见他说道:“下这样大的雨,孤不在也不知她夜里会不会害怕。”
齐云当时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殿下是担心那小寡妇夜里害怕打雷睡不着。
姑苏与金陵相隔几百里,就算是真睡不着,难不成他还能回去哄着睡不成?
思及此,他低声道:“我怎么瞧着不是人家那小寡妇离不开他,分明就是他离不开人家。实在不行不就把人强行带回长安再说。做妹妹也好,做妾也好罢,堂堂一国太子何必在这儿委屈自——”
“那是你!”
齐悦打断他,“殿下岂是那种任意妄为之人!”殿下若是这样的人,在姑苏时就直接将人强行带走了,又何必自己在那儿为难自己。
顿了顿,看向裴季泽,“不如裴侍从去劝劝?这样熬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直未言语的裴季泽往窗外看了一眼云雾渺茫的江面,道:“马上就要到金陵,齐卫率只需要准备殿下要穿的衣裳便好,殿下从来都是一个不会令人失望的君主。”
对于裴季泽的话齐云虽有些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去准备好了衣裳。
约傍晚时分,低下人来向他报,说是船已经进入金陵地界,是靠岸停船,还是直接入秦淮河,请他示下。
齐云立刻进入谢珩所居的舱房想请他定夺。
他本以为谢珩还在独自伤怀,谁知一进去便瞧见早已穿戴整齐,负手伫立在窗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储君一脸肃穆的望着江面上越来越密集的水雾,哪里还有昨天夜里伤情惦记小寡妇的模样。
不待齐云开口,只听他冷冷吩咐,“直入秦淮河。”
半个时辰后,船只入了秦淮河渡口。
因着下雨的缘故,天色愈发暗沉,就连一贯被外人称道,纸醉金迷的金陵城在这样潇潇烟雨里也显出几分落寞来,唯有秦淮河江心那座足有三层楼高,灯火辉煌,隐隐约约传来靡靡之音的画舫这样的雨夜里透出几分热闹。
在画舫的四周围早已经围出一圈巡逻的船只。船只上的守卫一瞧见谢珩的船只靠近,立刻喊话呵斥道:“大胆!谁准你们来此处,难不成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地!”
裴季泽的侍从朗声道:“是太子宾客裴侍从的船只。”
那守兵一听连忙叫划船的艄公靠近,果然瞧见船头甲板上站着裴季泽,立刻态度谦卑,““原来是裴侍从,还不赶快放行!”
船只顺利靠近那间画舫,甲板上的早已经听见动静的守卫放了梯子。
裴季泽此番出行去万安县迎谢珩,并未有人知晓。
待裴季泽一行人上了画舫,东宫中郎将赵立立刻上前,正欲询问太子殿下的下落的,一眼便瞧见他身旁站着的身形颀长,一身玄色斗篷的男子,呆愣片刻,随即一脸激动跪地叩拜,“中郎将赵立恭迎太子殿下!”
这画舫守着的全是东宫的人。自从太子殿下失踪以后,各个日夜提着一颗心过日子。眼下见太子殿下平安归来,无不激动万分。
顷刻间甲板上跪了一地的人。
谢珩取下斗篷,扫了一眼丝竹乐声不断的船舱,问:“他在饮宴?”
提起“他”,赵立只觉得背后都渗出汗来,小心应道:“今日又同那帮妓/女闹了一下午,方才才去歇息。可要微臣去叫醒他?”
“不必。”谢珩看了一眼齐云。
齐云立刻拉开门进去,片刻的功夫里头的乐声停下来,一群女子的争吵声响起。
“是太子殿下叫我们在此处等着,说是醒来再接着饮酒。”
“就是就是。哎呀你不要推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殿下亲封的良娣!”
“就是就是,待会儿等太子殿下醒了,看他不扒了你们的皮!”
“……”
不多时的功夫,一股子浓烈的脂粉香伴随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衣着单薄的女子从船舱里头出来,领头的是一个衣着华丽,肤白若雪,美貌妖娆,约十八九岁的女子,正是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苏月月。
她乍然见到甲板跪了一地的人吓了一跳,又见甲板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身型颀长挺拔,生得俊美无俦,贵气逼人的美貌郎君,顿时眼前一亮,只觉得此人容貌气度比之里头面若好女的“太子殿下”更甚三分,就是面色冷了些,叫人不敢靠近。
她知道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立刻给身后一众姐妹们使了个眼色。
这些秦淮河最上等的妓子们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形势不对,相互之间交替了一个眼神,也噤声不语。只悄悄拿眼角打量着谢珩,甚至有些胆大的还朝他连抛了几个媚眼,只可惜对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好似看她们一眼就脏了眼睛似的。
可偏偏越这样,越叫人忍不住想看。
这群见惯风月的妓子们最爱这种男子,只恨不得将他勾到自己房里去,瞧一瞧他在床上眉目含情的模样。
齐云也注意到这些妓子们似要用眼睛将男人的衣裳扒下来的□□眼神,悄悄打量着殿下的神色,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在意,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旁边妓院停靠的花船已经靠近,他赶紧催促道,“还不赶紧走,愣着做什么!”
苏月月哪里敢言语,立刻领着一众姐妹上了自家花船。
直到船只离了灯火通明的花舫,一群人终于松了口气,忍不住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刚才吓死我了,那美貌的郎君是谁啊?怪吓人的!”
“谁说不是呢,瞧着比太子殿下还要吓人,不过生得那般模样,便是凶一些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