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秋鸢出去了,潮生便翻身下榻,哒哒地跑到沈澜身边,仰头看着她。
沈澜心知肚明,便点了点他鼻子,笑道:“潮生五岁了还要抱呀?”
潮生羞赧地扯了扯袖口,辩解道:“没有要抱。”
沈澜被他逗得发笑, 只一把将他抱起, 搂在怀中。潮生两只短胳膊勾住沈澜的脖子, 又拿脸颊蹭蹭沈澜的脸。
见他来撒娇卖乖,沈澜先是想了想,潮生近来可是干了什么坏事。转念一想,他最近都被自己拘在家中,哪有机会出去。
沈澜还以为小孩天性好动,潮生熬不住了,便笑问道:“可是想出去顽?”
潮生摇摇头,偷觑她一眼,这才低垂着脑袋,闷声闷气道:“娘,我上回跟官僧打架,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沈澜诧异:“你们同窗打闹罢了,哪里就惹祸了。”语罢,忽想起刚才秋鸢来送帖子。
潮生心细,必是注意到了从前这位夫人从未邀请沈澜赴宴,今日突然前来送帖,只怕潮生以为是知府夫人借机找茬。
“娘,我以后再也不和官僧打架了。”潮生闷闷道:“我让着他。”
沈澜心头一酸,见他眉头紧锁,很是忧虑的样子,干脆伸手揉了揉潮生肉乎乎的脸颊。
潮生哎呦哎呦的叫着,口齿含糊不清道:“娘、娘,我大了,不能揉。”
见他被自己揉得眉目间再无忧色,沈澜这才将他搂在怀里,细细教导:“潮生,如果今天因为官僧是知府儿子,你就要时时刻刻让着他,连挨打都不还手,那么来日,官僧遇到了巡抚的孩子,官僧是不是活该挨打?”
潮生想了想,摇摇头:“要是巡抚孩子不讲理,那也不行的。”
沈澜笑道:“这便是了,潮生,做人做事需不媚上,不傲下,中正平和。”
潮生点了点头,好奇道:“那娘,要是巡抚孩子不讲道理,怎么办?”
沈澜淡淡道:“那就帮他讲理。”官大一级固然能压死人,可这天底下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总有政敌,总有起落。
便是沈澜初初起家那会儿,不是没碰到过欺凌她的地痞恶棍、贪官污吏。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能送钱的送钱,能拉拢的拉拢。
她一个女子,一面传播仁善之名,一面又要立威,还曾下令处决过数个劫掠粮食、奸淫妇女的恶棍。
沈澜说到这里,心情复杂地摸了摸潮生的额头。她希望潮生快快乐乐的长大,又怕他不适应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
潮生挥舞着小拳头,笑嘻嘻道:“就好像我打官僧那样。”他把官僧打疼了,官僧最近都不敢来招惹他了。
语罢,潮生又笑嘻嘻问道:“那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顽啊?”
沈澜从不糊弄潮生,认真道:“外头乱糟糟的,矿监税使来了不过几日,便带着一帮爪牙说要在武昌开征店税,当天就有数千商民聚众鼓噪,泼脏水、砸砖头,还有扔烂菜叶子呢。”
潮生想了想那副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捏着鼻子嫌弃道:“那帮恶棍,得多臭啊!”
“外头乱糟糟的,潮生这几日便待在家中,不要出去,可好?”
