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见素伸了个懒腰,道:“我若是高阶修士,倒真不一定有这般善心,还管下面的人死活。但我不过是个元婴,我自己便是‘下面的人’,我能怎么办,那自然是跟大师兄一起了——我就是担心芊芊。”
这时丫鬟来报:“小姐恐怕受惊过度,梦魇不醒。”
“梦魇?”徐见素声音一抬高,将她吓得直发抖,“我又不会治病,去请郎中啊。”
徐抱朴一叹,点燃安神香。
二人也没有了对话的兴致,待徐芊芊睡安稳了,便一前一后回到徐见素的阁子。
沈溯微正在阁子内翻着书等待:“芊芊如何了?”
徐见素略表惊讶低挑了挑眉。徐抱朴忙答道:“没事,都是皮外伤,没伤着骨头。反倒是小师妹,又救人又跳水,伤怎么样?霜霜给她备了丹药。”
“她也没事。”沈溯微搁下书本。
“小师妹真该夸。”徐见素往嘴里喂了颗杏儿,“我也叫人买了些漂亮衣裙发钗之类,回头给她送过去。”
虽然他对沈溯微和他相关的人都毫无兴趣,但也不得承认,沈溯微将小师妹教养得极好。光凭她背出芊芊的举动,就比陆呦顺眼百倍。
“我正要问你,”沈溯微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你在地窟时候,是不是给徐千屿吃了一颗雪魄灵丹?”
“是啊。”徐见素吐出核道,“当时小师妹一直喊结境烧得慌,我这不……”
话音未落,沈溯微一拳毫无征兆地打过来。若不是徐见素的金色的护体法盾迸射而出,替他埃了一击,徐见素差点被轰得嵌进墙里。
他双目瞪圆,整个人呆住了。
“疯了吧你?”徐见素骂了一句,脸色大变,凌波剑现于手中,又被徐抱朴一把抓偏剑刃:“你们俩这是做什么?”
“这你问他。”徐见素道,“你看见了,他上来二话不说朝我动手。”
“徐千屿同你一样是雷灵根。”沈溯微道,“雪魄灵珠非水灵根者不能乱用。”
徐抱朴一想,给小师妹乱喂灵丹确实过分。直接服食雪魄珠,倒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就是会寒气入体,对女子的身体确实不好。
徐见素瞪着他,心里喊冤:“我哪儿能记得她雷灵根啊,当时情况那么紧急,小师妹自己也没说她不能吃……”
沈溯微冷不丁又是一掌。
徐见素一偏头,这掌拍在护体法盾上,法盾轰然破碎开来!屋内东西也被气浪冲得乱滚,徐见素脸色黑了。
这下徐抱朴站到二人中间:“行行行,都给我住手!”
沈溯微伸展开五指,看着手指鲜血淋漓。他将手缓缓握紧又展开,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仿佛企望在这种挤压的痛感中尽快找回镇静。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徐见素道:“你今日想必记住她的属性了。若还记不住,我再让你记牢一点。”
第105章 地窟(五)
徐见素脾气上来, 徐抱朴哪里拦得住,凌波剑破风而来,让尺素重重挡开。
徐见素滑退几步, 气得无法:“结婴了, 了不起啊, 翅膀硬了?”
沈溯微拿剑指着他:“你以后少管徐千屿的事情。”
“你在这放什么屁呢,”徐见素嘿然一笑,拨开徐抱朴,欺近沈溯微, “那是你一个人的师妹吗?她也是我师妹啊,拜师礼的时候她也喊我一句‘二师兄’的。”
二人如两块磁石快要碰至一处,沈溯微一把揪起他的领子, 几乎贴着他的脸轻轻道:“就给颗樱桃, 你算什么师兄?属性都不知道你当什么师兄?当时你不认她, 往后也别认了。”
话没说完, 因为徐抱朴将两人强行分开,甩至两边。
徐见素擦一把嘴角血:“你就拦我, 不拦他是吧?”
