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阿婆也不计较。
她顿了顿,沉声道:“这女娃娃已经没了。”
张尚志一惊,面上却是喃喃,“真的死了么,果真是死了……唉,到底是我心存侥幸了。”
“人是没了。”桑阿婆点头。
她伸出左掌,以禄马生死掌诀推演,一边依着生辰八字点指,一边念道。
“天上地下人不死,天罗地网并留连,三坵五墓命难保,马倒禄绝丧黄泉......”①
见顾昭朝这边看过来,桑阿婆说得更细致了一些,她放慢动作让顾昭看她点指的动作,颇有相教之意。
继续道。
“这生辰八字是女子,那就该以坤上逆着数,倘若是男子,则以乾上顺着数,女命以坤起子,最后若在兑字,则应诀马倒。”
桑阿婆顿了顿,目光看向顾昭。
顾昭喃喃,“马倒禄诀丧黄泉......”
桑阿婆点头,“没错,这生辰八字,已经是死命!”
顾昭和桑阿婆朝张尚志看去。
“唉。”张尚志叹了口气,惋惜道,“我原先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想着是否会有一线生机,这才去施家拿了生辰八字,特意来玉溪镇寻您二位帮忙批命。”
“……丹珠那孩子实心眼,打小便这样。”
张尚志继续说着靖州城打听到的消息。
“冯妈妈说了,去年时候丹珠要出阁了,不知怎么的,在出阁前人不见了……有人听到夜里有一阵大水声,说她是投了水......百香阁什么都没少,就是少了丹珠一向不离手的妆奁匣子。”
张尚志惋惜:“原先,我想着尸骨没有捞到,说不得还有生还的可能,这才来寻你们了。”
听到这,顾昭问道。
“她是叫冯丹娘吗?”
张尚志:“对对,顾小郎神机妙算!”
顾昭沉默。
原来,冯丹娘便是施丹珠啊。
她去年便投在这大江里死了,化作水鬼,到死都带着那妆奁匣子。
……
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座椅上,施芸娘忍不住拿出帕子来,捂着嘴泣不成声。
张尚志上前,他顺了顺施芸娘的后背,安慰道。
“娘子莫哭,既然事已成定居,咱们总要往前看的。”
他回头瞧顾昭和桑阿婆,迟疑了下,开口道。
“像丹珠这样的情况,是要给她立衣冠冢吗?还是需要亲人去河边叫魂?”
顾昭沉吟片刻。
她想着月夜下,冯丹娘衣襟处蝴蝶花的绣纹,还是开口道。
“其实,我前两日见过冯丹娘,也就是施家丢掉的丫头施丹珠。”
这话一出,施芸娘的哭泣戛然而止,张尚志也僵了僵。
施芸娘着急,“顾小郎这是何意,丹珠她,她......”
“她死了!”顾昭直言,“我见到的只是她的魂。”
“当初她投了河,因为是自戕而亡,又是因水丢命,心中有执念,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水鬼......”
“水鬼因水而亡,周身到处都是水却喉中干渴,那江水于她而言是荒芜沙漠,吃了那江水,无异于往喉中吞沙。”
“只有柳条带起的水,才能解了她喉咙中的干渴。”
顾昭将自己和冯丹娘的相遇说了一番,施芸娘听后更是难过了。
都说姑妈也是娘,施丹珠和张兰馨相差就一日,姐妹俩生得相似,不单单施芸娘,就连张尚志都十分喜爱那孩子。
后来,俞昌娘拘着孩子,往来才少了一些。
现在想来,也是因为俞昌娘以为施丹珠是张家真正的千金,怕被发现端倪,又心愤施芸娘疼爱施丹珠,这才拘着孩子。
施芸娘哽咽:“顾小郎,我能见见她吗?”
顾昭将情况说明,燃香问了冯丹娘。
半晌后,烟气化作的白鹤又飞回来了。
它仰起细长的脖颈,对天长鸣一声。
“唳!”
顾昭伸手,白鹤的烟气在她手中散去。
她回头,目光看向张尚志和施芸娘。
施芸娘目露希冀,“道长,成吗?”