潮生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蹭蹭沈澜的脸,忧心道:“娘,外头好危险呀,你也不要出去了。”
沈澜点了点头,这才将潮生放下,任他跑到榻上,玩厌了鲁班锁,又去翻连环画。
见潮生翻阅地专注,沈澜便也继续看起书来。
安安静静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沈澜再度接到了武昌知府夫人的邀帖,随行而来的还有上回来过一次的余嬷嬷。
对方这一回到底没那么嚣张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笑问道:“沈娘子这身子可是大好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况且三番两次来邀她,恐非好事。沈澜面不改色地咳了两声:“吃了药便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罢了。”
余嬷嬷叹息一声道:“我家夫人邀不到沈娘子,也是可惜。”
“四时俱有好风光,春日宴……咳咳……我赴不了,待到夏日芙蕖宴,我必去。”语罢,沈澜又以手握拳,掩在嘴侧咳了两声。
见她咳得这般厉害,余嬷嬷为难道:“不瞒沈娘子,我家夫人还邀了好些个商户人家。”
沈澜一愣,难不成是她想错了?此番宴会,是因为矿监税使来了,各家商户不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便遣了自家夫人去赴宴。
“既然如此,若我晚间服了药,能好些,明日便去赴宴。”沈澜到底松了口。若能在宴席上交换些消息也是好的。
见她答应,余嬷嬷笑了笑,告辞离去。临行前,惯例带走了些香秔米、西洋布、小龙团之类的赔罪礼。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未曾带走春鹃,只叫她留在家中理事,看护着潮生,自己带着秋鸢和两个健妇、两个护院赴宴。
武昌富庶,数年前某一任知府曾在衙门内修筑过一座藏春园,此次宴席便设在这藏春园内。
只可惜战乱频频,武昌知府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这藏春园便渐渐破败下来,只修葺了一部分,用于知府夫人待客。
今日,沈澜穿着挑边白绫袖衫,一条天水碧缠枝纹潞绸罗裙,云鬓缀着些米珠钿,斜簪了一根流云灵芝錾银簪。
她一路穿朱门,越绮户,立于亭前时,清丽似潋滟风荷,秾艳如春醉海棠。
刚入亭中,亭中七八个女子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果真美貌。”
“美貌有何用?听说是招赘了夫婿,奈何逃难路上死了。”
“成日里抛头露面的,外头人还喊她什么沈娘子呢。”
……
七八个女眷倒也不是指指点点,只是时不时看她两眼,再窃笑几声罢了。
如此这般,若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只怕已捱不住了。
可沈澜浑不在乎。相反的,她虽平日里多与男子交游,不曾见过粮商们的夫人,可此情此景,她已知不对。
这帮人蓄意将她骗来,只怕是一场鸿门宴。
思及此处,沈澜面不改色入得亭中,向上首的知府夫人庾秀娘屈膝行礼。
庾秀娘只端起茶盏,悠哉悠哉啜饮着,也不理她。
沈澜洒脱一笑,起身入座。她这般样子,倒叫众人一时愕然。
庾秀娘端着茶盏,暗自气闷,想给的下马威没给成,心中越发恼怒,张嘴便斥骂身侧的丫鬟:“没规矩的东西,我叫你起来了吗?!”
那丫鬟原本是立在她身后布菜的,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缩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沈澜心知这是指桑骂槐呢,便佯装听不懂我,还好心劝道:“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夫人与她计较什么呢?”
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庾秀娘冷下脸来,指了指身侧余嬷嬷道:“沈娘子不晓得,这余嬷嬷原是京里永宁长公主身侧的管家婆,被我请来教导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她为人最是懂规矩。”
沈澜心想,什么请来,恐怕是京都城破,这位余嬷嬷逃难来的湖广罢。
她正想着,却见那余嬷嬷上前两步,抬手狠劈了地上的丫鬟一巴掌。
满亭针落可闻,小丫鬟半张脸肿得老高,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庾秀娘这才悠哉悠哉,对着沈澜道:“没规矩的东西,便是这般下场。”
