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公主悲凉了笑了笑:“你害苦了我们,如今假模假式施以援手,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你不应该恨我。”道士一顿,道,“害你的是那寡恩薄义的暴君哥哥,是他既想占有你,又惧怕他的行为遭天谴,影响自己帝业,只好夜夜抱着一个替代品自欺欺人。寡廉鲜耻的凡人经不起诱惑,我的预言不过是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我知道你在等人。”道士的剑上现出铭文,他的眼神因恼怒愈发阴沉,剑上威压爆发,沈溯微与明霞公主都没有招架之力,“但他指望不上,不是么?”
“你诞下天谴之子,我有心渡化你们,你却不识好歹。要么跟我走,要么我现在杀了你们。沈落,你如何选择?”
“……”
沈溯微很想提醒母亲,这个道士是不会杀他们的,因为当她试图自戕时,他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既然说他是天谴之人,是日后的妖魔鬼怪,又为何怕他死呢?
他想不明白,但他记得母亲的话,即便忍辱负重,也要抓住生机苟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强大的那一天。
那庇身之处,是北商宫下的一处地洞。道士设下封印离开后,即便他们就在北商宫的地下,北商君的侍卫们也不能感知到他们。
道士教他们引气入体和清洁术,可以维持生存。从此追杀和逃难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黑暗、潮湿和漫长的寂静,说是囚禁之处亦不为过。
地洞只有半个阁子高,明霞公主几乎不能直起身子。
内里漆黑不辨日夜,时间长了,沈溯微已将外面的世界的模样忘得干净。从会撞到石柱,磕伤额角,到闭着眼睛,都能在石窟间如幽灵般穿梭。
为了不忘记一切,明霞公主开始重新教他说话念诗。
念到“万条垂下绿丝绦”,他便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丝绦,他已经快要忘记花朝节是什么情形。当晚他又沉入梦境中看一眼狐狸。时机不凑巧,去时她大都在趴着睡觉,看不见她的脸。他会闻闻她的味道,再看看她。
她的裙摆是大红,手腕上的丝绦是翠绿。
他不知道这画面是不是他想象出来的,却好似最后的饴糖一般让他含在口中,小心地、反复地品尝。
斗转星移,水滴石穿,地洞上封印经过磨损,露出了一条缝隙。缝隙中渗透了一线阳光。沈溯微喜欢从缝隙中向上看,能看到一块蓝天。
有一日,他对上了一双眼睛,骇然向后退一步。
外面隐有声音传来。
“哎呦殿下,此处是护国封印,不能过去啊!”
“我可是弦葭最尊贵的公主,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个稚气的声音传来,“老东西,给我让开。”
漆黑的眼珠贴近了,滚来滚去。
“呀,下面有小蚂蚁。”
沈溯微隐约知道,这个是他血缘上的妹妹,年方五岁的朔月公主。她的神采,措辞都极为陌生,同他过着天壤之别的生活。
“殿下不要趴在地上,弄脏了衣裳。”
朔月公主知道,那不是蚂蚁,而是人。一张雪白面孔,他的瞳孔滚圆,头发很长,一闪而过,马上激起了她的兴趣。她叫道:“下面有人,把下面撬开看看!”
“这是护国封印,怎么可能有人呢?道士走前交代不能碰的!”
朔月公主不依不饶。
沈溯微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
前呼后拥的声音变得多起来,劝阻着朔月公主。她被娇宠坏了,在拉扯中尖叫起来,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朔月的哭声:“不叫我看是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
“哎呀,朔月殿下,殿下!”
两块石头劈头盖脸砸进来,随即腥臊的尿液顺着缝隙哗然而下,冷不防淋了沈溯微一身。
他闭起眼,水珠滴答而下,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手中紧紧握着丝绦,没让它沾到一点。
正午时明霞公主醒来,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
是夜他又入梦,看着镜中少女。反正他在囚牢之中,什么看不见,也不知道要这样多久。他将手上的丝绦解下,随手系在狐狸的手腕上,它飘动着,如一条春日的柳枝。
第169章 夙愿(四)
徐千屿醒来时, 看见手腕上多了一条丝绦,心中一沉。
这几日,她拉着灵溯道君讲从前的事。他讲得七零八落, 她拿只言片语努力拼凑出他的过往, 顺便稳住他的心神。沈溯微许久不与人促膝谈心, 有她作伴,他睡着的时间比以往长出许多。
等他睡了,他点燃的细烛在深夜熄灭,徐千屿也撑不住合上眼皮。这种时候, 她偶尔感觉到周遭空气的变动,似乎有另一个人在靠近她。
修士对他人的接近十分敏感,徐千屿想醒神, 但夜色如有千钧压在她的眼皮上, 令她昏昏沉沉, 分不清是真是幻。
奇异的是, 这种接近的松雪气息像沈溯微。徐千屿心想也是,若是旁人, 只怕坐在对面的师兄也不会安稳沉眠,让对方靠近她、触碰她。
这又是什么东西,是他无法自控而释放出的神识,还是别的什么?
