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疯了,却能做出划出魔国的抉择,令人咋舌。
世间灵气日益稀薄,天梯又久不得成,若仙门与谢妄真的魔军缠斗下去,仙宗尚能从魔物和战死的弟子身上收割灵气。倘若划出魔国,便是另一回事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你师妹回来吗?”太上长老道,“可惜那孩子福薄,即便是道君之修为也无能为力,但结合大阵之力,此事便有可能。我不妨告诉你,尹湘君有神的命格,你不愿放弃心魔,便无法飞升,他比你接近飞升。你也知道,只有成仙才能逆转死生,我们合作,只有利而无害。”
“你从前就事事为宗门考量,结果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魔杀不杀得尽,只要你沈溯微一声令下诛魔,大家自得奋战到底。”太上长老循循善诱道,“你已经离开人间百年,如今宗门内刚入门的弟子,你都没见过。那些人跟你有何关系?有你八年情分的师妹重要吗?”
沈溯微手指微动,不等他说“出去”,太上长老便化剑光去了:“请道君考虑。”
沈溯微坐了许久,直到一声巨响将他惊醒。
镜中的徐千屿怒道:“将我关在这里不能出去,却叫我日日无事,你要闷死我吗?你过来,来,陪我聊聊天。”
“对不起。”他的话本就不多,面对徐千屿,更是艰涩,“我不知道该同你说些什么。”
“说说弦葭,说说摘星楼,花朝节的碧色丝绦,还有那位明霞公主。”徐千屿望着他,一股脑地说出来,“说啊。”
沈溯微先是惊诧地望着她,随后似乎陷入漫长的迷惘中。
在徐千屿快绝望的时候,他忽而平静地开口:
“明霞公主,是我的母亲。”
“我本是兄妹逆伦生子,身份不详,所以未入宗祠。我三岁那年,北商宫来了一个道士,带来一个和我母亲一模一样的女人。”
第168章 夙愿(三)
“公主, 不好了!”
其实明霞公主正抱着怀中小儿看窗外。摘星楼极高,从窗口能看见夕阳如金雾一般洒向整个弦葭的楼阁。她说:“你看,这摘星楼和北商宫, 多么浩大呀, 修建它们, 累死了成千上万的百姓。他们总是在意这些大的东西,但我情愿你别忘记一些小事,所以给你起名叫‘溯微’。”
“你抓周时,满盘珍物中, 只握住了一根芨芨草。我就知道,你跟娘亲是一样的人。”
她怀中的小儿皮肤苍白,睫毛长而秀美, 低头玩着自己的手腕。他时年三岁, 还不能理解话中的意思, 只是专心地摆弄着手腕上碧绿的丝绦。
他隐约记得, 自己从前手上没有这东西,此时面对着多出来的丝绦毫无头绪。
夜晚做梦时, 他梦到了房子、镜子、骨头和一个奇怪的少女,但醒来时,又什么也记不清楚了。
“公主,出事了!”明霞公主听见丫鬟慌张的禀告, 转过身来。
丫鬟道:“宫里来了一个道士, 给陛下进言, 说小殿下身负水火灵根, 是天谴之人。若是留着, 他日后会杀父弑母, 毁灭整个王朝。”
明霞公主闻言, 没有太多反应。自陛下临幸了自己的亲妹,朝臣便不胜惶恐,认为这是亡国之兆。他们总找借口说逆伦之子不详,实际是想借机抹去暴君荒诞的罪证。
她被软禁在平日无人的摘星楼中,消失于人前,也是因为人言可畏,故而对于这样的言论已经习以为常。
她怀中的沈溯微亦没有抬头,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他并不是生来这样安静,他的父亲从没有正眼看过他,陛下来摘星楼时,在襁褓中他便被乳母藏匿到别的地方,捂紧嘴巴,不要因吵闹而引得父亲暴怒。时间长了,他被规训得过分乖巧,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陛下不会的。”明霞公主面色复杂道,“不论如何,他对我总有些恩情在。”
她不能说那是爱,但她的皇兄对她,确实有种超出寻常的迷恋,为此不惜强取豪夺将她占有。以往每当臣子进言要杀她,陛下暴怒,最终总是赐死朝臣。
“可是这次不同了。”丫鬟道,“道士带来一个和公主长得极像的女子,他跟陛下说这是从民间找来的姑娘,就算是十公主您的生母,也分不出她跟您的区别。陛下爱重公主,不过就是您的贪恋美色,现下有了替代品,关键这个替代品身世清白,与陛下毫无血缘,是天道祝福的存在,又为何要继续冒险行逆伦背德之事呢?”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丫鬟跑进来:“不好了,陛下封那位姑娘为贵妃,已经昭告天下。”
