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来时,屋檐下的廊道里摊着卫平彦表哥。
顾昭抬脚走了过去,也在廊道上坐了下来。
廊道是木头铺就的,上头上了一层清漆,漆面有些斑驳,但这不妨碍老杜氏将它擦拭干净。
她是个做事认真又讲究的老太太,就连廊道上的木栅栏,那摸过去也是一尘不染的。
……
顾昭坐了下来,抻了抻手脚,喟叹。
“舒坦!”
卫平彦摊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昭失笑。
她伸手推搡了一下,不客气道,“表哥,过去一点,我也要躺着。”
“明明旁边的地方还大着呢,你就是爱欺负人,偏要过来挤我!”
卫平彦不满的嘟囔,却也老老实实的为表弟腾了位置。
顾昭学着卫平彦的样子摊平,她侧头看向旁边的猫儿表哥,笑道。
“这几日多谢表哥啦,回头我给你抓鱼吃。”
卫平彦:“哼!表弟你就爱说空话,真有诚意别下一回啊,今儿就给我抓,我现在就挺想吃的。”
“哈哈!”顾昭畅笑,“表哥你都狡猾了。”
这话确实,卫平彦因为命魂流失,猫妖炁填补命魂,他由原来聪颖又有天资的少年郎,逐渐的化猫,性子也和以往大相径庭。
最近因为修炼,命魂外头的猫妖炁愈发的浓郁,里头的命魂可算是保住了。
他逐渐的掌控体内的妖炁,虽然性子还是独了一些,却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
卫平彦不满,“到底成不成啊。”
顾昭:“成成成,等傍晚太阳落山了,我就撑小船去樟灵溪抓鱼。”
她看了一眼卫平彦,笑眯眯道。
“去大江外头抓,那儿的鱼儿肉质更嫩更鲜,保准你吃了一条想下一条!”
卫平彦满足了。
顾昭又是笑了笑。
这一笑,她右边的脸颊便有一个浅浅的小窝浮现,那张不笑时有些冷然,不好相与的感觉一下便淡去了许多。
卫平彦伸手想要去戳。
顾昭拍下,唬道。
“没大没小!”
卫平彦鼓腮,不服气了。
到底谁大谁小啊?
顾小昭不会算术!
顾昭横眼过去。
卫平彦立马蔫耷下来,“你是老大。”
顾昭这才罢休。
“对了表哥,你怎么不回屋了?”
卫平彦垂眉耷拉着脸,叹道,“太热了,还是夜里舒坦,走在路上风吹来凉凉的,表弟,那头有什么,我想白日去那儿待着。”
顾昭顺着卫平彦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玉溪镇的涯石山脉,涯石山外头植被稀少,山石裸露,是青中带着一分白的山石。
再往深山里头走,却是茂密的山林,她听阿爷顾春来说过,翻过那一片地界,深山里也是有人居住的。
那是很古老很古老的村落。
偶尔,他们也会拿一些山货出来贩卖,只是山林崎岖,要走很久很久才能见到人烟,顾春来曾经叹道,山林里的人自给自足,那是轻易不爱出山的。
顾昭怔楞了片刻。
看着那座山,她便想起阿奶老杜氏说的玉溪真人的故事,那个背着小娃娃出山看大夫的汉子,是不是走的便是这条山路?亦或者是沧海桑田,他走的只是他们脚下的玉溪镇。
顾昭坐了起来,托着腮微微失神。
真神奇,月是当年月,人非旧时人。
时光,真是如一道洪流。
顾昭:“那是涯石山。”
卫平彦目露渴望,“表弟,我好想去那儿啊。”
顾昭失笑,“表哥,是不是天儿太热了?你等着,我给你抓道清凉的风炁过来。”
顾昭说完,五指微敛。
井水里的凉气瞬间如水龙一般朝廊道涌来,烦闷的热意消了消,就连院子那一畦菜地上的丝瓜藤好似都绿了两分。
顾昭侧头看卫平彦,笑道。
“凉快吧,这就叫做穿堂风!”