他真怀疑沈溯微先前吃了他太多闷亏,都攒着,等元婴了,一口气报复回来。
真他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也是的。”徐抱朴责备沈溯微, “砸完无真的阁子, 又砸这儿, 没事多念几遍清心咒——我没有说你发现魔王不对的意思。”
沈溯微冷静地同大师兄道歉, 归剑入鞘, 走了。
徐见素心烦意乱地整饬领子, 忽而想起陆呦的话。她说沈溯微和小师妹有超出寻常的关系。
徐见素若有所思, 许久道:“你说,沈溯微对小师妹是不是有一种母爱啊?”
徐抱朴心力交瘁,刚灌下去的一口冷茶又全喷了出来:“什么?”
“我不就喂了小师妹一颗雪魄丹吗,你看他那发疯的样子,跟护崽的母鸡有什么两样?”徐见素又骂了一通,道,“你还记得当年,他喂猫那事吗?”
“不记得。”徐抱朴道,“不是,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什么母鸡公鸡,怨不得三师弟打你,你是自己讨打。”
徐见素道:“就沈溯微刚入内门那会儿,住在林子旁边。”
林中偶有野猫出入,胆子大些的,会跑到弟子住处来讨食。
有只白猫,极为贪婪又不怕人,经常撞开沈溯微的门。那时徐见素惊讶地发现,沈溯微偶尔会蹲在门口喂猫。
有时他身上带伤,师尊赐下的极为贵重的丹药,也随便拿来喂猫,把那猫从毛皮黯淡喂得膘肥体壮。
沈溯微也不见得有多喜欢那只猫,从不上手摸,更别说抱回去养,就是静静地看着它吃饱跑开,自关门回去,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只是下次猫再撞开门,喵喵地叫,他还会喂。
那时偶尔有女修来送小香囊,沈溯微不接,就以清明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对方,直至把一张含羞带怯的桃花面看得又青又白,骇然跑开,他自己转身继续练剑。
宗门之内,也没有旁人敢同他勾肩搭背。
徐见素一度怀疑这人冷心冷肺,结果竟不是和这尘世完全隔绝。
“还在那怜弱呢,自己都不行,保护欲倒是强得很。”
“那猫也怪没良心。”徐见素说,“后来有次跑到外门弟子那边去了。那边弟子未辟谷,好吃的多,便再没回来。我看他也不去寻,就当那猫从没来过。然后有一日我故意跟他说,知道猫为什么不见了么,是我将那猫捉了杀了。想瞧瞧他什么反应。”
当时沈溯微也是同今日一般,表情正常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动手。
“一巴掌拍在我脸上,你知道他下手有多重吗?当时他还打不过我,我闪开了,但是给我脖子挠烂了。”徐见素把后颈给徐抱朴看,“你看,还留着疤呢。”
二人打得徐冰来拉都拉不开,因无事斗殴,各罚二十灵鞭,算是正式结下梁子。
徐抱朴嫌弃地将他推开一点:“你也是口无遮拦,该。”
徐见素:“不是,他明知道我开玩笑,还动手。”
那时他才惊觉,这个处处隐忍的三师弟,内里有一股暗流。而且对猫的离开,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只是将这份情绪隐藏起来,若非得刺破表层,暗流便会冲出来,将人吞没。
“猫跑了,他不打猫他打我。”徐见素道,“你说有这种道理吗?”
“这是两回事。”徐抱朴道,“别猫不猫的,你乱喂小师妹就是不对。往后你就如溯微所说,少管小师妹的事。”
“不是,那我那些衣服发钗呢?”
