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神像垂下金色眼睫,缓慢地打了个哈欠。
亦没有注意到,自河中飞出的一只小小的幻梦蝶,如风中花瓣沾在他身。
*
沈溯微已在北商宫生存了一年有余,母亲说的人还是没有来。
他日积月累地扭转众人对朔月公主的印象,令宫人习惯公主的性情从跋扈变成冷漠阴郁。贵妃甚至有几分满意,因为公主年幼时像个野兽一般,如今终于呈现几分贵胄的优雅,可以讨陛下欢心。
唯一令人担心的是,在充足的阳光和灵气滋养下,沈溯微原本羸弱瘦削的身量开始如竹节拔高。
北商君将贵妃打横抱起,她喂了他一枚葡萄,嗔道:“月儿长得有些太快了,前些日子裁的衣裳,到了月底又不够穿了。”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北商君扫向坐在对首、一身黑衣的朔月公主缺乏血色的面庞,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朔月公主从前上蹿下跳,如今竟然可以如此安静地品尝糕点,简直像是长成另一个人。
北商君挥挥手,令内侍过来。
沈溯微看不见对面的端倪。近日频繁的宴饮,令他殚精竭虑,心盲再度复发。但他现在可以冷静如常地吃东西,不会令人觉察不妥。他正在饮酒,忽然什么东西跃上桌案,打翻了他的盘盏,发出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只金丝猴灵兽,是朔月公主那只死去的灵宠的同胞幼崽,只是长得不够可爱,所以被留在了兽园。它熟知朔月公主的气息,原本应该对她俯首帖耳。此时被内监抱上桌,却对沈溯微充满陌生,又仿佛嗅到他手上沾有同类的血,半是惊恐半是忌惮地大叫起来。
叫声充满敌意,沈溯微僵在原地,能感觉到对面几双怀疑的眼睛看来。忽而金丝猴的叫声一停,身子瘫软下去。他嗅到血的味道蔓延开——金丝猴被人砍杀了。此人的剑术极高,杀意不外露,竟然在他没有感知的情况下近了身。
血气中混杂着一丝香气,随后一只细腻、柔软、温暖的手捉住了他的手,他惊而甩开,却被剑气操纵的丝绦缠紧,坐在椅上不能动弹。
“你要往哪里跑呀?”徐千屿坐在他身边,忍不住环顾四周,邀功道,“其他的人,不对,魔,都被我杀了。”
沈溯微这才听到殿内变得极为安静,魔气亦被肃清。这个说话的少女,身上没有魔气。他从她的气息中判断来人身形,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添酒婢女。
是谁?
化身添酒侍女的徐千屿见他面无血色,直直坐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她试着去碰他的手,一碰,他便将手缩回去。他发髻高挽,着宫装,施淡粉,从外表看去,全然是一位苍白瘦削的公主,很难看出真容。
徐千屿盯着他好一会儿,也不知该怎么让他不要害怕,从境中把自己兔子的布偶拿出来,轻轻塞进他怀里,未料沈溯微甩手将它丢出老远。
有金丝猴在前,他对这种毛绒绒的东西有了阴影。
徐千屿双眼睁圆,她哪里见过沈溯微这般对她,有些恼了,倾身一把将他搂住,沈溯微身上佩环叮咚,没能推开她,整个僵住。
这个女孩搂着他的脖子,透露出一种霸道占有的姿态,就像朔月公主搂着她的金丝猴。但他从未和人挨得这么近,她身上清甜的香气和暖意源源不断地朝他身体内涌。沈溯微触碰到坚硬、冰凉之物。她手上拿剑,他一瞬间便想起母亲说过会来搭救他的人:“你是修士?”
“是呀。”
“你会带我入仙宗?”
“带你入仙宗的应该不是我吧。”徐千屿眨了下眼睛。
沈溯微终于将她推开,触碰到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柔软的身体,他猛地收回手,难以启齿道:“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女孩子。”
沈溯微惊在原地。
徐千屿抬起下巴,注视着眼前黑衣的公主:“你日后还要迎娶我,与我做道侣,所以你当然不能是女的。”
她冒犯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令沈溯微的耳梢染上一层绯色。
“既然不是带我走的,那便快离开罢。”他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摸到酒杯抿了一口,“留在此处会连累你。”
此处偶有修士路过,皆为完成仙宗任务而来,但没有一桩任务是他。她这个年纪,就算在仙宗内也只能是小弟子。
“我是想带你走,可你若不醒,我如何带得走你啊?”徐千屿的语气有些无奈。
他听不明白,冷漠道:“你冒犯了,退下。”
徐千屿亦听到外面传来宫人的动静,她知道他是怕人发现他们的对话:“外面还有些没料理干净,我去了。三日后又是宫宴,届时我会回来,你等我!”
