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目光瞧着她忙碌的身影片刻,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没有将方才见到姑爹鬼影的这事说出来。
人死万事休,尘归尘,土归土。
缅怀追思可以,生活从来都是往前看的。
人鬼殊途,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
顾昭掌风拂过,空棺椁和墓碑燃起了一片火光,火焰声“哔啵哔啵”,很快,这里便只有一个大坑了。
顾秋花谨慎:“不敢留着洞,回头摔到人就不好了。”
就是没有摔到人,回头掉了旁的动物下去,也是不妥的。
顾昭:“知道,姑妈莫急。”
她说完,手微微的扬了扬,旁边的土簌簌而动,片刻后,黄土如流水一般将坑洞重新填了起来。
顾昭:“好了。”
卫平彦抱着金斗瓮,他原先连空的金斗瓮都有些怕,眼下装着卫蒙的白骨,他倒是不怕了。
顾秋花撑了一把黑伞,为金斗瓮挡下灼灼日华。
顾昭还要去迁曲亦枫的坟,当下便道。
“姑妈,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寻曲叔的坟,山路崎岖,表哥带着姑爹不好走山路,我快去快回,你们在这里等我。”
顾秋花瞧了一眼卫平彦抱在怀中的金斗瓮,自然连连应是。
“成,我和平彦在这里等你。”
顾昭往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她想着顾秋花路上有些怕孟风眠和纸人的样子,准备带着孟风眠一起走。
顾昭抬脚走到孟风眠面前,以炁化风,想要像方才那样,托举着孟风眠继续往前。
不想,孟风眠的斗篷帽动了动,身子却半分不动。
顾昭诧异,“咦?”
她又试了一次,除了那碎发和斗篷帽动了动,孟风眠依然岿然不动。
“怪了怪了。”顾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绕着孟风眠走了一圈,面上是浓浓的不解。
卫平彦忍不住开口,“表弟,我就说了,你这样不行,山路爬多了多累啊,瞧,小郡王都累得不想动了。”
顾昭瞪眼:......
他哪里累了,明明累的是她好不好!
“平彦,你又胡说!”顾秋花拉了拉卫平彦,嗔道。
卫平彦不服气。
他才没有胡说,爬山本来就累!
人家都说死沉死沉的,小郡王都死了,再让他爬山,肯定更累啊!
卫平彦抱不平的瞧了一眼顾昭。
表弟就是抠!连雇人扛棺都舍不得。
顾昭不理睬他。
只不过,卫平彦的话到底是往顾昭心里去了。
孟风眠以神魂燃烧困住了那欲壑,自他身亡后,顾昭并不见他的魂体,因此也说不上话。
顾昭陷入怀疑。
难道,真的是上山太累了?
顾昭自己腿脚利索,爬山对她来说,沿途处处是景,空谷鸟鸣,流水潺潺,别有一番景致,尤其是长白山的山林炁息干净又鲜活。
这是一座正值壮年的山呢!
倏忽的,顾昭瞧到了还有些不平的坑洞,迟疑道。
“风眠大哥,你是想葬在此处吗?”
孟风眠闭目,嘴角勾一抹笑意。
一阵风吹来,拂动了斗篷帽下泛着灰的发丝。
顾昭迟疑的继续道,“真葬在此地?”
她环顾了下四周,此处藏风纳水,山龙水龙交汇,明堂周正,是颇为不错的葬地,但是,她原先想为风眠大哥寻个更好的。
顾昭从怀中摸了一对筊子,祈愿问凶吉,手一松,筊子落地。
顾昭看地上,喃喃:“一正一反,大吉。”
她抬头又看了一眼孟风眠,下定决心,道。
“成,既然风眠大哥选了这个地方,那咱们便留在此处吧,不过,姑爹那处不成,我再为你选一个好的。”
顾昭翻出七根香,香粉细腻均匀,下头香脚笔直,这是她去桑阿婆那儿学的制香,自己做的线香。
顾昭掌心拢过,掌心火蹭的一下便燃了起来,火光跳跃,很快,这七根香便烟气袅袅。
卫平彦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好香!”
