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他在白光中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景,发髻高挽,四只珊瑚红的发簪横插,露出一截苍白得脆弱的脖颈。
母亲多年来从未入梦,沈溯微浑身血液如冻凝般。
“对不起。”半晌他道,但还是僵硬地将徐千屿抱着。仿佛这不是一张床塌,一撒手便是万丈深渊,“我……”
他能感觉到,他不在他该走的那条路上,而是在另一条路上愈陷愈深。
今日梦魇,约莫便是对心内的犹疑的发问。
幼时他曾经问过母亲很多次,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
母亲道:“等你登大道成仙,便好了。”
他仰起头:“不能恨吗?”
“不能。”
母亲抚摸着他的发顶,“等你做了仙人,便会到一个很好的地方,到时你会发现眼前一切烦恼忧惧,都如过眼云烟,里面的每一个人。”
“很好的地方是什么样?”
话本内的仙乐佛国是什么样,那便是什么样。
他转过头,反正从未见过,只能靠幻想。
登仙之路是万物的解脱。
每当想不明白,或是痛苦煎熬,都总有一个答案,等在前方,得之可解。
也有逼入绝境,忍无可忍时,他可以将石片磨得扁平,从黑暗的缝隙击出去,割断看守的喉管,他比划了千百次;另外他发现自己的力量,比想象中的还要强。
他摇醒母亲说:“我们杀出去吧,不想呆在这里了,如果失败了就死在一起。”
一巴掌脆然拍在他脸上,打碎了另一个可能。
母亲道:“你想杀谁,先杀我。”
他怎么可能杀她呢?
那日也下大雨。雨水漏入地下栖身的狗洞,浇在发顶,掠过脸颊,手上青焰连同身上的煞气,都被雨淋熄了。
……
“孩子,不必同我说对不起。”明霞公主以柔婉的嗓音道,“我从来没有要求你做什么。那时你太小了,我只是想个法子,让你活下去。”
“可是,你……”
话锋陡转,她悲哀地回过头,一张曼丽的面孔上,萦绕着黑色的魔雾,黑色如墨沁入如雪的眼白中。
沈溯微瞳孔紧缩。
徐千屿忽然将他抱紧,她握着他的手臂,直至白雾散去,幻影消逝。
沈溯微面色如常地帮徐千屿盖上被子。
他毕竟已经长大,不会为噩梦动摇。
第107章 地窟(七)
雨水从头顶缝隙不住渗入水牢中。
陆呦浸在水中瑟瑟发抖, 她捏了个止水咒,但法术光晕接触到水面的瞬间便如泡泡一般破裂。墙壁上符咒一闪,任何法术都无法在牢内发挥效用。
四面漆黑, 窗外隐约雷雨大作, 还有水落进来的淅沥回响。
脚上的伤已痛得发麻。
陆呦被投进来时, 听人说自己七八日后会被带去受审。这七八日时间的禁闭是一种震慑,虽不危及性命,但因此处不辨日月,极为磨人心性。
坚强些的弟子, 此时已尝试入定打坐。入定观想时,时间流逝会快一些。
但陆呦根本无法排除杂念。她已经习惯时时有系统回应,每隔一会儿, 便侥幸地要点亮系统面板看一看。
系统面板上的一道巨大的碎裂剑痕仍在, 没有自己复原, 每看一次都如冷水浇头。
她小心翼翼地翻动商城页面, 只有边角上的商品还是亮的,可以取用。
但看来看去——一百枚驻颜丹、炼器幸运符、治愈动物的金手指、对战时的剑法等, 这些东西在没有人的情况下,形同废物。
她用力点了很多下灰色的部分,不得响应,终于彻底接受自己被困住的事实。
陆呦抬头, 头顶极高处有一扇天窗, 从那窗中时不时地透出闪电的白光。
但当她试着踏水冲上去时, 却如坠入深井中的人从壁上滑落, 精疲力尽也不能离开这片水域。
她想起了在自己的世界看过的许多恐怖故事, 古井腐尸一类的, 便又在惊恐中哭了起来。
万一七八日后没人放她出去呢?万一她脚上伤口撑不到出去就感染致死呢?万一水中有什么虫蛭暗自吸她的血呢?