“那些可以给,入口的东西便免了吧。小师妹入门晚,很多事情懵懂,容易出岔子。你要是没事做,多陪陪芊芊。”
徐见素冷笑一声,扯正领子。
这回他是真忘不掉了:小师妹和他一样,是雷灵根。
*
沈溯微回去时,徐千屿已握着取火珠睡了,他便将灯熄了,在昭月殿外间打坐。
徐千屿夜梦惊醒,试探着喊了一句“师兄”。
“怎么?”沈溯微隔帘问。
“没有。”徐千屿看着帐顶,觉得有人应答的感觉很是安心,一直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你回来了啊。”
没有白等,她很满意。可惜太困了,脑子已经无法转动。
方才徐千屿的声音糯而蔫萎,不比平日精神,罕见地露了几分怯。
沈溯微坐定片刻,陡然起身,掀开帘子摸了摸,徐千屿的手是冰凉的。
徐千屿翻了个身接着睡,隐约感觉师兄给她盖好被子,又将她床上已经冷成透明色的取火珠摸出来,给被子里滚进一颗新的取火珠。
……
昭月殿内有一屏风,隔开一角,徐千屿平日在其中更衣。
她两手抓住新的月事带的四根系带,又忘了怎么在腰上打结,便磨蹭了很久。
沈溯微立在屏风外,听着里面迟疑的动静,没有催促。
待徐千屿匆匆出来,他一眼瞥见雪白的弟子服后面晕染的痕迹,目色一凝,不动声色地捻诀清理干净。
门外,沈溯微同蔑婆婆道:“她好像还是不太会。”
蔑婆婆:“我已经教她两遍了,她当时是学会的。”又叹道,“这孩子娇贵命,小的时候可能被伺候得太好,所以照顾起自己,总是生疏得很。”
说生疏都是婉言,唯有“笨手笨脚”四字方能概括。
沈溯微默然。
蔑婆婆心疼徐千屿,便道:“实在不行,咱们仙宗就不能拨些人照顾她吗?我看那掌门,不也有两个童子给他扇扇子……”
沈溯微打断道:“掌门身边童子不是仆从,都是平日受掌门点拨,自愿报恩。仙门中人,都是自力更生。既然做了修士,又岂能让别人服侍。”
蔑婆婆心中感叹门规确实清正严苛,见沈仙君侧脸严肃,因怕他迁怒徐千屿,忙道:“都是我瞎说的,我再教她一遍就是了。”
徐千屿自己并不很在意。
因为林殊月告诉她,这东西没什么好担心。女修初潮之后,只要掌握修炼之法,下次癸水之前,便能以修炼“斩赤龙”,意为暂绝癸水。
她只用忍受几次便好了,所以本就有限的注意力,更不往这上放。
这次更衣,她又抓着月事带的四根带子踌躇许久,胡乱绑上了后面,掉下来前面;拿腿一接,绑上了前面,掉下后面,忽而几缕冰寒剑气穿透屏风而来,提起四个角。
瞬息之间,四根带子自己利落牢固地扎好。
徐千屿一惊,等反应过来,月事带已经系牢在了腰上。
她顿了一下,眼见这东西自己弄好了,便直接将亵裤穿起来,出去了。
只是一出门便见沈溯微背立在屏风外,窗户半开,他雪白的衣裳轻盈飘动,干净而疏阔,如风拂玉树。
徐千屿心中忽然闪过方才更衣的昏暗角落、堆叠的衣物,腿间那四根红色的狭长带子。
两者似乎毫不沾边,但非要在脑中,反复重叠在一起。
很烦人。
那毕竟是贴身之物。
徐千屿尚不知道沈溯微是何时学会打结,但不禁开始留意腰上系带的触感,身上如爬了痒痒虫一样,她别扭地走了两步,整整腰带,压下这古怪情绪,脸颊却开始发烫。
“走吧。”约莫怕她尴尬,沈溯微全当没发生过,什么也没说。
徐千屿快走了两步,一把牵住他的手,惊觉师兄手心亦有些冷汗。
只是刚触到,沈溯微便在她手中塞一枚取火珠,同时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
徐千屿心中微妙,仿佛触到一个秘密。
原来师兄也不像表面上那般神色自若,方才,他也同她一般紧张。
*
是夜,闷雷延绵而近,反复炸响在窗棂边。
徐千屿并不怕打雷,但是大约是灵根属性与自然界相感,每逢雷雨潮湿天气,她总感觉心中空落憋闷得很,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师兄。”徐千屿坐起来,将帘子“哗啦”拉开,看着在外打坐的沈溯微,“我能不能……”
她迎着他看过来的目光,小心地说:“坐你这里睡?”又保证道,“我这次已经弄好了,不会再弄到你身上。”
她记得上次坐在沈溯微怀里睡,就睡得很安稳,又凉快舒服,直从中午睡到了晚上。
沈溯微默然看着她,许久才斟酌道:“地上太凉了,不好。”
“我已经不能再热了。”徐千屿热得慌,鬓发都被汗濡湿了,用手扇风,因为畏暑,语气不免带着躁意,“或者我同你一起打坐?”
她性情霸道,也不等对方应答,直接蹬上鞋子准备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