那是神魂都得到安抚的香气。
顾秋花:“嘘,别打扰了表弟。”
卫平彦连忙禁言,继续看顾昭。
顾昭脚下走着罡步,将这七根香火分别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对应的位置插下。
随着摇光位置的那根香火插下,七根香陡然燃得极快,烟气聚拢,袅袅不散。
倏忽的一下,烟气汇聚成龙,快速的往东面蹿了过去。
顾昭连忙跟上。
最后,烟气在一处草木丰茂的地方钻入地底,不见踪迹。
顾昭连忙捡了根枯枝,在这个地方画了个圈,这才拿出铁锹掘土。
这个位置离卫蒙原来的墓地并不远,只不过一个在高,一个在下。
顾昭见顾秋花和卫平彦瞧着自己,拍了下身上沾的黄泥,解释道。
“风眠大哥决定葬在此处,自然要给他寻一个好葬地,分金差一线,富贵不相见,这片地都不错,但这个位置最好。”
都说一流地师看星斗,二流地师看风口,三流地师满山走,顾昭燃香寻穴,借助的便是北斗七星的星力。
......
坑挖好了,随着变形符的符力散去,巴掌大的棺木也成了正常模样。
顾昭最后看了一眼孟风眠,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次,她以炁化风,孟风眠动了。
……
棺木阖上,顾昭拿着铁锹,一把土一把土的铲了进去,她又寻了一块白色的砂石,元炁附指,直接在石面上勾勒。
顾昭想了想,没有写孟风眠,而是直接写了风眠之墓。
既然出生是孟王爷夫妻的算计,这孟姓,风眠大哥不要也罢。
最后,顾昭在旁边写了小字,友顾昭立。
又以朱砂描绘。
最后,顾昭燃了香火,烧了纸人和元宝,又瞧了瞧坟茔,这才一跃跳了下来,过来寻卫平彦和顾秋花。
......
阳光透过树梢落下,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顾秋花打着黑伞,探头瞧了瞧。
“都妥了吗?”
顾昭点头。
“姑妈,此时也迟了,我先送你们回船上吧,你们在船上等着,我自己去寻曲叔的坟茔。”
顾秋花看了一眼卫平彦手中的金斗瓮,点头应下。
一行人下了山,山脚下还有马车,顾秋花和卫平彦上了马车车厢,顾昭赶车,顾秋花和卫平彦两人相对坐着。
顾秋花:“平彦,将你爹搁地上吧,没事,咱们扶着就成,这一路沉手着,你也累了吧。”
卫平彦摇头,“不累,这是爹。”
他将手紧了紧,没有依着顾秋花的话,将这金斗瓮放下。
顾秋花鼻子酸涩了一下。
“好好,不累不累,咱们平彦长大了。”
顾昭在外头听着,手中的缰绳拉了拉,车轮磷磷,马车行进速度虽然慢,却更稳妥了。
......
樟铃溪,宝船上。
卫平彦将金斗瓮安置好,顾昭照旧将宝船驶离祈北郡城的水域,这才撑了竹篙,准备再去一趟长南山。
顾秋花:“饿不,要不要吃点什么再去?都忙活大半天了。”
顾昭摇头,“不了,事情办妥了再说。”
顾秋花也不勉强,“成,姑妈一会儿煮,这心里搁着事儿吃饭也不香,去吧,我和平彦等你回来一起吃。”
顾昭心下一暖,大声应道。
“哎!”
……
这一次倒是顺利,顾昭顺着曲亦枫梦里指点的方位,寻了他的墓地,周围野草丛生,墓碑都掩藏在杂草丛中了。
顾昭叹了口气。
这当爹的就是没有当娘的稳妥。
要是曲叔葬在他们玉溪镇,旁的不说,桑阿婆定然是年年除草的。
......
顾昭将曲亦枫的尸骨装到另一坛金斗瓮中,又毁了这处的墓碑,忙完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半边天,山风凉凉,倦鸟归巢。
顾昭踩着山风下了山。
......
夜愈发的深了,宝船在江面上晃晃悠悠,耳畔是流水潺潺的声音。
今夜,顾秋花做了鱼片粥。
天气热,因着孟风眠的事,顾昭这两日颇为低落,顾秋花怕她上火了,特意又做了一道潺菜汤羹。
潺菜微微有些酸涩,又多潺,有一种颇怪的味道,顾昭不是太喜欢吃。
顾秋花将汤碗推了过去,笑道。
“我的手艺你还不相信吗?”
“尝尝看,好吃呢。”
顾昭推辞不过,尝了尝。
她的眼睛倏忽的亮了亮。
“好喝!”