顾昭点头,“丹娘说了,她还想见见施展平和俞昌娘。”
张尚志咬牙,“没问题,我这就去带他们过来。”
顾昭:“不急,等日落之后吧。”
张尚志一愣,随即应道。
“是是,我欠考虑了。”
……
最后,顾昭和张尚志施芸娘约好,双方和冯丹娘相见的地方在通宁县镇的张家,顾昭会带她过去,时间定在了落更之后。
张尚志:“麻烦顾小郎了。”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荷包,顾昭和桑阿婆一人一个。
桑阿婆拄杖去拿架子上的寿金,一边叠莲花元宝,一边道。
“我的就不用了,没帮上什么忙,上次送嫁队伍的银子给得够多了。”
顾昭也连忙推辞,“无妨,这也是我和丹娘的缘分,员外郎客气了。”
张尚志不依:“嗐!二位和我还客气啥?”
“咱们一码事归一码事,再说了,你们哪里没有帮上什么忙?你们帮我大忙了!”
“我还嫌弃这银子傻白,轻易不能表示我的心意呢。”
顾昭瞧荷包:......
瞎说!银子一点都不傻白。
圆圆胖胖,可爱着嘞!
......
时间过得很快,随着蝉鸣声,日头从东边爬到了西边。
落日的余晖渲染了半边天。
风贴着樟铃溪的江面吹来,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意,白日晒得打蔫卷曲的树叶也舒展开了身姿。
樟铃溪。
顾昭撑着小船。
“八郎,你怎么也来了?”
江面波光粼粼,一个斑驳的妆奁匣子在水中漂泊,它不远处的地方,一只大鳖四肢波动,怡然自得又快速的游弋在水中。
大鳖探出水,小眼睛朝顾昭看来,声音严肃。
“顾道友,丹娘可是我们龙宫的教养嬷嬷,可不能被人欺负了去,我来给她撑场面来了!”
大鳖表示,它身为龙宫里的丞相,便是虾兵蟹将,那都是它八郎的手下。
只有它能欺负的份,哪里轮得到旁人欺负?
顾昭:......
冯丹娘心绪不宁,也不去睬八郎口中的教养嬷嬷了。
她已经听顾昭说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一时间百感交集,低着头好半晌说不出话。
顾昭瞧了一眼。
“丹娘,你要不想去,咱们就不去了。”
冯丹娘摇头,一向柔顺的神情出现了倔强。
“我要去!”
她伸手抚上那妆奁,声音绷得很紧。
“我要再去问问她,我到底是不是她的闺女儿!”
顾昭撑着竹篙的手紧了紧。
冯丹娘投河的时间,是在瞧见俞昌娘之后的两日。
如此一来,顾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冯丹娘瞧见了亲娘,心里有了希望,却又眼睁睁的看着亲娘不认自己,甚至无情又嫌弃……
一颗心如坠悬崖,心生绝望。
......
船儿很快便到了张家。
张家屋外粉墙环户,前头不远便是樟铃溪的分支,顾昭停好船只,伸手将江水中的妆奁匣子捞起,抱在怀中。
八郎着急,“我也想去。”
顾昭回头瞧它,它动作顿了顿,只见一股妖炁环绕,再一晃眼,地上不见大鳖,只有一只巴掌大小的小鳖探头。
它张嘴就要去咬顾昭的裤脚。
顾昭弯腰将大鳖捞了起来,颇为惊奇的打量了几眼。
“八郎?”
大鳖催促:“是我,顾道友,快走快走。”
……
顾昭低头看怀中的妆奁匣子,冯丹娘的鬼灵藏在其中。
顾昭低声道,“丹娘,我们过去了。”
冯丹娘轻声:“恩。”
顾昭抬脚往前。
……
此时已经是落更时分,天色黯淡了下来,黑夜为通宁镇披上了黑色的纱衣。
张家处处点上了灯火,大门未关,屋里的烛灯和院子里的火盆将这处照得很亮。
张尚志已经将施家一行人请来了。
此时一行人等在堂屋。
因为前几日闹得不愉快,此时两家人泾渭分明,老钱氏焦急的探头等着,施父和施展平有些坐立难安,面上还带着一分不情愿和惧怕。
俞昌娘心神恍惚,短短几日,她头上便爬了白发,整个人显得憔悴又苍老。
……
脚步声传来,高坐上的张尚志眼睛一亮,起身道。
“顾小郎来了!”