面前气息消失,她利落从花窗翻出去了。
满堂尸体中,只有带着血腥的风声在耳边呜呜作响。帘栊扫过沈溯微的手背,有些发痒。
烈酒入喉,他心里想,太奇怪了。
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
他没能得知她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她说话的声音脆而甜,语气颐指气使,一看便是被娇宠坏了的角色。有朔月公主在前,他应该是极惧怕这样的人。
也应该是很厌恶。
可是兴许他的日子枯寂了太久,紧绷了太久,在他着裙装时,宫人替他梳妆时,他走在宫道上时,夜里躺在床上时,最该小心提防的时段,他竟走神了。
也许是因为她冒犯地说他日后会“迎娶”她,这话如落进心中的种子。他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构想她的样子,像是幻想着远方的春日。
第172章 夙愿(七)
三日尽, 沈溯微穿过御花园时,跟在身后的两个丫鬟被人杀灭,有人从花丛中跃出来, 拦在他面前。
“我没失约吧?”面前的少女带着些气喘。
是她。
不知是诧异还是放下心, 心在胸腔里闷着跳, 沈溯微摇了摇头。
徐千屿见他忽蹲下去,随后脚踝上的刺痛提醒她,她来时还被洛水境中的怪物咬了一口,眼下血浸透了缠住伤口的衣带。
他闻到了她身上的血气。
修士, 还是少女的血,若是不加处理,会吸引其他魔物的注意。沈溯微裁下披帛, 以他在北商宫生存的经验, 像掩盖秘密一般快速地将伤口缠住。
徐千屿见他帮她包扎, 有些心软。他梳得繁复的发髻上, 垂挂的金丝随着动作晃动,她游神想, 这么一看,北商宫的首饰挺好看的。她用手指勾住金丝,还顺手摸了摸那乌黑的头发,绸缎一般冰凉的感觉残留在手指上。
沈溯微不喜被触碰, 尤其是女装的时候。他起身时, 一手轻拂开徐千屿的手, 另一手摸向她的脑袋。仿佛在问, 我这样模你, 你高兴吗?
还挺有脾气。
徐千屿蹙眉, 却任他摸。师兄从前就喜欢摸她的发髻还有后脑勺。
她的发髻饱满而微翘, 沈溯微的手一顿,失礼地没有挪开,而是将整个发髻都慢慢感知一遍。
镜中趴着睡觉狐狸少女的景象浮现在心头。
沈溯微生着长睫的眼睛微睁,滚圆的黑瞳似乎亮起一抹神采。
我见过你。
他在心里说。可是他的视觉一直没恢复,单靠摸不能确定。
苍白瘦削的手指停顿在她发间,再往下一些,就可以摸到她的面庞,就能真正知晓她长什么样。
可是朔月公主的卫队跟了上来,为首的那个见两人的样子,老远便觉奇怪:“大胆奴婢,见朔月公主怎么不行礼?”
沈溯微神色一转,将徐千屿推开,立刻转身往宫道上去,卫队跟了上来。
片刻之后,枝杈被剑气摇晃,卫队的甲胄摩擦声无声消失。他感觉左手边添了一人,放轻步子陪他走着。他的瞳子一转:“你还敢跟来。”
化作侍女的徐千屿好奇地观察着手中北商宫的灯笼,闻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少女带着傲然和狡黠的笑,和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甜香,都搅动沈溯微的心绪。他道:“你连卫队的人都能杀掉,你的修为似乎很高。”
难怪这几日北商宫的人越来越少。她一个仙宗的小弟子,就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吗?
“我就是修为很高。”徐千屿道,“你日后会比我更厉害的。”
沈溯微顿了顿,大殿门口灯笼模糊的光团将他拉回现实:“可是今日父皇会来。他身怀火灵根,会些道法,还能调遣阖宫会法术的人。而且每逢宫宴时,他都会杀人取乐,你还要跟着我吗?”