沈澜心有不忍,暗道这庾秀娘的性子怎得如此骄横,倒与那官僧如出一辙。她心知肚明不过是方才那个下马威没给成,这会儿庾秀娘借题发挥罢了。
“夫人说的是。”沈澜顺从道。
见她低了头,庾秀娘亲亲热热地牵起沈澜的手,笑盈盈为她介绍身侧七八个女子。
这个是哪哪的知县夫人,那个是经历、推官夫人……
沈澜眨眨眼,全是庾秀娘的下属啊。
“这位便是湖广大名鼎鼎的沈娘子了。”庾秀娘说罢,又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沈娘子是个可怜人,丈夫死了,还得苦苦的守着。”
底下众人纷纷附和。
“可怜啊。”
“夫君去得这般早,留下孤儿寡母。”
“一个女人,苦捱着,好生受罪。”
人人都知沈娘子与她那死了的赘婿情谊甚笃,这会儿被人戳了伤疤,只怕要心疼死。
众人嘴上哀叹着,笑盈盈抬眼去望沈澜,却见她翠眉颦蹙,哀愁不已,竟好似西子捧心,格外惹人怜爱。
沈澜顺势取了帕子遮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假哭了一会儿,方才道:“实在是失礼了,提及亡夫,我心中悲痛难忍。“
众人正要看她笑话,却见沈澜哽咽道:“眼前欢宴,亡夫却在地下孤零零一个人,我哪里还有脸面赴宴呢?还望诸位夫人恕罪。”说罢,起身离席而去。
众皆惊愕。庾秀娘傻了眼,赶忙起身道:“沈娘子且住。”
沈澜暗自叹息,回身望去,却见庾秀娘将她拉到身侧坐下,又笑道:“方才是我失言了,正要向沈娘子赔罪呢。”说罢,吩咐丫鬟端了一杯茶要给她致歉。
沈澜疑心庾秀娘这是见软刀子刺她不管用,又见她匆匆要走,便要上硬办法了。
沈澜瞥了眼那茶盏,盖子还盖着,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可否下了药,便只打算接了茶盏,放下不吃就是了。
谁知那丫鬟不知怎么的,直直往前冲了两步,大半杯热茶泼出来。
沈澜是坐着的,一半袖子还被庾秀娘拉着,躲闪不及,只转过头去,又抬手拿左胳膊一挡。
热气腾腾的茶水,刺啦一下,大半泼在沈澜胳膊上。
“你们做什么!”秋鸢又急又气。一旁的余嬷嬷也慌了神,差点叫出声。
剧痛袭来,沈澜顾不得众人或愕然,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匆匆起身。
这亭子旁有一泓小溪,沈澜卷起一截衣袖,只忍痛将半截胳膊泡在流动的溪水中。
“哎呀,可是烫着了?”
“怎得这般不知廉耻,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胳膊。”
“狗奴才!叫你奉个茶也不会!”
身后传来庾秀娘打骂奴婢,众人或许有些不忍心,奈何不敢违逆了庾秀娘的意思,便也只好低头不语。还有几个捧着庾秀娘,又有几个惊诧沈澜竟将衣服撩起,露出一片雪白的胳膊。
身后一片乱麻,沈澜厌恶至极。庾秀娘作为一个母亲,不好生教导官僧道理,竟还觉得官僧挨了打,她便要出面替官僧打回来。这才想出个先羞辱她,再毁她容的主意。
果真是熊孩子必备一个熊家长。
“夫人,你怎么样?”秋鸢都快急哭了。
“快快!这里有药膏。”庾秀娘打骂了一通丫鬟,即刻吩咐丫鬟去取烫伤膏。余嬷嬷见状,匆匆去取了膏药来递给沈澜。
沈澜哪里敢用庾秀娘的膏药,生怕里头掺着什么,宁可用流动的溪水冲足了两刻钟。
“不必了。”沈澜忍痛,轻声笑道,“我皮糙肉厚的,溪水一冲便是。”
庾秀娘见她疼的额头都是细汗,连鬓发都沾湿了,心满意足道:“你自己不用我这膏药,若是留了疤,可不要来怪我。”
沈澜见她眉眼之间颇为得意的样子,强忍着怒气道:“不会的。”
见她似忍气吞声,咽下了这口气,庾秀娘方才笑盈盈起身,继续宴饮,也不管还在溪水中泡着的沈澜。
“这帮人怎得这样!”秋鸢气狠了,急得直跺脚,“夫人,我们快快回去罢!府里有膏药,这溪水里泡着哪里有用呢!”说罢,便要扯了她回去。
“不急。”沈澜摇摇头,只兀自在溪水中反复浸泡胳膊,任由流水冲洗伤处。
三月春水尚寒,两刻钟后,待沈澜提起胳膊查看伤处时,半条胳膊冷冰冰的,都快冻麻了。
索性那热茶是隔着一层衣衫的,加之沈澜处理及时,胳膊上倒并未红肿。
沈澜松了口气,若真大面积烫伤发炎,高烧会死人的。
见她起身,亭中宴饮一停,庾秀娘关切道:“沈娘子如何了?”
沈澜看了看她,便对着她笑了笑,轻声细语道:“劳烦夫人关怀,已无大碍了。”说罢,又看看正午的太阳,面不改色道:“天色已晚,我便先告辞了。”
庾秀娘心满意足,也不再留她,任由沈澜出了府去。
待宴席散去,余嬷嬷跟着庾秀娘离去,却假借帕子落在亭中,避开众人,匆匆折返,入了小亭外侧的假山石内。
那假山石内竟靠着一个青衣直缀,面白的中年男子。一见余嬷嬷进来,他便匆匆问道:“伤的可重?”
余嬷嬷自然知道他要问谁,便摇摇头:“看过了,不过些微红肿,决计不会留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