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高儿投了个赞赏的目光过去。
果然,还是妇道人家说话好听又熨帖。
冯天易羞赧:“大哥见谅,是我唠叨了。”
赵老高儿摆手,“去睡吧。”
……
此时月上中天,昨夜一整夜没有歇眼,冯天易也确实是累了。
他匆匆的和赵老高儿拱了拱手,脸上的飞灰都没有擦,进了西厢房,倒床闭眼就睡了过去。
陈盼兰跟在后头,她阖了门瞧见这一幕,小声的数落道。
“鞋子也不脱,埋汰。”
她稍微的收拾了一下自己和冯天易,实在太累了,倚着床榻的另一边,也跟着闭眼睡了过去。
没一会儿,屋里响起一道高过一道的呼噜声,屋顶的瓦片都被震了震。
……
堂屋里,白烛泛着幽幽冷光。
偶尔一阵风来,烛光微晃,灵堂间摆一口朱红的棺木,棺盖半阖,烛光衬得棺木里头,陈宗霖闭眼的脸愈发青白了。
尸体的面容冷硬发僵,无端多了几分阴邪诡谲。
赵老高儿蹭了蹭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眼睛瞅了瞅四周,小声嘀咕道。
“这秋日的夜晚,风儿就是凉。”
他没有注意到,风来,化宝炉里的飞灰盘旋入空,随即又直直的散落在地上。
就好像是有人欢喜的来搂银子了,入手觉得银子不对,继而愤怒的撒得满地都是。
“乖乖,天儿真冷!”
赵老高儿又搓了搓胳膊,忍不住往化宝炉旁边靠了靠,凑得更近一些。
他捻了箩筐里头的金银元宝,将它们往火里一丢,火舌舔邸而过,粗糙黄纸上头的大金大银也被烧成了灰烬。
就着化宝炉燃起的火光,赵老高儿还是觉得有些冷。
……
能不冷么,在赵老高儿瞧不到的地方,陈宗霖拄着杖,阴沉着一张青白的鬼脸,几乎是贴着赵老高儿的面门,鬼音阵阵。
“老高儿!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上哪儿买的大金大银?你自己好好的瞧一瞧,你买的是什么大金大银?一搂钱就破了,上头的金银还不真!”
他重重的又杵了杵棍子,几乎是怒气填胸。
“这让我在下头如何用!旁人不知道的,还道是我陈宗霖不老实,用了假金假银糊弄鬼,我这一辈子的好名声都得给你毁了!”
“你,你......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贪我银子了!”
陈宗霖往后退了一步,指着赵老高儿的鼻子呵斥,随着他拐杖的落地,蓬勃的阴气朝赵老高儿涌来。
堂屋里的白烛晃了晃,烛光照耀下,半阖棺木里,陈宗霖的尸身青灰,光影蒙昧,那死僵的面容好似狰狞了片刻。
然而,赵老高儿大咧。
他是半点没有察觉出不对,只道是秋日天凉,自己穿的衣裳单薄一些罢了。
瞧着香火燃得差不多了,他又拈了三根香,一边燃香一边絮叨,道。
“老爷子,这棉花被好躺吧,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唉,你说桑阿婆那儿的大金大银多贵啊,量还少,我啊,特意寻了一处量大实惠的地儿,省着的银子还能给你搭两斤棉花到被褥里。”
“呵呵,别太谢我,你啊,在下头紧着吃紧着玩,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就去投胎,唉,你这样也挺好,不用当保家公,自在!”
旁边,陈宗霖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他在下头缺的是棉花吗?
憨货!他缺的明明是大金大银!
那厢,金银元宝烧得差不多了,赵老高儿又翻出了一沓一沓没有折叠过的大金大银。
陈宗霖的亡魂探头瞧了瞧,这一瞧,怒气就更盛了。
只见这里头不单单是金银不够真,有一些黄纸甚至没有糊金箔银箔。
赵老高儿也瞧到了,他捡了捡,捡不清,索性一并放到化宝炉里烧了。
火舌舔邸,黄纸化成了灰烬。
陈宗霖瞧着到手中粗糙的黄纸,气得鼻子都歪了。
偏生赵老高儿半点不觉,他呵呵讪笑了两声,继续和老爷子唠嗑。
“不打紧不打紧,偶尔几张,老爷子大量,唔,就当草纸用吧。”
陈宗霖的亡魂几乎气得要仰倒。
香炉中,烟气袅袅腾空。
陈宗霖又瞧了一眼赵老高儿,最后自己郁郁的飘到了门口。
……
“梆,梆梆梆。”
“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赵刀敲了敲梆子,沉声喊了一声,微鼓的铜锣面震动,锣声在黑暗的夜里传得很远。
卫平彦提着灯,跟在赵刀的身后,他时不时的张嘴吞了吞月华。
余光扫到这一幕,赵刀的脸部抽了抽。
完了,顾家这外孙孙的牙口……毛病好像更大了!
