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沈澜出声道。
裴慎心头一喜,只以为她有意挽留自己。心里痒的厉害,转身时却已摆上一脸正经:“怎么了?”
沈澜定定看他两眼,忽而出声道:“你可曾听闻《财货疏》?”
这几日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沈澜听见了,也不甚奇怪。裴慎便温声道:“自然知道。这东西先在南京起来,短短七八日的功夫,传遍两京十三省。”
沈澜正色道:“你可知此疏乃何人所作?”
裴慎摇摇头。
连他也不知道,沈澜蹙眉道:“这东西既首发南京,倒像是为了能在朝中扳倒矿监税使所作。偏偏又直指昏君无道,似是在直刺君过。可我总觉得,解释成为了……做铺垫也可以。”
她只将造反两个字含糊过去,裴慎离得近,听见了,却觉一惊。
没料到沈澜竟会有这般敏锐度。况且寻常人可不会胆大包天到张口闭口造反谋逆,甚至想都想不到这一条。他心中生疑,沈澜真的是瘦马出身吗?
他起了疑心,却又面不改色道:“今年年末便是京察。朝中党争不休,伪造揭帖、书信、传单、私书,本就是常用手段。各党借此机会相互倾轧,相互构陷,又有何好惊诧的?”
沈澜瞥他一眼,想起裴慎高居庙堂,他所得到的信息准确度更高,或许党争的可能性更大些。
“或许罢。雾里看花,隐隐绰绰,不知何人布置,更不知意欲何为。”说罢,沈澜叹息道:“我不过是觉得这天下越发乱了。”
裴慎笑道:“莫忧心,我总会护住你的。”
疏疏月光下,他神色清朗,扬眉之时,锋芒毕露。沈澜恍惚片刻,敛下眼睑,淡淡道:“你回去罢。日后也不必上门。”
若放在以往,得了这句不必上门,只怕他又要恼恨交加,可连“你我之间绝无可能”这种话,裴慎都捱住了。这会儿再听她说什么不必上门,只觉宛如清风拂面,半分都不在乎了。
况且自己生了半个月闷气,她倒好,日子逍遥得很。裴慎便已确定,生气无用。
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
裴慎心里发酸,却当自己没听见,只管叮嘱道:“若有事,遣人来寻我。”说罢,推门离去。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只余下月华皎皎,满室清辉。沈澜枯坐半晌,复点了一盏孤灯,推窗望去。
却见星月渐隐,墨云团絮。夜色漆黑如浓墨,似是要下雨一般。
第二日一大早,外头果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沈澜起身,推窗望去,只见一帘细雨里,健妇刘婆子撑着伞,慌忙赶来。
春鹃和秋鸢带着潮生一同去了洞庭湖,府中再无一个年轻的丫鬟,只剩下七八个健妇。
“夫人恕罪,我原想着今日要早起来着,也不怎的,竟睡过头了。”说罢,刘婆子将铜盆搁在榉木灵芝头面盆架上。又揉揉后脖颈,只觉自己后颈酸麻,也不知是不是落枕了。
沈澜暗骂了裴慎几句,连忙道:“无碍。”
待她洗漱净面后,用了碗芡实粥,两个粉果,便放下筷子道:“刘娘子,劳你将六子请进来。”
刘婆子应了一声,只管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六子便冒雨匆匆赶来。沈澜低声道:“昨日那几个被逮捕的生员如何了?”
六子苦涩道:“夫人,我恰来禀报。今日一大早,生员的家人、同窗,裹挟着许多遭殃的百姓一块儿围堵税署去了。”
沈澜唏嘘不已,却也毫不意外。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围堵各大衙门了。
“你传令下去,这几日只管叫众人警醒些,不许往茶馆酒肆这些地方去。”
见六子应了,沈澜又叮嘱道:“再去寻张哥、谷叔,叫他们按照我昨日的吩咐去办,关了铺子。”
六子倒吸一口冷气,犹豫道:“夫人,铺子若关了,得损上好大一笔银钱呢。”
沈澜摇摇头。这样的时刻,命比钱重要。况且沈澜昨日的计划远不止那些。
她必须变卖抛弃掉铺子这些过于显眼的资产。除却田亩不能动之外,将来保不齐还得带着钱和下属隐入乡下。
正好庄子上在育良种、养鱼虾,且去乡间避开城中肆虐的矿监税使,再观望一番形势,看看要不要彻底弃了家业去往洞庭湖躲避。
“莫要犹豫,速速去。”
六子领命,正欲离去,忽而又转身忧虑道:“夫人,要不要将潮生接回来?”