明霞公主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
“这里待不得了,跑吧。”明霞公主身边的死侍道,“一天时间准备银钱、路引,留在这里凶多吉少。”
似是一语成谶。话音未落,淬火的第一箭洞窗而过,射死了乳母,引燃床帐,引得丫鬟大叫起来,第二、第三箭夺去了她们的性命。高高的星楼瞬间沦陷于火海。
宫人们忙着拿桶救火。沈溯微垂眼,看见自己的双脚浸在蔓延开的血泊里。他身负灵根,对血的气味很敏感,这是一种腥而污浊的味道。
他看着几个平日里陪他玩耍的丫鬟此时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弯下腰拉她们的手,想将她们从这种污浊中拽出来。
明霞公主惊而将他抱起,退后几步,一支狠绝的流矢破窗而入,映在她无助的眼瞳中。但箭没有射在他们身上。
沈溯微一把攥住了这把箭,顷刻后它被青焰化为灰烬。
明霞公主惊讶地看向窗外被青焰笼罩、在地上打滚的侍卫们,沈溯微则抿唇看着母亲。
他光听声音便知道这是哪些人。那些侍卫明面上是保护,实际总是押送和监视着他的母亲。他已经讨厌,或者说恨他们很久了。
说来奇怪,只要这种恨意滑过心头,手心便会无师自通地出现青色的火苗。
母亲抱着他,剩下两名有灵根的护卫则挟着母亲跳出高塔:“快走!”
栖在塔下的寒鸦霎时惊飞,布满橘色的天际。看到这画面,他忽然想到梦中那个发髻似两只耳朵的少女,但不知道为何会想起她。
也许是弦葭女子庄重典雅,从没有人梳这样的发式,故而他印象很深。
她是不是狐狸?狐狸也可能成精。听说狐狸善于迷人心智。
下次做梦该确认一下,看她有没有尾巴。
随后他被压进装粮的车内,也曾被藏在酒桶中,时而在船上漂泊,时而在车上颠簸。得知明霞公主抱着孽种出逃,陛下暴怒,封锁消息派人将母子二人捉拿。
这一路沈溯微被换上衣裳,改头换面。有一种极聪明的改换身份的方法,是将长发绾起,扮成女孩,由另一个乳母抱着,装作乡村母女,就这样避了许多关卡。
逃到了明霞公主手下家乡的荒僻村落,才算松了口气。
他们围坐火堆,度过几日悠闲时光,庆幸地谈论道:
“幸而公主聪慧,留下了蓬莱掌门的礼物。这些法器不是凡品,还能阻住陛下一时半刻,就连那道士也无能为力。”
“说起来,当初蓬莱掌门对公主有意。公主若是直接嫁给他就好了,如今能得到蓬莱庇护,怎会如今日落魄。”
明霞公主冷淡地止住他们的言语:“本就不是一路人,听说他已。别再提了。”
护卫与仆妇们便不再劝,只是时而背后唏嘘:
“公主骄傲,不愿求人。可蓬莱掌门若重情重义,肯定会掺和这件事,不如我们悄悄地将消息透出去。”
“这样不妥。若只有公主一人,想必徐冰来乐意英雄救美,但她非要带着这个小的,却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
“唉,那暴君觊觎十公主美貌出众,酒后强迫她。可怜公主受了打击,浑浑噩噩地产子,不然如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话不能这样讲,若非小殿下出生给公主以慰藉,可能她到现在都清醒不了。”
“听说那个与公主长得很像的贵妃,去岁生下一个女儿,封为朔月公主,刚满月便得封地,在宫内极尽荣宠。陛下铁了心将那个女人当成公主,又将他们的女儿当成自己和公主的女儿。可怜同人不同命,公主真正的孩子,却被当成洪水猛兽一般追杀。”
风将闲话送进屋内,沈溯微就坐在木屋内的床榻上陪着亲卫的孩子们翻花绳,静静听着一切。
母亲的人不许沈溯微使用青焰,也不许他说话。怕他一个稚童说漏了嘴,又怕他的弦葭官话会泄露身份。无论他的小玩伴跟他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和摇头。
他有许多话,可以留在梦里说,等醒来便都忘却了。
数日之后,沈溯微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话。白发苍苍的老人给他送上热腾腾的饭食时,他看着她半晌,开口道:“多谢。”
在窗外窥视的女童们登时炸开了锅。他远道而来,不跟她们拉手,也不会她们跳房子的游戏,在女童中间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她们觉得他骤然开口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于是她们开始嬉笑着模仿他的腔调:“多谢!”“多谢!”