卫平彦老实点头,“是凉快了许多,不过,我还是好想去那儿。”
顾昭原先还笑着,突然,她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起卫平彦的手。
顾昭凝神去感知里头的猫炁,果然,经过他这段时日的吞吐月华,猫妖之炁愈发的浓郁,如今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了。
此时,猫妖之炁正在淬炼改变着卫平彦的身体。
顾昭将卫平彦的手放了下来,眉头微锁。
卫平彦:“表弟,我怎么了?”
顾昭迟疑:“表哥,你这是修行有成了。”
听到这话,卫平彦一下便放下了心来,当下昂起胸膛,自豪道。
“自然,我可是都有好好的爬屋檐,吞吐月华之力,就连跟着赵叔在外头打更巡夜,我都时不时的张嘴吃上一口月华呢。”
他如此勤奋,修行自然会小有所成。
……
夜里巡夜,卫平彦拎着灯笼张嘴,偶尔还做那等咀嚼的动作,赵刀还以为他嘴巴里有什么毛病。
卫平彦:“哼,赵叔偷偷觑我了,还念叨着要和姥爷说我的牙口有毛病,他要告我小状,我都听着了!”
顾昭哈哈大笑了两声。
“赵叔也是担心你。”
......
片刻后。
“你等我一下。”
顾昭左思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匆匆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屋子。
卫平彦有些好奇,也爬了起来,跟着顾昭进了屋子。
……
屋里。
卫平彦左右打量了一下,顾昭住的这间屋子比他的大一些,屋里摆了张床,角落里搁一个藤编的衣箱和衣柜子。
再有就是屋里摆一张圆桌,旁的也没有别的东西。
……
顾昭翻出一张黄纸,朱砂块研磨成粉,就着桌上茶壶中的冷水调了调,提笔略略思索,接着笔锋在黄纸上游弋。
一时间,笔走龙蛇。
卫平彦瞧了瞧,好奇道。
“表弟,这是什么?”
顾昭头也不抬:“寻踪符。”
……
符箓分符头,符脚,符窍,都说世人枉费朱与墨,一点灵光即是符,随着元炁入了那符窍,原先蜿蜒莫名的符文漾过一道莹光,倏忽又沉寂了下来。
“成了。”顾昭眉眼放松。
她思索了片刻,将符箓往卫平彦脖颈处拍去,一瞬间,黄符化作莹光,不见踪迹。
卫平彦摸了摸脖子,莫名。
“怎么了?”
顾昭解释道,“表哥,你修行有成,所以瞧着涯石山会渴望着入山林,等猫妖之炁凝聚到一定程度,很可能会化猫。”
这化猫,和他原来的化猫不同,倘若说原来的化猫是逐渐失去了人的灵智,这修行有成的化猫,更像是他修成了妖体。
神志应当是在的。
顾昭继续道:“坊间有云,猫妖吞吐月华成了气候,日间时候喜爱潜匿深山幽谷,日暮夜半时分,幻化俊俏男女出山,魅惑他人。”①
“所以,我在你身上拍的是一道寻踪符,要是你跑到山林里丢了,我还能帮秋花姑妈找到你。”
卫平彦不自在的动了动。
“可是,这样有点不舒坦。”
顾昭:“哪里会!那是你自己瞎想的。”
猫儿生性喜爱自由,知道自己身上有寻踪符,自然哪哪都不舒坦了。
顾昭不再睬卫平彦,准备将桌上的朱砂收一收,这时,角落里的素伞动了动。
顾昭和卫平彦侧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从里头跳了出来。
大黑咆哮:“汪汪,汪汪。”
顾小昭偏心!
你只怕臭猫丢了,都不怕我丢了!
偏心!偏心!偏心!
……
大黑这一通闹腾,卫平彦舒坦了。
他这下是不觉得脖颈处的寻踪符难受了。
只见卫平彦睨了大黑一眼,脖子扭了扭,不无得意模样,嘴里略略略的说了一声小狗,怎么讨人嫌怎么来,这才大摇大摆的出了屋子。
原地的大黑气疯了。
顾昭:......
“有有有,你也有。”顾昭连忙安抚。
她蹲地将大黑抱在怀里,揉了揉它油光水亮蓬松的黑毛,又亲昵的捏了捏它的肉脚。
这才压低了声音,道。
“比他的还好。”
“咱们老话都说了,好饭不怕晚,好吃的肉要埋在饭里吃,像表哥那样叫做笨人先起身,笨鸟先出林,咱们大黑阔气,就让让他呗。”
大黑支棱起来,“汪汪!”
