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风眠扬了扬鞭,马儿得哒得哒往前,带动车轮辚辚,傍晚的秋风徐徐吹来,别有一番惬意,偶尔,还能听到车厢里头传来的几句声音。
车厢里。
“顾小昭,你怎么能让孟公子赶马车了?”
车厢里,顾昭才落座,就见潘寻龙一副吃惊模样,那小眼睛瞪得老大了。
顾昭莫名,“怎么就不行了?”
潘寻龙犹豫,“好歹也是个小郡王。”
虽然是死了又活的小郡王,不过,这祈北王府的宅子还在呢,小郡王不比前头的两位祈北王,这小郡王当初可是为了祈北郡城的百姓没的。
皇帝……皇帝应该没那么小气,不认这小郡王了吧。
顾昭不解:“是不是小郡王,和这有什么关系?风眠大哥是大哥,是朋友呢。”
不拘是大哥还是朋友,都是莫要客气,互相依靠的存在。
“那他还是玉,玉溪真人呢。”赵家佑举手,在顾昭的瞪视下,声音不自觉的轻了下去。
玉溪真人哎,他们玉溪镇,谁没有听说过他的传说?反正,他是不敢在孟风眠面前放肆的。
顾昭瞪眼:“拘束这作甚,大哥是自己人。”
顾昭瞅着这几个人,心里酸得冒泡,“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客气,倒是显得和大哥生疏了,怎么不见你们对我客气一些啊。”
“啊?这话怎么说?”潘寻龙三人莫名。
顾昭直了直腰板,揶揄道。
“按我现在这修行的架势,不出百年,我定然也是一方大能,大家伙儿喊一声顾昭真人,那也是不为过的,哪里像你们这样,天天顾小昭顾小昭的喊,没得把我喊不威风了。”
话落,顾昭就被这三人群嘲了。
“咦,自己说自己是真人,顾小昭你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啊,厚脸皮了哈。”
“你们是在酸我。”顾昭不理,兀自思忖道,“这顾昭真人的名头是不够响亮,回头我得想个响亮点的称号。”
“顾小昭最响亮!”
“对对,顾小昭最响亮,哈哈哈!”
顾昭:“闭嘴吧你们!”
……
马车外头,孟风眠听到车厢里头的笑闹声,唇边的笑意就没有下去过。
“驾!”
随着扬鞭,车轮辚辚的往前,贡院到多福客栈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也够赵家佑将事情说了个明白了。
“我还以为是我瞧错眼了呢,我和你们说啊,我擦桌子时,明明瞧到那块方板上有个纹路的。”
“板是褐色的,那纹路带了点黑,仔细一瞧,它就像一张脸一样,有轮廓,有眼鼻,像人又像猴,尤其眼睛那处,黑黢黢的,可像了……后来,我撒完雄黄,躺在那儿歇了一会儿,再去看,你们道它怎么样了?”
潘寻龙和卫平彦手交握在一起,忍不住秉了气息。
“后来怎么样了?”
赵家佑喝完瓷杯里的清水,将它往桌上重重一搁,桌子和瓷杯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潘寻龙和卫平彦心里一个惊跳,不约而同的朝赵家佑瞪去。
说话就说话,学那说书的做甚,卖什么关子啊。
顾昭催促:“快说,你瞧他们这个样子,你再不说,他们就要来拍你了。”
赵家佑:“就说就说,你们这么心急干嘛?”
他眼睛扫过众人一眼,压低了声音。
“嗐,后来我再瞧,那纹路就没了,青天白日的,它就从我的案桌上不见了,是鬼……我看啊,那纹路不是纹路,一定是一只大鬼,它附在了贡院的桌子上。”
“今儿在我这儿,明儿,它就去你们那儿寻你们了!”
话落,他将头往卫平彦和潘寻龙那儿凑了凑,声音又低沉了几分,唬得两人哇哇怪叫,接着,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赵家佑被打了脑袋。
“作甚打我?”
“那你又作甚吓我们?”
“我没有!”
“你就有!”
瞬间,闹鬼的事还没有头绪,三人先闹得不可开交了。
顾昭:……
几岁了,啊,这些人到底几岁了?
真幼稚!