一周目结束时, 她认为这个修真世界是最简单的一个,色彩斑斓,天地广阔,任她驰骋。
但现在,眼前世界忽然变了个模样:黑夜如怪兽一般冷凝地注视她,张着血盆大口,充满了杀机和残酷。
她该拿剑保护自己的时候,手上却拿着花枝,所以此时如沧海一蜉蝣,光是禁闭的恐惧就能倾压而下,将她吞没。
这是一个冰冷可怕的世界,她从不真正属于这里。
陆呦面色惶恐,口中不住喊“谢妄真”。以往她叫谢妄真时,魔王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身边,救她于危难中。她仍然抱着一丝幻想。
幻想谢妄真能无意中听到她的声音。
假如他真的来了,她也不攻略其他人了,就和魔王一起去魔界,她可以借助已经剧情帮魔王开宗立派,避开危险……
这时头顶亮光忽然一动。
陆呦闭目又睁开,确切看见天窗正在缓缓地挪开,发出沉重声响。
随后她被人一提,再睁眼时已在水牢外。陆呦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内心狂喜:她就知道,生路没有断绝!
但眼前人并非谢妄真,而是另一张不大相熟的面孔。
月光将易长老的面孔照得发白。他脸色和缓,并不如把她关进水牢时那般疾言厉色,但目光谨慎,似在避人耳目。
“易长老?”
“嘘,不要惊动他人。”
陆呦四顾,明白易长老将她偷放出来,必有事交代她,聪敏道:“易长老,我,我该怎么做?”
“不是我要找你。”易长老面色不变,自袖中伸出枯瘦的手一指远方,“在那里。”
远处树下,突然出现一个白衣老者。此人须发鹤白,周身散发浅浅白光,如月下仙人,正背立等待。
正如无数话本中所描写的那样,陆呦踉踉跄跄地奔向那抹光亮,认为自己的新机缘到了。
几步之内,她将所有用于攻略“人”的道具都兑换了一遍,盈盈拜至老人衣袍下:“太上长老。”
老人转过了身,他面上皱纹密布,看上去已经年迈得失去了攻击性,但精神硬朗,眉目清明,和蔼道:“哦?你认得我?”
当然认得。一周目时,太上长老对陆呦比徐冰来还要亲厚。
“站起身来。”
陆呦站了起来,丹口琼鼻,眼神怯怯,只要看她一眼,无人不想保护她、照顾她。
太上长老又问起她的名姓,修炼的功法等。
说话之间,有许多丝线穿过夜色,落在少女的肩膀和后背。陆呦尾骨的位置也亮起一小团青光,从外能看见一道雷纹,表明这是甲级的雷灵根;于那亮光旁边,还有一颗红色的石榴珠大小的亮光。这是未觉醒的灵根。
陆呦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伸出手,轻易地穿过了太上长老的广袖,一种诡异之感攫住了她。
眼前不是真人,这只是映画阵中的影像!
映画阵内,太上长老还在微微颔首:“资质不错,我正缺一个徒弟,你此后随我修炼吧。”
背后易长老亦微微颔首,丝线猛然一收,竟将那团青光从陆呦体内猛牵出来!
金色的映画阵却将陆呦的头、身、脚向内一吸,将她整个人吞进阵中。
两相分离,血泼一地。
陆呦几乎没有发出尖叫,便没了踪迹。
易长老手托着那团灵根光团,以冰壳保护好,收至储物囊中。
躲在树后的叶灵死死瞪着这画面,险些瘫软,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后颈,将她惊醒。
云初怀抱拂尘,站在她面前,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师姐,你好奇心太重了。”
说着和云岚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三人御风而行。
云岚传音道:“你不是没告诉师父那日以神目所见吗?就是陆师妹身有世外乾坤。”
云初冷道:“师父之所以为师父,必然是有过人之处,告不告诉他都会知道。”
可怜叶灵平素倨傲凶厉,遇到事却如瓷瓶一般易碎,将头偏向云岚,哆嗦道:“灵根没了,人还能活吗?”
云岚:“应该没有死,她是双灵根,少了一个还会再长一个。”
云岚:“但是你看到了,从映画阵传人,人可能会被分成几千份,过去再拼起来。”
叶灵一时应激,吐了一地。
云初掐紧她的胳膊,同云岚道:“你能不能闭嘴!”