他快步将顾昭迎了进来。
“顾小郎请上座。”
顾昭点头,“张员外客气了。”
张尚志的视线掠过顾昭肩上的小鳖,虽然好奇,但是想着这等高人擅长占卜之术,说不得这是占卜的龟壳,至于它为什么是活着的......
张尚志摇头,他要懂,他就不是员外郎了!
顾昭动作轻巧的将妆奁匣子放在旁边的空座上,抬头扫视过众人,开口道。
“冯丹娘的鬼灵栖身在这匣子中,她就是你们施家丢的姑娘施丹珠。”
顾昭这话一出,周围静了静。
施父紧锁眉头,施展平有些畏惧的往后退了退,他瞧着妆奁匣子的目光有些躲闪。
老钱氏老眼里浮现水光,操劳了一辈子的手有些颤抖,她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出来,
最后,有些心酸的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俞昌娘不接受的摇头,“不不,她不是,兰馨才是,兰馨才是我的孩子。”
顾昭将这一幕扫在眼里,心里叹息了一下。
这一家子,竟然只有隔辈的奶奶认冯丹娘。
……
“你……还是不认我吗?”
冯丹娘的声音从百子戏耍的妆奁里头传出,声音幽幽幢幢似鬼音。
施家人面上一惧。
俞昌娘抱住头蹲地,痛苦的抓着头发。
“错了错了......不不不,我没错,兰馨才是闺女儿,兰馨才是!她死了,早就死了,丹珠是姐姐家的孩子!”
百子戏耍图案的妆奁似有水渍漫出。
“你也不认我吗?”
又是一道幽幽幢幢的鬼音响起,屋内的烛火陡然晃了晃,施展平短促的啊了一声。
他拽紧椅子的扶手,面容惊惧的瞧了瞧众人,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大家都知道,冯丹娘这一声问的是他。
施展平期期艾艾,“丹珠,我,我不知道啊,要不是你娘胡来,你还在你姑妈家做员外郎的大家闺秀,我,我是疼爱你的!”
俞昌娘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捂着脸一直喃喃,哪里顾得上去理会反驳施展平的话?
冯丹娘喟叹:“当年我丢了,你找过我吗?”
施展平急急,“自然,自然是找过的。”
冯丹娘:“撒谎!”
倘若真的认真的找了,怎么会找不回来,她在靖州城丢的,也一直在靖州城的画舫里,她明明一直在靖州城!
施展平窒了窒。
找自然是找了,只是没那么尽心罢了。
毕竟,在他眼里,丹珠是姐姐家的孩子。
兰馨,兰馨死了啊。
施展平没脸似的抹了一把脸,旁边的俞昌娘还在一直念着不可能,兰馨才是闺女。
顾昭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是不想承认。
因为一认,这荒唐事就真的是荒唐事了。
明知不可能,两人还是希冀张兰馨是他们的闺女,起码那样,他们的心里能好受一些。
旁边,张尚志和施芸娘眼里几乎要冒着火。
……
“既然如此,那就让血缘自己说话吧。”
顾昭起身,将那湿漉漉的妆奁匣子抱在怀中,和张员外微微颔首,抬脚便出了张家。
张员外着急:“哎!顾小郎等等。”
顾昭走得很快,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张尚志追到门口没有瞧到人,又折返回堂屋,郁郁的拍腿,不痛快道。
“嗐!都怪你们,顾小郎这是生气了!”
施展平有些忐忑,他抬脚追了过来,伸手去拉扯张尚志的衣袖,迟疑道。
“姐,姐夫,刚刚那小道长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让血缘说话?”
张尚志一把摔了袖子,将施展平的手薅下去,倒竖眉毛的骂道。
“你个瘟货,莫挨老子!”
施展平心里不安,又厚着脸皮挨了过去,忐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