……
第188章
八月金秋时节,暮色渐起,一轮斜阳挂天畔。
落日在地上洒下橘黄的暖光,秋风萧瑟的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也将车厢里的笑闹声吹远。
孟风眠唇边勾一道笑意,扬起马鞭,缰绳一拉,虚空的抽了一记。
神骏的白马马蹄一抬,踏过这落了一地落花和枯叶的小路,风起,马蹄下扬起无数紫蓝色的花朵。
“到了。”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打开了马车帘子,只听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顾昭抬头看去,下一瞬,便见孟风眠侧头看来。
外头落日的余光撒在他的侧颜上,平添几分温柔。
“啊?这么快就到了?多谢孟大哥。”潘寻龙道。
他话语一转,对着赵家佑哼哼两声。
“这次就饶你一回,回头再和你计较。”
末了,潘寻龙松开了禁锢赵家佑脖子的手肘,抚了抚身上的褶子,卫平彦也收回了打赵家佑脑袋的爪子。
神情一敛,肃容,两人就又都是年少有成,意气风发的秀才公了。
顾昭:……
这变脸的绝活,她是学不会了。
赵家佑倒抽一口气,嘴里不住道,“牲口,牲口,力气这么大。”
转过头,他瞧着顾昭,忍不住抱怨道。
“顾小昭,瞧着他们俩个欺负我一个,你也不知道帮我一下,真是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着实偏心眼。”
顾昭赶人:“少贫嘴,快下车吧。”
她视线扫过几人,瞧着他们乱糟糟的发,配合着他们抚平衣襟,故作风流潇洒的姿态,简直是不忍直视了。
遂好心提醒道。
“头发乱了。”
潘寻龙三人连忙去摸头上的四方平定巾,果然,它已经歪歪扭扭,没个正形模样了。
一行人下了马车,顾昭落在后头,瞧着前头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真是操劳的心,贡院里闹了鬼了,这三人还有心思打闹。”
孟风眠:“今夜,要不要我和你一道去看看?”
“成。”顾昭想了想,就点了头。
明儿一早,贡院大门就又要打开了,学子开始乡试的第二场,要看,自然得今儿夜里去看。
不知道这事儿便罢,知道了而不管,回头当真出事了,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
“哟,几位秀才公回来了。”
多福客栈门口,小二哥手中捏一把扫帚,听到声音,回过了头,瞧见潘寻龙几人发冠歪扭,形容狼狈模样,他也不意外,扫帚往旁边一搁,热情的迎了过起来。
“走走,顾小郎一早就拜托我们了,热水给几位秀才公准备在客舍里了,你们赶紧去洗洗吧,回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保准满身的疲惫都能消乏。”
小二哥拥着几人往里走。
“对了,我阿爷还将我伯公请来了,一会儿给大家伙儿瞧瞧,哪里有不舒坦,咱们吃一剂的药,明儿就又有力气上贡院了不是?就是没啥毛病啊,咱们吃一剂安神的药方也成。”
潘寻龙几人听了,心生感激,连连点头。
“是这个理儿,掌柜的想得周到,麻烦小二哥了。”
“嗐,不麻烦不麻烦。”店小二摆了摆手。
顾昭瞧了失笑,她记得,小二哥是说过,那宝安堂的老大夫是他的伯公,这样做生意,倒是各方面都满意。
在贡院里缺衣少食的,又精神紧绷,这一出来,人自然而然就松懈,这一松懈,说不得就哪哪都不舒坦了,确实是需要找个大夫瞧瞧。
这样一来,宝安堂老大夫赚了银子,多福客栈赚了名声,学子得了妥帖的照顾。
难怪一来祈北郡城,烧纸的阿芬嫂子就推荐了这一处,是个好去处。
时间过得极快,待潘寻龙几人洗簌好,再简单的用过饭后,顾昭催着三人去屋里歇着,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
只听戌时的梆子敲响,此时已是落更时分。
……
祈北郡城,贡院。
夜色幽幢,今夜没有学子,贡院里很安静,只大门口两盆火盆点燃,值夜的衙役腰间跨一把弯刀,抬头直视前方。
安静的号舍里,一道影子在狭窄的号舍里游荡而过,只见它一会儿长手长脚,似人的影子一般,仔细一看,那夸大的衣摆好似儒服,一会儿,它又化作一道浓雾,犹如长蛇一般的游弋而过。
最后,它似乎是寻到了什么,落在了一处方桌上,很快,平滑无一物的方桌上出现了个影子。
那是一张鬼脸,有着人的轮廓,人的眼睛……
在它闭眼的那一刻,鬼炁漾过,方板下方,一条斑斓的长虫跟着闭眼,只见那长条一卷,狰狞的獠牙一收,好似陷入了冬眠。
片刻后,案桌中,那鬼脸一点点的晕开,犹如一道浓墨在水中绽开,它重新凝聚成一个人的影子,继续在号舍里游荡。
顾昭和孟风眠瞧到这一幕,沉默了片刻。
顾昭迟疑了下,“风眠大哥,我怎么觉得,这亡魂是不想让这些蛇害到人一样?”