沈溯微忍不住打开窗户道:“别说了。”
她们又模仿新的话,嬉笑声洒向天穹。
这童稚之声埋下祸患,被风声和林声传递向远方,引来一枚金色的符咒,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令所有人再度陷入逃亡的境地。
争斗混乱之中,活生生的人化成满地尸首,伏趴在破碎的碗碟之上。女娃们被符咒穿心,交错趴在地上。
他隐约知道,一些人是替他死的,一些人是因他而死。所以,当明霞公主再度给他换上衣裳时,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倔强地看着明霞公主,竟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最后他们硬是将他拖拽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根芦苇。
明霞公主回头,只见他一声不吭,脸颊上滚落下晶莹的泪珠。
明霞公主脸上布满伤痕,顿了顿,扶住他的肩膀,面上透出一分罕见的严厉,“看见了么?你身上有江山万民之仇。已经付出了这样惨烈的代价,你不活着,还要如何?”
沈溯微静默地用衣袖擦泪,他连胸腔中的哭泣都是无声。
明霞公主叹口气,将他抱住:“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入道修炼,以至没有自保能力,只能任人宰割。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所以他们怕你。日后等你修成大道,便能去到很好的地方。到时别忘了改变这一切。”
自这日起,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东躲西藏。明霞公主此等金尊玉贵的人,也学着睡洞穴,喝雨水。她每日盘算着时间,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半夜总被噩梦惊醒。
每当此时,沈溯微便沉默地将手盖在明霞公主眼皮上。
睡吧,他在心里说。他会留意着所有的动静,他会保护她。
等母亲睡熟了,他也试图入睡,在心中默念,让自己进入那个梦境中。
这个梦是他的秘密空间,也是在逃亡中唯一的安慰。
镜中的少女将脑袋埋在膝间,也在休憩,头发上绑的红菱落在白皙的臂间。沈溯微凑过去,果然闻见一股摄人心魄的甜香味,像一种美味的食物,令许久没有饱餐的他有些分神。
刚碰到她的裙子,便被她身上散发的暖意吸引了,因为山洞里很冷。
他预备小心地掀起她的裙子,瞧瞧她有没有尾巴,被她“啪”地打开了手。她头也没抬:“烦。”
做坏事被人叱骂,他登时红了面庞,却忽然看见狐狸的手腕上系着一条和他一样的丝绦。
……好奇怪。
她手腕上,还有一根红绳,很眼熟,沈溯微将它小心地转过来,看到金色貔貅,发现这竟是自己出生时母亲送的红绳。
这红绳是什么时候从自己的手腕上转移到她手腕上的?
下一刻,他便被洞外的传来的声音弄醒,强行离开梦境,回到现实。他手上掰下一片碎瓷,用力朝着洞外掷去。
带着一点恨意。
瓷片在被金色的符咒吞噬。明霞公主在炙热的法阵中惊醒,将沈溯微拦在身后,看着持剑一步步走进来的道士。
是他当日预测出沈溯微不详的命运,又是他带来一个和明霞公主相似的女人。如今,他找到了他们。
这名道士约莫三十岁,身材高大挺拔,面孔僵硬苍白,更像带着一张白瓷凑成的假面,隐隐露出下面带着光华的俊容:“终于找到你们了。”
下一刻,他的笑容停凝,明霞公主将头上金簪拆下,尖锐的一头抵在自己孩子的颈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道士没有想到柔弱的明霞公主有玉石俱焚的勇气,抬起双手,很古怪地笑道:“别这样,我没打算杀你们。”
“我带贵妃来,只是想要停止北商宫的罪孽。却没想到陛下入魇后越发偏执,对你们赶尽杀绝,还杀了无辜的百姓。我不想造业,跟我回去吧,我会给你们找一个安全的庇身之处。告诉他你们已死在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