细雨绵绵,天气轻寒,沈澜捧着一盏热牛乳,整个人终于暖和了些。
她身子虽暖和了,心里却寒意丛生。《财货疏》一出,为了清查何人所做,阉党、官僚、锦衣卫等等各大派系列只怕要借机相互构陷,朝中越发混乱。
反映在地方上,邓庚只怕会越发酷烈。不仅会借机大肆对富商巨贾动手,还可能以“私藏妖书”的罪名将一干人等尽数下狱。
这般时候,她自己都危如累卵,哪里肯让潮生待在身侧。
“不必接回我身侧。外头只怕还要乱。”说罢,叮嘱道:“你再去一趟彭弘业那里,叫他将潮生接去家中,与彭玉一块儿顽。”
六子应了一声,复又忧心忡忡道:“夫人,彭家离家中也不远。潮生要在那里待几日?”
沈澜神色忧虑:“待到我叫他回来为止。”
六子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沈澜未曾起身,只从窗外望出去,细雨如织,斜风乱卷,满庭红花摇落,碧草如洗。
江南的梅雨季来了。
*
沈澜在赏雨,裴慎却在观潮。观得不是江潮,而是政潮。
“大人,自陛下严令东厂与锦衣卫联合办案以来,只半个月的功夫,朝中曹阁老称病赋闲在家,礼部蔡尚书被攀咬,愤而挂冠离去、吏部林侍郎入狱,连带着六科七八名给事中去职。”
石经纶唏嘘道:“大大小小,遭殃的官员不知几何。这还只是京中的动荡,到了地方上,还不知如何呢。”
裴慎面不改色地翻阅着奏报,时不时取了朱笔批阅一二,或是干脆扬手,扔进火盆中焚烧殆尽。
数方相争,不惜倾轧构陷,打红了眼。空出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位,有心人要上位,自然要你争我夺一番。
这样的机会,裴慎自己都不会放过。
“此前乾清、坤宁两宫大火,陛下任命陆远为工部尚书,主建两宫。修筑宫殿的银钱多来自矿监税使搜刮,导致陆远与阉宦走的极近。如今宫殿修筑完毕,陛下不会再保陆远。此人必遭攻讦,尚书的位置保不住了。”
“庞远清水利做的极好,此番浙党没了个工部尚书,你遣人去寻户部廖尚书,令他推举庞远清去工部任职。”
“再去信曹阁老,问他要两个给事中的名额,只说拿武昌知府的位子来换。”
“四川刚定,巡抚的位子空着,去信李阁老,让他推举成都知府纪林,再告诉他,我不争礼部尚书的位子。”
石经纶一一应下,只待稍后便去传讯。
裴慎忙忙碌碌,直至晚间方才将事务处理完毕。他未曾起身,只抬手将玉笔扔进定窑白鹿衔芝图笔洗里。
墨色缓缓晕染开来,裴慎这才松懈了心神,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缓缓问道:“近来朝中有多少人弹劾我?”
石经纶面不改色:“逐渐多起来了。《揭大奸疏》、《揭佞臣设谋养寇》、《乱将自起疏》、《劾魏国公》……林林总总,约有十五六封。”
裴慎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摆摆手,任由石经纶告退。
见他离去,室内只余下自己,裴慎方才有心情望起窗外绵绵雨丝来。
梅雨细,晓风斜,倚窗人静,闲敲玉笔观落花。
作者有话说:
1. “纱帽京靴不误主雇”出自《叶思芬说金.瓶.梅》
2. 明朝就有茶馆了,那个瓜子炒豆之类的,出自《陶庵梦忆》张岱
3. “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4. “陛下欲金银……一夕之计。”出自《万历天启时期的市民斗争和东林党议》王天有。
“专志财利,自私藏外”出自《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
这一段我特意去算了一下,加上或是减掉,都是这么多钱,不会让大家多花钱的。所以考虑到行文效果,我还是加上了。(如果我算错了,大家提醒我。)
5.裴慎说的通过伪造书信、揭帖之类,靠着京察排除异己是真的。我是根据《万历三十八年“郑继芳私书 ” 与辛亥党争*》写的。
原文如下:为了打击政敌、排挤异己,党派势力往往借助甚至不惜伪造匿名书信、传单、揭帖,使之发酵成为公众事件,煽动舆论,罗织罪状,利用京察处置异己,以达排挤、驱逐之目的。
6. 梅雨细,晓风斜,出自《鹧鸪天·陌上濛濛残絮飞
第90章
已至五月底, 黄梅雨深, 乍暖还寒。沈澜披了件天青色的大氅,立于廊下, 环顾四周, 唯见雨丝之下,寒销碧草,烟笼细柳, 一派哀愁如絮, 绵密不绝之景。
沈澜忙碌了半个月, 终于将铺子尽数关闭,又替手中宅子寻到了买家。今日便要搬家去往乡下的庄子上。
她只在廊下看了会儿雨。没过多久, 刘婆子便匆匆来报:“夫人,都收拾好了。”
沈澜点点头, 起身道:“走罢。”
刘婆子却没动, 只是躬身站着,犹豫不决道:“夫人, 真的要去乡下吗?”