她叫可云帮她盯着。有一次, 她摁住了他的手, 那确实是一只微凉细瘦的手, 但他又瞬间消散。等她点上蜡烛, 她与灵溯道君之间仍然只有一面镜, 没有旁人。就像撞了鬼。
徐千屿扮演心魔, 想尽办法唤醒师兄, 没将这等怪事放在心上。但今日多出来的丝绦却提醒了她,那个在深夜靠近她的人,很有可能是沈溯微本人。证据便是,他有那条和她一样的丝绦。
猜到此处,她手臂上的汗毛竖立起来。
“有前两次徐芊芊和徐冰来的经验,我自然而然地觉得,做梦的人肯定在梦里,所以想唤醒道君,可是试了几天,收效甚微。”徐千屿说,“可能是我想错了:倘若师兄根本就不在此梦中,道君只是师兄的回忆,那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出去了。”
“我想也是!”系统骂道,“洛水这么狡猾。她拿自己为代价造的梦,肯定不能跟前几次一样简单。”
徐千屿脑中纷乱,强压下去,理了理思绪:既然显示出这么多细节,此处肯定是沈溯微的梦,但他自己却困在另一个梦境中。两人不在一处,只有深夜两个梦境才会偶然接轨。他能靠近她,触碰到她。
但她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丝绦还她。是在传递什么消息,还是遗忘了什么?
系统提醒她:“道君醒了。”
觉察他的视线落在她腕间,徐千屿抬手问道:“师兄,你还记得花朝节的祈福丝绦么?”
灵溯道君表情茫然。
“我们两个一人有一条。”徐千屿继续道,“那日你说我是你没举行仪式的道侣,我们得了明霞公主的祝福,叫我们千秋万岁,永结同心。”
灵溯道君剥橘子的手一顿,似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抿起薄唇。
他与徐千屿师兄妹相称,从未逾矩。心魔常常会口吐这般出格的疯话,刺激他、引诱他堕道。
徐千屿见他没有反应,叹了口气,换个话题:“还是没搞懂。那个道士,将你困在地洞中却不肯让你死,究竟想干什么?”
灵溯道君将剥好的葡萄喂给她,解释道:“他可能并非道士,是高阶修士化形。他想逼我入魇,将我做成一个‘邪灵’。所谓‘邪灵’,就是可以持续害人的魔物。我会是一枚极好的暗桩:弦葭的皇族和百姓成批地被青焰烧死,却没人知道是护国封印下有一只魔。届时方便那人收割灵气。”
“邪灵。”徐千屿琢磨这两字,“就像我们在水月花境的遇到的那只狗一样?”又道,“你跟我睡在一起时跟我讲过。”
灵溯道君再次怔住,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和她睡过一张床。他拉过白纱蒙住镜面,随后换衣整冠:“东方有大魔现世,我须得出去一趟。”
走时,他发现镜中的心魔,悄悄以法术将丝绦系在他的手腕上。
徐千屿坐在原地看着他远去。两次试探,她基本已经确定,师兄确实不在这个梦中。道君只是他梦中前世的回忆,难怪她无论如何暗示,都无法让他清醒。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感到酸涩,想将祝福的丝绦送给他。
接下来便是试图找到沈溯微。
她仍然不知道什么条件下两个梦境才会交汇。等入夜,她自己将烛火吹熄,坐在黑暗中,可是她没有等来风雪的气息。
*
将丝绦给了狐狸少女后,沈溯微再也没有主动进入那个告慰自己的梦,变得愈加安静。
带有生机之物,应当送给还有希望的人,而不是陪他一起等死。
他坐在石洞中,开始仔细地观察头顶那条缝隙的宽度、大小,钻研着打磨得薄薄的石片,如何以刁钻的角度穿出去,划破疾风,扎破守阵的侍卫的颈动脉,令他们血溅三尺。
上面传来骚乱和呼喊。沈溯微充耳不闻,垂睫打磨着更多石片,面色认真得散发出漠然冷意。
手上石片被明霞公主没收,母亲发现了他的异样:“将背后藏的那个也给我。”
沈溯微不动。明霞公主强行将他的“武器”拿出来,丢到一边。沈溯微伸出手,掌心毫无征兆地出现一簇青焰:“我还有这个。”
看到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沈溯微有些后悔:“你很讨厌它?它可是很可怕,你也相信那个传言?”
