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又陌生。
谢幼娘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
围墙脚下,贴着墙角根的毛鬼神又看了一眼那白胡子的老道,神情认真的估量。
最后肩膀一耷拉,就连头上的羊皮毡帽都在说着它的沮丧挫败。
打不过。
它打不过这老道。
这该如何是好。
墙角根的烟雾动了动,就像是有个小神仙不安又苦恼的搓了搓手。
这时,冲虚道长似有所觉,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便扫了过去,锐利如鹰眸。
毛鬼神摒气,瞬间不动。
那厢,孔其明脖颈处挨了一击,身子一软,被两个皂衣壮汉一左一右的架着咯吱窝拖走,双脚无力的耷拉在地上。
为了回老丈人家不显得寒酸,他特意穿上的那双新棉靴一下就被地上的石头刮破了,露出了里头的白棉絮,不消片刻便染上了黑灰。
注意到冲虚道长的目光,谢丹蕴动作顿了顿,丹凤眼瞥了过去,漫不经心模样。
“道长,可是有什么不妥?”
冲虚道长抚须,眉头微拧。
他又往墙角根处看了过去,奈何此时毛鬼神全部的心神都在收敛着它周身的炁息,此处又正好是一处土石砌起的一面围墙。
坊间皆传毛鬼神性喜贴着墙根行走,却不知是因为墙根能遮掩它身上的炁息。
再加上毛鬼神有贼神这一称谓,可以看出,它除了善偷,还善匿。
因此,小毛藏的严实。
冲虚道长别无所获。
他摇了摇头,正待张嘴说话。
这时,一道急急又有些慌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了。
冲虚道长和谢丹蕴都看了过去。
来的是专门守在谢家祠堂处的管事,他平日里是性子稳重,面容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脸色有些白,眼里还有些惊慌。
冲虚道长和谢丹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慎重。
谢丹蕴沉声,“怎么了?”
“公子,不好了。”谢管事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紧涩有些颤抖。
“祠堂那儿,麒麟子出事了,方才,他受不住法力,烂了,整个皮囊都烂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将话说完,随即低头,连看都不敢看自家公子的神情。
空气中一片死寂,不用人说,大家伙儿连忙低下头,感受着这瞬间停滞紧绷的气氛。
谢丹蕴看向冲虚道长,苍白弱质的脸上下颌绷紧,闪过几分难看的铁青之色。
“道长。”
冲虚道长沉声,“老道过去一观。
……
事关大业,两人谁也不敢大意,暂时放下了明里暗里的纷斗,携手并进。
冲虚道长和谢丹蕴为众首,一行人往祠堂方向去了,就连孔其明和谢幼娘也被带着往那边去了。
事实上,他们本来就是要被送去那边的。
……
毛鬼神紧紧贴着围墙,小心的跟上。
它想等这老道不在,抑或是不备时,偷偷的将小月亮偷出来。
至于谢幼娘和孔其明……
小毛抿了抿唇,罢罢,它先偷一个小月亮,有了经验,说不得手段就能更熟练了。
……
谢家祠堂。
此处燃了许多的火盆,火光冲天,明亮耀眼,然而这儿却无端的泛着一股寒意,靠近就觉得一冻。
祠堂里烛光摇曳,幽幽寐寐。
放眼望去,这一处祠堂有许多帷幔垂下,风来,帷幔轻轻飘扬,露出帷幔尽头有些黑的影子。
仔细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帷幔,分明是大蛛吐出的大片蛛丝罢了。
而那黑影是毛绒的大蜘蛛,腹部处格外的大。
被唤做麒麟子的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娃娃,此时他肚皮大破,眼神死寂,嘴角淌着血的摊在地上,就是那身子也渐渐的化开,慢慢的,他就像是摊在地上的一张薄纸。
谢丹蕴身披鹤毛大氅,手中握一手炉,目光阴阴的看着地上那娃儿的身子,上头明明寐寐,不知在想些什么。
冲虚道长上前探看了一番,摇着头惋惜道。