大黑不知忧愁,脚步轻快的在两人脚边跑前跑后的跟着。
倏忽的,卫平彦半张的嘴巴卡在了半空中,他的脚步一顿,目光瞧着前头,眼睛里头有些慌乱弥漫。
赵刀诧异,“怎么了,平彦侄儿。”
卫平彦吞了吞口水,“没,没什么。”
他挪开看前头的视线,提着轻巧的步子,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过去。
然而,已经迟了。
陈宅的白灯笼下,陈宗霖瞧到了卫平彦,他眉眼皱了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倏忽的,提脚直愣愣的飘了过来。
“啊,是顾老哥家的外孙孙啊。”鬼音幽幽幢幢。
卫平彦的眼神飘忽。
没,他不是……他什么都没有瞧见。
“哼!”陈宗霖重重的敲了敲拐杖,声音沉沉,“我知道你瞧到我了,躲什么躲?不知礼数……瞧见我了,还不喊一声陈老伯?”
卫平彦转回头,乖巧的打招呼。
“陈老伯。”
陈宗霖和赵刀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赵刀惊疑,“谁?平彦侄儿,你和谁在说话?”
旁边,陈宗霖也是一脸的意外,喃喃不已。
“啊,还真能看得到啊。”
原来,顾老哥还真没有吹牛,他顾家是祖传的降魔世家,尤其是他那孙孙……
他睨了一眼卫平彦,暗道,这孙孙不一般,外孙孙也不一般啊。
卫平彦反应过来,气鼓鼓模样。
“好啊,你刚才骗我!”
陈宗霖点头应下,“是啊,诈你的。”
一阵风来,风吹着门檐口的两盏白灯笼摇摇摆摆,冷幽的烛火微晃,将熄未熄,白幡布簌簌,更为这浓郁的夜色添了一分的诡谲。
赵刀紧张,“平彦侄儿,可是......陈老伯回来了?”
卫平彦点头。
赵刀的心提得更紧了。
瞧到的时候害怕,这旁人瞧得到,自己瞧不到,怎么好似更瘆人了几分?
赵刀压低了声音,“......在哪里?”
卫平彦看了一眼赵刀的肩头处。
陈宗霖已经六十有三了,他半辈子过得郁郁不得志,眉头都是紧锁的,瞧过去有些严肃。
再加上这两个月,他被病痛折磨得不轻,身子骨瘦削了许多,青白的脸色衬得那小老儿模样愈发的可怖。
尤其是此时,他的眼睛还有些腥红。
……
赵刀问这话的时候,陈宗霖的脚离地三尺高,正好贴着赵刀的右肩处。
他贴着赵刀的面颊,侧头看了一眼赵刀,随即颇为嫌弃的挪开了目光,略显僵硬木讷的看前头的卫平彦。
“顾哥家的外孙孙啊。”
卫平彦目光一窒:......
他能不应,不说话吗?
赵刀顺着卫平彦的目光,哪里会不知道,这陈老伯的亡魂,此刻就在自己的身后。
难怪他觉得脖颈处有些凉飕飕的。
赵刀:“哈哈,哈哈,平彦啊,陈老伯这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他迈着小碎步朝卫平彦方向挪了过去,脖颈处那凉飕飕的风意这才好了许多。
那厢,陈宗霖听到赵刀的话,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上,耷拉着眉眼。
“对,我就是有不平之事!”
这话落地,一股阴森之气从陈宗霖的身上溢出,他眼睛更红了,瞧过去就跟厉鬼一般。
卫平彦结巴:“什,什么不平之事?”
他捏紧了手中的灯笼,心中暗下决定。
他回去后就把这铜锣和灯笼还给表弟,这活计就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干的。
太吓人了!