“这是地狱之火。传说青焰有灭世之能。”明霞公主道,“你有它,并不可怕,这是你的天赋。只是以它杀人太轻易,你无法掌控,我担心你会入魇。”
说到此处,明霞公主一把抱住他,他能从这个怀抱中感觉出母亲的依赖和慌乱。那复仇的火焰,与仇恨,在脆弱哀伤的眼泪中化成柔软的香灰。
“我不会入魇的。”他说,“倘若我入魇了,你就杀了我。这样便不会害人。”
明霞公主怔了怔,这个孩子有这样烈性的心性,不知是好是坏。
她数次用柔声安抚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我为你找了个好师父。等你日后成了大道,轻而易举可以点化他人,斩妖除魔,万事万物的烦恼便都不存在了。”
明霞公主给他构建了一幅梦幻的画卷,还有落下地洞的仙种作印证。
“这是浮草申屠,它是仙门的花。”
沈溯微的心在摇曳的花苞面前平静下来,他坐在地上,静静看着它。
是夜,他又入那个有镜子的梦。
徐千屿正守株待兔,等那气息靠近,她一把抓住那只手,摸索上他的手臂。摸到确切是个孩子,倍感疑惑,这一声“师兄”便卡了壳。随后她感觉一只手将她的裙子掀起一角。
“原来不是狐狸。”他喃喃道,又将裙子放下,耳梢红了一片,“对不起。”
徐千屿:?
她将叠在一起的醒神符和定位符拍过去,对方忽而毫无征兆地化成云烟消散了。
徐千屿怔住,似乎感觉到不详的气息。
外面出事了。
沈溯微警觉地睁眼,地洞上的缝隙发出异动,片刻后,缝隙竟然被拉宽些许。从那缝隙中,他看见一个身着宫装的小小影子,怀里抱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金丝猴。
朔月公主那日被驱赶带离,咽不下这口气,每当路过此处,总要丫鬟投些石块、苍耳进来。
今日她又卷土重来,却是来真的。朔月不到九岁,已有自己的亲卫。她指挥着自己的人,行事间已有了几分父皇的影子,跋扈且残忍:“你们给我将下面的小蚂蚁给我挖出来,我要让父皇母妃看看,这下面就是有人。”
沈溯微一张俏脸变得煞白,他一手摇醒明霞公主,一手挟起石片。两边爆发了一场酣战。
石片如一道道羽箭钉在地上,卸去他们的武器。道士在“护国大阵”上设有禁窥咒,朔月公主的侍卫们朝地洞射出金箭时,便受到反噬,纷纷倒地,发出惨叫声。
最后那暴君被惊动。宫门开,御辇出。周身富贵的贵妃赤足跳出来,将闹事的朔月公主抱走。北商君则走到了护国大阵之前。
他神色狐疑,脚步沉重,面上偶尔闪过魔纹。
听闻他入魇以后,更加喜怒无常,残忍可怖。贵妃去拉他的手,他一把将其推开:“我好像闻到了沈落的气味。”
其时明霞公主也将沈溯微抱在怀里,以宽大的袖袍将他遮盖。沈溯微感觉到,母亲在战栗,似是恐惧到了极点。
封印上方被破坏,能看出大阵下面有一个空间。暴君追杀他们许久,倘若他们被发现这多年藏匿其间,只怕凶多吉少。
好在,北商君虽入魇,还记得道士给他说过的利害。他的鼻翼翕动:“事关国运,着人将护国法阵修一修。朔月公主惹是生非,破坏法阵,禁足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