陆呦到底是同她说话交往的朋友,叶灵滚下眼泪:“为什么,为什么师父……”
身后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为什么?因为她有了大机缘了,日后你羡慕她都来不及。”
三人面色猛变,尤其是叶灵,一回头看到平素敬爱的师父出现在身边,却如同见了鬼一般,惨白着脸大声尖叫。
三人分明已御气飞奔,但易长老行走之间,如履平地,几步之内与他们持平,且能听见他们传音入密的内容,的确令人毛骨悚然。
叶灵已经没了踪影。方才易长老慈爱地拍她肩膀,直接在地面拍出一个深坑。她躺在坑底不省人事。
飞尘之间,云初跪倒在地,拦在易长老袍前:“师父,如今培养一个金丹炼器师不易。”
云岚也跟着跪下。
易长老便止了步,只将坑内震死的一只麻雀捡起来,随手一丢,投入水牢内,化成一具蜷缩的少女尸体。
他放过叶灵,却盯着云初好一会儿,笑道:“平素看不出来。你们师姐弟之间,还挺友爱。”
说罢,身影化风而逝。
云初冷汗涔涔,心想是了。师姐虽蠢,但到底有共同入门之情。若关系不好,方才丢进水牢内的,只怕是叶灵了。
两人将昏迷的叶灵抬起来,云初心里烦,便将她丢给了云岚。
云岚横抱叶灵,道:“师兄……”
云初道:“别说话了。你若不想像她一样,便专注修炼,少问为什么。”
*
徐芊芊房内的侍女又忙碌起来,交替打水降温。
雷雨夜,徐芊芊陷入梦魇,难以清醒。
时而回到了小时候,她被母亲抱在膝头,伸手要面前那朵紫娇花,母亲正给她取来。
前一刻还是歌舞升平的仙门中人盛宴,后一刻魔物伸展触须,杯酒泼翻,尖叫贯穿耳膜,四周刀兵尽现。
那魔物的触须贯穿了母亲的脊背,冰凉的口器绞住她的心脏。
徐冰来一剑将它砍断,将她抱起来。
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冲着徐冰来摇了摇头,随即口吐鲜血,滑落在酒桌之下。
所有人都在向外奔逃。
她在失血中,静静地看着一片狼藉越来越远,那里埋葬了她的母亲,和她健康无忧的年少岁月。
睁开眼睛,她躺在陌生的闺房内,床帐是彩色的,挂着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她从丫鬟的对话中听出,他们落脚在南陵百姓家,姓水。
凡间正中秋,处处挂彩,盘里的点心像月亮般精巧,她咬了一小口便不吃了。
人家在过节,她刚刚丧母。
她不笑,除一切都陌生而刺耳之外,她不喜欢那个衣着华贵的水家小姐。
她看向爹爹的眼神,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霸道,看向她的时候,又有微妙的介怀。每当爹爹说要走,水家小姐都会找借口挽留。
水家小姐关上她的房门,目光与她相触,她努力地瞪视对方,以为她是个小孩子不懂吗?不,她懂,只是她太孱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什么都无法阻拦……
人间之行,也成了埋于心底的噩梦。
此后她每逢雨天都会发热,手脚抽搐。
闻不得血气,自然也无法修炼,连演练场也去不了,只一名弟子令她破例。
他身上不沾血气,剑上有花。在掠过禁制的魔物扑向她的芝兰车之前,飞身斩其于剑下,同时将车推后一把,使车帘未溅上一滴血。
徐芊芊在惊魂中将帘掀开时,他已走远了,背影清俊如明月。
她叫侍女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日后沈溯微的每一场演练,成为她无聊闺中,唯一的期待。
但是无论看过多少场,他从来只接眼前刃,未向场边多看一眼。
一道围栏,泾渭分明地隔出两个世界:强和弱,非凡与平凡。
就如同每日清晨,大哥拿起挂在墙上的剑走了,二哥也拿起剑走了,口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言语,徐见素回过头,看她一人站在阴影内,笑笑道:“芊芊快回去吧,别着风寒,我晚上回来看你。”
她目送他们走进朝阳中,咳得身子都弓起来。
为什么她不能一起修炼啊。
外祖父曾经握着她的手,点破她的心事:“芊芊,你想不想做修士?日后就能同你的两个哥哥一起,都拜在你爹门下,也好过如此缠绵病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