沈澜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见手下人劝她,再观望一二,没必要这会儿远离城市去乡下。她也能理解,若可以,谁愿意离了繁华热闹的城里,举家去乡下。
思及此处,沈澜便好声好气道:“刘娘子,半个月前生员们因诵读《财货疏》被缇骑抓住,近万百姓围住税署, 邓庚带着缇骑当众射杀了数人, 百姓们含怨四散离去。”
“十二日前, 码头课税愈重,数千脚夫挑夫联合围堵府衙。新任知府生生被围困三日,民众方才散去。”
“六日前,邓庚宴请了八名富商,事后将其中四名下狱问罪,并在其家中搜出了《财货疏》。”
“前天,有士子于牢中不堪受刑,大声诵读《财货疏》,怒骂昏君无道,桀纣在世,被人殴打身亡。昨日,近万民众手持竹刀棍棒,再度围堵府衙。”
整个武昌,活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着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火星子引爆。
刘婆子听得冷汗淋漓,只讷讷点头,忧虑道:“那、那这个邓庚会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沈澜虽忧心忡忡,却摇了摇头。
邓庚既是在王俸身死后才上位的,说明邓庚后台比王俸小。眼看着王俸在强占沈宅的过程中被杀,邓庚生怕步上王俸后尘,并没那个勇气再来挑战一次。也没有要帮王俸报仇的意思,保不齐,他还要谢谢沈澜,杀了王俸,让他上位呢。
话虽如此,可这些也不过是沈澜推测罢了。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避去乡下,不掺合城中事。
见沈澜摇头,刘婆子越发不解:“夫人,既然矿监税使不会来寻趁咱家,那咱们为何要避开?只管在家中躲着便是,外头闹腾便闹腾罢,与我们何干呢?”
沈澜轻叹一声:“我怕的根本不是矿监税使。”而是《财货疏》。
若这东西只是有心人炮制出来,就为了党争也就罢了。最怕的是为叛乱或者造反做铺垫。
与造反谋逆紧密相连的,是兵灾。
若真有类似的白莲教徒叛乱、叛军乱兵屠城,加之素日里游手好闲的恶汉挨家挨户地抢钱抢粮抢女人,沈澜身侧这么点护院顶个屁用。
“小乱居城,大乱居乡。这话是有道理的。”沈澜正色道,“走罢,我们得赶在傍晚之前到达庄子上。”说罢,返回房中取了一柄油纸伞。
蒙蒙细雨里,她撑伞出了大门,望了望隔壁邻居,却见乌木门紧闭,无人进出。沈澜也权当自己没看见,只提着裙摆上了骡车。
三辆骡车侯在门外,青骡打着响鼻,在蒙蒙细雨里拉着车,向城外行去。
川湖总督府。
“走了?”
听见平山来报,只说沈澜离去了。裴慎倒也不甚意外,前些日子沈澜开始关闭铺子、托官牙贩卖宅院时他便已意识到了,她这是想远远避开。
裴慎倒没别的想法,只是可惜临行前竟没能见她一面。
转念一想,弹劾他和父亲的奏折从几日一封,到了一日十几封。这般情况下,他不好妄动,以免给沈澜带来麻烦。
裴慎安静注视着案上七八封弹劾自己的奏折,平淡道:“城中将乱,避开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