陈宗霖伸手朝前一探,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黄纸,他扬了扬,黄纸簌簌飞动,风卷着漫天的黄纸噗噗呼呼。
屋檐下,白色灯笼衬得小老儿的脸色阴沉得要滴水。
卫平彦打颤。
说话就说话,为嘛要这样嘛!
陈宗霖悲愤:“你瞧瞧这上头,十张里有两张没有贴金箔银箔。”
“……再看看有金箔银箔的,都说真金不怕火炼,烧给我的这些倒好,火这么一烧,它都黑了。”
陈宗霖老泪几乎要下来了。
“这样掺假的大金大银,我要是花了,下头的乡亲父老该怎么看我这个读书人?我不要面子的吗?啊!”
“老高儿就只想着省点银子,他哪里知道,他搞这么一出,让我以后的鬼生,哪里还有半点的盼头。”
他又让卫平彦看他的眼睛。
“那香也不成!”
“我今儿回来吃这香火饭,一边吃一边被熏得眼睛发疼。”
卫平彦:......
好像,是有点惨。
赵刀杵了杵卫平彦,“哎,平彦侄儿,到底是怎么了?”
卫平彦简单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赵刀当下就急了,“这怎么成?老高儿这是糊涂啊!这,这拿黄纸烧给祖宗,不是成了糊弄鬼了吗?”
“不成不成!我得进去和他说去!”
陈宗霖可算拿正眼瞅赵刀了。
同样姓赵,老高儿不如人多矣。
卫平彦被赵刀拖着进了陈宅,越过天井,两人一鬼很快便瞧到了堂屋那处的朱红棺木。
周围的白烛跃着幽幽冷光,不知道是不是天井微凉,周围的温度一下便下来了三五度。
卫平彦瞧着棺木,倏忽的心一紧,嘴巴处腾的冒出了几根白花花的猫毛。
他连忙伸手捂住嘴巴。
赵刀没有注意,他径自朝烧纸的赵老高儿大步的走去。
赵老高儿听到动静,心中一紧,回过头,瞧见是赵刀带着个小子,心里松了松。
“是赵更夫啊。”
赵刀没空和赵老高儿寒暄,他一把抓起箩筐中摆着的一沓沓大金大银,簌簌翻动看了看。
果然,黄纸粗劣,好一些根本就没有贴金箔银箔,当下劈头就骂道。
“老高儿,我早就听说你混不吝了,没想到你还能这么混!这给陈老伯烧元宝也能贪便宜买那次等货啊,你这是烧纸糊弄鬼吗?”
赵老高儿被骂懵圈了。
“啥呢!你说啥呢!”
赵刀:“你还好意思说,陈老伯都说了,这钱一搂就破,上头的金和银还不真,那香火熏得他眼睛发红,吃香火饭都不香了!”
赵刀将大金大银扔到箩筐里,没好气模样。
“你啊,长点心眼吧。”
赵老高儿懵了,他好端端的烧纸,来了个赵更夫劈头就骂,自己还算他同族的哥哥嘞!
赵老高儿脸绷了起来,正想出声嚷嚷,这时,旁边的西厢房屋门打开了。
冯天易白着脸从里头急急忙忙的出来。
“赵哥,发生什么事了?”
他有些慌张,睡眼惺忪不说,连鞋子也只穿了一只,另一只在手上提着。
就是嘛,他就觉得铁定得出点啥事儿!
赵老高儿瞪了一眼赵刀,“不知道,你问他,没头没脑的就进来说我了。”
冯天易也拿眼睛瞅赵刀。
赵刀也利索,三两下便将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在冯天易和赵老高儿惊疑的眼神中,他转身要去唤卫平彦。
“平彦侄儿,你快来说说,这事儿是这样吧,陈老伯呢,他在哪......咦?我平彦侄儿呢?”
赵刀侧头一看,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他四处看了看,到处都瞧不到卫平彦,心下顿时一惊,当下便喊了起来。
“平彦,卫平彦?”
“你瞧见我平彦侄儿了吗?刚刚和我一起来的小子。”赵刀急急的回头,忙不迭的问赵老高儿。
赵老高儿也是纳闷,“没啊,我是见你带了个小子进来,刚刚光顾着和你吵吵,也没注意到。”
他跟着四处看了看,这半大模样的小子,怎么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呢?
赵刀急忙到门口瞧了瞧,也不见卫平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