打的就是他,徐千屿心想。她掸掸衣裙:“谁叫你把我的兔子扔了,我总得跟着你,叫你赔我。”
原来那日塞进他手中带绒毛的东西,是兔子。
“……”沈溯微张了张口,“我去宫殿内找,看它还在不在原处。若是没有,我赔给你。”
兔子肯定不在原处了。
徐千屿上次就将它收回境中,今日说说不过是逗他一下。但她看见沈溯微真的在席间摸索,忙将它取出来,无声地放在他手边,两石案的夹缝中。
“找到了。”沈溯微神色一松,将它取出来。
“多谢你。”徐千屿却没有离开,抱着兔子坐在了他身旁。
她的裙摆压在他的黑色宫装上,沈溯微面上的浮红无法褪去,他自知容易叫人看出端倪,饮杯中酒加以遮掩。
阖宫入魔,原本的歌舞乐司,又是一派群魔乱舞,偶尔有舞女将丝缕黑气探到他面前。原本此时,他都会极为紧张。但今日徐千屿坐在他身边,将黑气削断,他变得异常安心:“你要做的任务,在这些人之间吗?”
“不在。”徐千屿给他添酒,“你不必担心,到时我会出手的。”
沈溯微长睫垂下。明知他要等的人不是她,他还是问道:“你有名号吗?”
就算是萍水相逢,日后若有命找人,也好留个念想。
“蓬莱仙宗,内门四弟子,徐千屿。”
沈溯微正要说话,嬉闹的舞女们一哄而散,原是北商君进来了,落下一个戴冠冕,穿衮袍的影。
原本她们不至如此害怕,但沈溯微也鸦雀无声中感知到了不妥。
北商君身上魔气和血气比往常都要浓重,口中还在咀嚼什么。
看起来,北商君身边替他整理衣襟的人已经被他吞噬了,他的衣服穿得歪斜,上面还残留着贵妃的衣裙的碎片和血迹。
自那日他抱着贵妃回寝殿后,就没人再见过贵妃,此时大家猜到了贵妃的下落,心头战栗。
他已经兽性大发,不辨亲疏。就连最受宠的贵妃,都已殒命在暴君手上,其他人还能活命吗?
北商君周身散发着浓郁的魔气,瞥来的双目像被墨染,不见眼白。
沈溯微神色一变,立刻推着徐千屿的手:“快走。”
今日的危险不同寻常。
徐千屿动也不动,她自然不能走。她知道今日就是沈溯微杀十余魔这一天,是他梦魇诞生之日,她必须得留下。
北商君远远地坐下。他生出触须,已经无法坐直,歪斜地滑坐在椅上,喷出像野兽一样焦躁的鼻息。朔月公主和侍女的小小拉扯落入眼中。公主身边的小侍女,很香,令他的鼻翼动了动。
小侍女神色如常,公主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僵硬。她很紧张,这时看起来愈发不像朔月,朔月随贵妃胆大,并不怕他。他无端想到另一个人:
明明很怕,却强装平静的明霞公主,也有这样紧绷而倔强的侧脸。
他定定地盯着沈溯微,片刻之后,身影凭空到了沈溯微身边,又将旁边的舞女吓得消散了。
“你不是朔月吧,你身上怎么总是有沈落的味道?”他俯下身,半是恐惧半是笃定地说,“上一次我就觉得你不对劲,说。是你,你是那个家伙?那个杀父弑母的孽障!”
沈溯微笼罩在魔气中。他年纪太小,不能分辨这一诈,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只觉让他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恐惧之后,便是冰凉的绝望。到最后也没等到母亲让他等的人,什么大道成仙,亦如镜花水月,都没有以后了。
他知道有些事无可奈何。但来尘世一趟,拼尽全力仍为草芥,活得甚是憋屈,这种情绪,就像冰层下的滚动的沸水。
他抬眼,手心握住了一簇青焰,青焰是冷的,就像他浸在冷汗中的青白的面色:“你说对了,我就是来索你命的。”
因为不甘心,这一点,他无法听母亲的。
北商君见他出手,身形暴涨,徐千屿按住沈溯微,手上剑光一闪,斩断了暴君抓过来的手臂。
她的剑极快,极利落,一手抓着沈溯微,挽个剑花,剑气将桌上数个玉杯激起,如天女散花,击碎的瞬间便将魔气退散出去。
北商君消散时一声长啸,卫队像潮水一般涌从门窗和屏风后涌进来。人人举起盾牌和剑,如一只竖着尖刺的铁笼将两人围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