没错没错,它让他的!
哄好大黑,顾昭就着剩下的朱砂又画了一道寻踪符,拍到了大黑的脖颈中。
黄符化作莹光,瞬间不见踪迹。
大黑满足了。
“汪汪!”顾小昭你真好!
它四肢动了动,一跃跃到了素伞之中。
……
顾昭环顾过屋子,瞧着这已经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
半晌后,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真不知道这等狗牌猫牌,到底有啥好争好抢的!
果然,有人抢才的东西才是好东西!
......
日头一点点偏西,暮色渐起,天畔挂一轮斜阳。
傍晚时分,风贴着江面吹来,热了一整日的玉溪镇好似也有了凉意。
顾昭撑了小船去了大江外头,波光粼粼,偶尔几只掠水的白鹭从江面掠过,喙中叼一尾白鱼,翅膀一个扑棱,只留下江波阵阵。
顾昭凝神去瞧河里的鱼群,她手中握着长篙,准备瞅到鱼群就一砸而下,震晕那些胖头鱼!
“道长,这里这里。”
一道有些轻,又有些气弱的女声响起。
顾昭顺着声音瞧了过去,正好看到河中漂浮的那方百子戏耍图案妆奁盒。
顾昭意外,“丹娘?”
“是我。”
冯丹娘栖身的妆奁盒上下浮水沉了沉,不见她的身影,倒是有声音传出。
冯丹娘声音细细:“道长,这儿的水下有大鱼群。”
顾昭:“多谢。”
顾昭依言朝冯丹娘指引的方向,重重的朝江面拍下竹篙。
瞬间,竹篙掀起水浪,元炁顺着竹篙由上而下的震动,水下的鱼儿脑袋一懵圈,晕乎乎的浮上了水面。
鱼儿各个胖头大尾,在河面上撅着嘴翻着肚皮。
顾昭瞧了瞧,大尾巴鱼里头还漂浮着好些小鱼,鱼形不过成人巴掌长,白腻细滑,细嫩透明,远远瞧过去就似白玉簪子一般。
顾昭欢喜:“不错不错,居然有面丈鱼,回头给阿爷阿奶做丸子吃,正好!”
面丈鱼软骨无鳞,肉质细嫩,鲜美异常,尤其适合年纪大的人吃,美味又营养。
“是格外好吃。”冯丹娘声音轻轻的,“春后银鱼霜下鲈,远人曾到合思吴……都有人为这鱼赋诗呢,又怎么能不好吃?”
说到最后,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鱼儿都有人称颂记得,偏偏她一个人无亲无故。
……
顾昭瞧了过去,正好见到妆奁盒动了动,她瞧不见冯丹娘的模样,但那声音里头满满的是惆怅,显然是在神伤。
顾昭握着竹篙的手顿了顿,目露关心。
“丹娘?”
冯丹娘回神,声音里有着羞赧。
“道长,我没事。”
“你快捞鱼吧,回头它们醒了就该跑了。”
......
顾昭坐在船尾的木板上,手中的网去兜河面上的鱼儿,她将小船中间的两个船舱装了水,兜上来的鱼儿正好装在里头。
吃了水,小船微微往下沉了沉。
顾昭半点不惧,小船在她手中如臂使指。
她一边忙活,一边和是浸润在水中的妆奁盒子闲聊。
“你还识字吗?”
冯丹娘:“恩,打小教坊里的妈妈就有教,识字是最基本的,我们还得通琴棋书画。”
顾昭点头,难怪八郎这般推崇她,是个才女嘞!
就是命苦了一些。
……
对于生前的事前,冯丹娘不欲多说,顾昭问了一句,便也不问了。
鱼儿收得差不多了,顾昭站了起来,脚下的船儿晃了晃。
她撑起竹篙,回头对冯丹娘笑了笑,道。
“等我忙完王娘子的事,就去龙宫瞧瞧,八郎说你装扮得可漂亮了,想留你做龙宫的教养嬷嬷。”
这话一出,妆奁盒子又往下沉了沉,水面上冒出了些许气泡。
顾昭不解:“怎么了?”
冯丹娘郁郁:“我去年刚死,算上阴寿,今年也不过是二八年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