“好喝吧。”顾秋花笑了笑,眼尾有了细细的皱纹,添了几分温情。
顾昭懊恼的拍了下脑袋,她朝卫平彦和顾秋花看了一眼,失落不已。
“唉,这祈北郡城的炙鸭忘记买了。”
“我还给阿奶阿爷说了,一定给他们带,还有阿爷的茶叶。”
她跑出船舱往外头看了看,樟铃溪江水无垠,此时行船已经三日,哪里还能返回再去买。
顾昭懊恼。
顾秋花失笑:“没事,你阿爷阿奶不会介意,瞧到我们平安回去就欢喜了。”
她起身收拢起碗碟,目光瞧了一眼顾昭的背影。
这两日,这孩子时常扶着船舷看江景,神情怅然,毕竟那孟公子是相识的人,听说还是玉溪真人的转世,旁人不知,她生为顾家人,那是知道,顾昭得的传承便是玉溪真人留下的机缘。
眼下提了炙鸭,想来心情应该是有所好转了。
顾秋花摇了摇头,还是孩子呢,人这一生,就是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缘来缘尽,莫要强求。
……
卫平彦目露同情,“表弟,那炙鸭可香了,你没有尝到,真是没福分哦。”
顾昭瞪眼,“你也不提醒一声。”
卫平彦挠头,看天。
他给忘了。
顾昭瞪眼,随即又泄气。
算了算了,和笨猫有什么好计较的。
宝船一路往前,在江面留下层层水波。
......
长南山的夜晚格外的静谧,草丛里偶尔几声虫鸣声,衬得这山林之夜静得可怕。
老鸹跳过树梢,时不时阴沉的嚎叫两声。
“呱嘎嘎,呱嘎嘎。”
月色有些黯淡,树梢的影子落在地上,摇摇摆摆,就似那张牙舞爪的鬼爪。
不安分又暗怀恶意。
在这朦胧的夜色中,前头突然出现一小团黑影,它在山林间跳跃,尾巴摇摆,月夜下,影影绰绰好似有两条如棍细长又灵活的影子。
仔细一看,这分明是一只花脸的小猫。
再看那花斑样的尾巴,朦胧月光下瞧只有一条,刚刚那两条细棍的影子,好似只是它速度过快,让人产生的眼花罢了。
花脸小猫灵巧的越过山林,躲在树的阴影下行进,踩过流水潺潺的大石头,从溪流的这边跃到了另一边。
片刻后。
它看着这一处的平地,嘴里叼的大鱼倏的掉在了地上。
鱼儿扑腾,鱼身黏了满身的尘土,拼命的挣扎。
花脸小猫不理睬。
它瞪圆了圆圆亮亮的眼睛,里头满满的都是凶狠。
随即,一声凄厉的猫叫响彻整个山林,飘荡的亡魂都抖了抖。
“喵喵喵!”
它大哥嘞!
它大哥的坟去哪里了?
花脸猫又急又气,那鱼儿早就被它丢到了一旁,它利爪四肢齐动,只见一阵金刚之炁附着它的爪子,这一块的土很快被它刨了个大洞。
“唰唰唰,唰唰唰!”土壤簌簌被挖动的声音,夜里听,格外瘆人。
半晌。
花脸猫跌坐在空空如也的坑洞里,白胡子处沾着黄泥,花斑样的毛皮一片狼狈。
......没了。
它大哥卫蒙的墓不见了……
它大哥的尸骨怎么会不见了?
花猫样的脸上闪过一道阴鸷。
定然是有贼人来偷墓了!
它倏忽的跳到了高处,四处探看着,这一片它常来,哪里是哪般模样,没有它不知道的!
很快,花脸猫便注意到了上坡处的那一处新坟。
“喵!”花猫后足发力,三两下就跃到了新坟面前,它凑近了圆脑袋,瞪大了眼睛,就着微薄的月光去瞧那墓碑。
“喵喵喵,喵喵喵。”
风眠之墓,友顾昭立。
花猫眼里有着困惑。
风眠是谁?
顾昭又是谁?
它大哥卫蒙呢?
半晌,花猫甩了甩脑袋,月夜下,它的尾巴在坟茔处投下了两道细长的影子。
花猫踩着轻巧的猫垫子,在坟茔前头来回走,地上的影子如蛇长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