“唉,就差最后一步了,看来,这娃儿的资质不够,做不得这麒麟子。”
他站起了身子,拂尘一扬,回头看向谢丹蕴,意味深长道。
“你这谢家是掌不得陛下的兵马了。”
谢丹蕴目光一阴,瞧着冲虚道长没有说话。
就在一年之前,他还是临沂谢家主枝的家主,他自小体弱,心气和能力却不弱,谢家祖上荣光过,而如今却窝在临沂这等小地,守一处窖炉,烧那陶瓷,行商贾之事。
他心中常有愤懑,总觉得不止如此,他谢家应该不是这般光景,他谢丹蕴不该如此窝囊。
因此,他常常拖着沉疴病体,在窖炉里一待便是大半日。
在他苦心的钻研下,谢家终于烧出了一炉的好瓷,不单单靖州城热销,就连京里的王权贵族都追捧着他谢家的好瓷,尤其是那一系列的美人瓷。
美人瓷美人瓷,当真瓷如美人肌,它们或妩媚或风流或婀娜,瓷身变化众多,无一不是体态风流的上等好瓷。
遥遥望去,那一尊美人瓷就像是烟雨中,美人撑一把纸伞款款而来。
谢家渐渐起了,他却还是惆怅。
这时,谢家庄来了一位老道,童颜鹤发,长袍簌簌,端的是神仙人物,他见到自己的第一面,目光上下打量,最后笑道。
“吉祥不愧是吉祥,便是今生也没能识得美人滋味,这见过了陛下三宫六院美人的眼力也还是有的,这不,闭着眼也烧出了美人瓷这等好瓷。”
“失敬失敬。”
谢丹蕴腾的一下站直了身子。
还不待他惊怒自己的晦疾被旁人知晓,只见这老道对他扬了扬袖,似有什么东西朝他扔来。
面上还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意,轻声道。
“该清醒了,谢公公。”
接着,他脑海里一阵恍惚,久远尘封的记忆好似被飓风吹过,上头的蒙尘被拂去,他瞧到了碧瓦朱薨,雕栏玉砌,威仪的明黄......以及,明黄身影旁边,他躬身在侧......
自伤自怜的他,沉默寡言的他,野心勃勃的他......他残害过旁人,别人也迫害过他……
皇城巍峨堂皇,富贵异常,可以说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然而,高楼影深。
他谢吉祥能出头,舍了太多的东西,后来,舍去的地方,他拿权势和富贵拼凑,影影绰绰的拼出了一个不人不鬼的存在。
唯一不变的执着,是他被家人卖进宫时被舍去的男儿尊严,或许是因为,那是旁人让他舍去的。
他不甘心吶!
谢家人欠他的!
不论是大弟还是小弟,他都恨啊!
凭什么他们有子孙后代,凭什么!
凭什么被卖到宫里做公公的是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所以,当知道这冲虚道长因为和自己不对付,特意去了趟靖州城,在他那嗣孙谢树棠面前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挑起了那小子心里的罪孽,乃至于二弟家那孙子谢树棣死得惨烈,他在皇城中笑了笑,丝毫不以为意。
谢家,他由始至终没有珍惜。
只是想不到,今生他竟然又投了谢家,而他谢家只剩临沂一处窖炉,寒酸又落魄,达官贵人,人人可欺……
这一世,他虽然没有入皇宫,不过,这身子竟差到如此地步,那子孙根,不过是徒具其形罢了。
谢丹蕴摇头,也许是因为前世造孽太多吧。
而今世,他还在继续造孽。
......
谢家祠堂。
冲虚道长一句谢家掌不得陛下的兵马,谢丹蕴盯了他片刻,最后倏忽一笑,道。
“我谢家掌不掌得陛下的兵马,不是你冲虚道长说了算,是能为陛下产下千军万马和万千子民的鬼母蛛说了算。”
他侧了侧头,目光看向祠堂里帷幔上头的那道黑色影子。
只见八足的大蛛每一根足肢壮硕,上头有着细密的黑毛,腹肚处鼓涨得几近透明。
仔细看,里头似乎有人的影子。
更令人惊骇的是,这大蛛竟然生了一张女子的脸,还是一个生得十分温婉清丽的女子。
细眉细眼,肌肤白皙,面有慈母温柔之色,就像是夜里哄着娃儿入睡的母亲,发髻旁有些许的凌乱,低垂的眉眼还有着一抹温柔和倦色。
那是母亲的韵味。
在谢丹蕴说完这话的时候,鬼母蛛硕大的肚子翻滚了一下,似乎有一股气涌出,它打了个嗝儿。
随即大尾摇了摇,祠堂里帷幔飘飘扬扬。
倏忽的,一道人的影子在鬼母蛛尾部处掉了出来,他有些木楞的爬了起来,抬脚往前走。
谢幼娘惊骇欲绝,“三叔......”