她想到赵家佑说的话。
一开始,他的桌子上是有一张鬼脸的,后来,他擦好桌子,又撒了雄黄,休憩片刻,再瞧却瞧不到那张鬼脸。
与其说是鬼怕雄黄,倒不如说是,这鬼见赵家佑撒了雄黄,没了危险,这才离去,去下一个号舍了。
孟风眠:“跟过去看看。”
顾昭:“好。”
顾昭和孟风眠两人,又跟着这道鬼影跟了一段时间。
果然,这鬼影附身的桌子,那间号舍皆有长虫或毒蛛蝎子,在它闭眼的那一刻,鬼炁漾过,暂时的影响了那些毒物,它们跟着眼睛一闭,昏昏沉沉,好似进入了休眠。
贡院不常用,占地面积又大,虽然有衙役的清扫,这一地仍然是长虫毒物的乐园。
“何人跟着老夫。”
顾昭没有再掩饰炁息,化作雾团的鬼物有所察觉,它于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接着,只见黑雾绽开,下一瞬,此地站着一位着青衣儒服的老书生。
只见他鬓间有花白之色,面容却清癯,一身鬼炁笼罩,面色显得有几分晦暗,此地无风,宽袍却也簌簌飘动。
瞧见顾昭和孟风眠,他愣了愣,目光落在顾昭身上,随即又落在了孟风眠身上,眼里有诧异之色漾过。
这两人,一人炁息柔和,一人炁息似凶光阵阵,一身煞气,就是鬼物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怪哉,这两人本该如火与水般的敌对,如今站在一处,却偏偏有一阴一阳相互协调之感。
“二位跟着老夫,所为何事?”
“是我们误会先生了。”顾昭拱了拱手,“我有一好友,他是这次乡试的秀才公,听闻案桌上出现鬼纹,我心中有所不安,因此来这一看。”
“原来是为了这事。”老书生长叹一声。
末了,他紧着开口。
“既然道长来了,也请道长帮个忙,老夫鬼力有限,只能让这些长虫暂且闭眼,还要劳动道长,帮忙将这些长虫捉了,放归山野之地,以免再出现老夫这样的憾事。”
顾昭朝老书生看去。
只见他说着憾事,长长的叹了口气,青白的鬼脸上浮现黑紫之色,宽袍下的手抖了抖,陡然多了道狰狞的伤口。
那是长虫尖锐的獠牙所啮。
顾昭想起了多福客栈里,小二哥给自己雄黄时说的话,心里有了猜想。
老书生:“转眼都几十年过去了,鄙人姓王,名博元,曾经也是乡里惊才绝艳的人物,十五岁就中了秀才。”
老书生想起曾经光辉的岁月,鬼音幽幢,里头是道不尽的怅然。
“打那以后,考运就不成了,哪里想到,竟然一事无成,蹉跎到满头霜雪色,可悲,可悲啊。”
顾昭听着,视线落在他鬓间的风霜,心里也有了酸涩。
这科举一路,着实不易。
王博元自从做了鬼,被困在贡院这一片天地,也久未与人言,顾昭虽然是道人的炁息,却意外的不让鬼物反感,左右无事,他便和顾昭说起了话。
只见他盘腿坐在号舍的木板上,抬手抚过褐色的木桌,闭了闭眼睛,好似还能感觉到那道墨香。
“那一场考试,我觉得自己能成,写到最后,精神亢奋,挥墨自如,下笔酣畅淋漓,那一刻,我确确切切的感悟到前人说的,何为十年磨一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