这鬼母珠里掉出来的人她认得,这是她娘家的三叔啊。
犹如一道惊雷击中,她抖了抖,几欲昏厥,目光再看向谢丹蕴又惧又怒,手指着他,颤抖的声音说的囫囵,几乎听不清。
“吃了,阿爹被吃了,大兄......大兄被吃了。”
她的阿爹,大兄,嫂嫂,侄儿......就是连方才门户里瞧到的那些邻居,他们都被吃了。
他们不再是他们,所以,他们瞧她的目光才那么的陌生又无情。
谢幼娘急急的扫过周围,再看到谢丹蕴身后的人,目光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缩了缩。
这些人......他们又有几个是真的人?
谢幼娘咬牙,“谢丹蕴......你,你禽兽!”
“不,你连禽兽都不如!禽兽尚且不害亲族,这些人,他们都是你的族人啊!”
她声音凄厉,怀里的孔婵娟眉头皱了皱,随即揉着眼睛渐渐醒来。
“阿娘?”
面对谢幼娘的控诉,谢丹蕴笑了笑,细眉舒展。
“阿姐说的什么话,能为陛下效劳,自是我谢家的荣幸。”
“等道长麒麟子炼成,到时,我也一样会舍去这皮囊,入那麒麟子体内,到了那个时候,鬼母蛛诞下的鬼兵都得听我号令。”
眼下谢氏一族的血肉,与其说是为了鬼兵,不如说是为了炼麒麟子罢了。
他同样抬头看向那未明的东方。
待他入麒麟子体内,他就能为陛下招兵买马,这一世,他不要做那皇城的谢公公,他要做统领天下万千兵马的兵马大元帅,为陛下夺回江山。
如此,方能恭迎陛下圣驾。
……
冲虚道长抚了抚须,一脸欣慰,感慨不已。
“吉祥,虽然咱们时常有罅隙,不过,咱们对陛下的那颗真心,那是不分上下的。”
待知道他们口中的陛下是那死了几百年的前朝庆德皇帝,谢幼娘忍不住喃喃。
“疯了疯了。”
“这是疯了。”
......
孔婵娟瞧了瞧周围,有些害怕,在瞧到自己被敲晕的阿爹时,她的眼睛瞪大了,倏忽的尖叫起来。
“阿爹,阿爹!”
她挣扎着要下来往阿爹的那边奔去。
谢幼娘紧张,“小月别动,在阿娘这边。”
孔婵娟虽小,不过她也晓事,她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阿娘的害怕。
她紧紧搂住谢幼娘的脖子,眼睛却朝孔其明的方向看去。
她阿爹,她阿爹这是怎么了?
怎么脑袋歪在那儿,还闭着眼睛了?
是不是痛痛了?
想着想着,孔婵娟大大的眼睛里一下就积蓄了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谢幼娘心痛不已。
天呐,谁来救救他们,救救她家小月亮也成。
这辈子眼瞅着是指望不上了,下辈子,下辈子她结草衔环报答恩情!
……
冲虚道长抚须,“谢公子,眼下你手中可没有好苗子做那麒麟子了,不若就这女娃娃吧,老道我不说虚话,她的资质确实比那男娃娃的合适。”
他顿了顿,继续道。
“这么说吧,她这样的娃娃,在仙家眼里就是那莲台,气息干净,有一些亲人的仙家,那是会主动让她顶仙的。”
角落里,毛鬼神将自己的气息藏得更严实了一些,目光看着孔婵娟有些担心。
谢丹蕴抿着唇,半晌道。
“旁的可以退让,只这一事不成,麒麟子必须是麒麟子。”
他在子字上咬重了声音,目光幽幽。
必须是男娃,还得是身强体壮,无一丝晦疾的男娃娃。
冲虚道长扬起拂尘,笑了笑。
“罢罢,毕竟咱们也是老伙计了,我也不忍心见你这三世都受这苦楚,哈哈哈!”
他畅笑了两声,赶在谢丹蕴着恼之前,紧着就道。
“那么,就先留这一家人的性命,让这谢家女和夫郎再生一子再说,我用上秘法,不用十月的时间。”
谢丹蕴听到这话,将目光又看向孔婵娟,意有所指道。
“此女资质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