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可真讨厌,阿檀摸了摸额头,嘀嘀咕咕了两下,还是没胆和他计较。
她转身从后面拿了三个大白馒头出来献殷勤:“我单独藏起来给您的,这两块另外加了甜芝麻馅,二爷快吃。”
时时刻刻不忘他爱吃甜口的,真是个尽忠尽职的好丫鬟。
秦玄策走到木棚里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过馒头就啃。
和在家时端正矜贵的模样不同,他在战场上吃饭的时候很急很快,一口下去能咬掉半个馒头,好像饿得厉害。
阿檀心疼了,端了一碗水过来:“二爷您吃慢点,喝口水。”
秦玄策两只手都抓着馒头,自然地把头伸了过去,就着阿檀的手喝水。
他的头发凌乱,有几缕垂下来,蹭在阿檀的手上,痒痒的。阿檀忍着不敢动,小心地捧着碗,那姿势,仿佛像是她在喂他喝水,她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秦玄策很快吃完了馒头、喝光了水,用手抹了抹嘴,直接躺了下去。
每一个将士皆是如此,能有个地方躺平了就好,戎装不脱,刀剑不离,一刻都不敢松懈。
这里还算好的,搭了个木棚子,挂了半边布帘,前头还有炉灶挡着,在这兵荒马乱中,算是一处小小的避风处。
阿檀跪坐在秦玄策的身边,轻轻问他:“二爷累了吗?我给您揉揉肩膀?”
“不用。”秦玄策闭着眼睛,懒懒地应了一句。
“那,捶捶腿?”
“不用。”
他身上还穿着坚硬的铠甲,没什么好揉的、也没什么好捶的,就这婢子啰啰嗦嗦、唠唠叨叨,像只小麻雀,十分闹人。
但阿檀不做点什么就觉得不对劲,她想了想,又问:“那您热吗?我给您扇扇风?”
“不用,别啰嗦。”秦玄策睁开了眼睛,他的语气很不耐烦,但目光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守城之战已经持续了七八天,他日日拼杀在城墙上,血溅在脸上,没有擦干净,已经凝固成了黑色的痕迹,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长了老长、也是乱糟糟的,糊成了一团,把他英俊的面容都掩住了,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是明亮的,如同暗夜里最亮的星辰。
阿檀想起了初见时,他也是这幅模样,活似凶悍山匪,当日差点没把她吓死。
她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咕咕哝哝地软语:“二爷这般不修边幅,看看您这张脸,好丑。”她抽了抽鼻子,又补了一句:“身上都发馊了,好臭。”
她说得一本正经的,还皱着一张脸,表示出嫌弃的神态。
秦玄策恨得牙痒痒,伸手过去,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笑骂道:“大胆丫鬟,给我闭嘴!”
“哎哟。”阿檀缩了缩头,摸了一下,娇嗔道,“二爷不要老打我头,人家要被你打傻了。”
秦玄策“嗤”了一声:“你本来就这么蠢,多打两下也不要紧,不可能更蠢了。”
阿檀不服气,眼睛睁得大大的,争辩道:“您胡说,我打小就很聪明的,除了您,从来没人说我蠢。”
秦玄策的嘴角翘了起来,他又把手伸了过去。
阿檀下意识地偏头,但他的手臂很长,躲不开。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中二病发作,试图写一些慷慨激扬的家国情怀,我自己很喜欢战凉州这个段落,这是大将军和阿檀感情的一个转折点,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这时候的爱情热烈而纯粹。所以后续的带球跑才更狗血(x)
第35章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 带着夏日热烈的温度,那么宽大结实,把她的小脑袋整个罩住,但是, 他这回没敲她了, 而是狠狠地揉了一把,把她的发髻揉得七零八落的, 和他自己一样乱了才满意。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许顶嘴。”他霸道地下了定论。
这个人,果然还是很讨厌。
阿檀哼哼唧唧的, 用细长的手指在发丝上捋了半天, 好歹又捋顺了。
而后, 她看了看秦玄策,想了想, 扭扭捏捏地道:“若不然,我也给您打理一下头发吧,都乱成鸟窝了。”
秦玄策终于不反对了,矜持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表示恩准了。
她俯身下来,衣袖拂过他的鬓角,窸窸窣窣的,恍惚间,像是月光流淌而过的声音。
炉灶里的火刚刚熄灭,带着木炭的烟熏味,夏天的夜晚, 风吹过来是热的, 风里是血腥的味道, 而她的手指滑过他的头发,是花和蜜糖溶化在一起的味道,种种混合,让他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处,是罗刹场还是温柔乡?
她的手指像是花瓣,或者花瓣上娇柔的蝴蝶,慢慢地把他头上的尘土拂去、把乱结解开、把发丝一点点地捋平。
秦玄策躺着,抬眼就能看到她。
她的睫毛那么长,长得几乎打起卷儿,她的眼睛是漂亮的桃花,水汪汪的,多情而妩媚,恰似春波潋滟。
而此时,她望着他,温柔而专注,那一泓春波里只有他的影子。
杏花烟雨,沉醉不知归处。
“阿檀。”秦玄策突然唤她的名字,低低地问她,“你怕不怕?”
“嗯?”阿檀微微地笑了起来,羞涩而柔软,“原本是有点怕的,但是您就在这里,我又觉得不怕了。”
她歪了歪脑袋,反问道:“二爷,您怕吗?”
“我?”秦玄策喃喃地道,“我原本是不怕的……”
但是她就在这里,他又觉得有些害怕了。
他“哼”了一声,觉得恼火起来:“叫你老实躲在刺史府中,你非要到这边来瞎忙乎,总之你如今都快反了天了,半点不听我吩咐,等着,看我回头打你大板子。”
阿檀有点委屈,唧唧咕咕地道:“可是,在这里才能看见二爷啊,刀山也好、血海也好,只有看见您,我才不会害怕。”
“胡扯。”秦玄策屈起手指,这回不弹她额头了,轻轻地弹了弹她的小鼻子,“城楼上面乱哄哄的一片,你哪里能看到我。”
阿檀摸了摸鼻子,细声细气地道:“我看得见上面有许多人,知道那里面总有一个是您,我就觉得安心了。”
秦玄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你蠢,你还不认,知道这里多危险吗?若是城破了,城门处首当其冲,你躲都来不及。”
“没事,二爷若在,就会护住城门。”她的声音就像蜂蜜浸透的奶团子,又甜又软,认认真真地对他说道,“若是城破了,那必然是二爷不在了,我就一头撞死在城墙上,总之还是离二爷很近,也没什么可以怕的。”
夏夜的风吹过来,浑身发热,好似血都涌上心头,突突地跳着。秦玄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一会儿要从城楼跳下去,一会儿要往城墙撞上去,严兆恭得罪你了吗,合着你就和他的凉州城过不去了,是吧?”
他的脸上沾着血和土,还有邋遢的头发胡子,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他的声音温和明朗,如同夏日的阳光、又如同春天的风。
这个人总是凶巴巴的,成天嫌弃她这个那个的,难得有这么和气说话的时候,阿檀有点不习惯呢。
她悄悄地红了耳朵,突然害羞起来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情急,顺手指了指头顶,道:“二爷你看,天上有月亮。”
棚子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十分粗糙,顶上不过横着几根木条,错落稀疏,从木条的间隙中望出去,可以看见墨蓝色的天空、天空中温柔的月亮和闪烁的星辰。
秦玄策将手枕在头后,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有什么好看的。”
今天恰是十五,天似高台,月似银镜,半城凉夜半城白。
阿檀闲得无聊,随口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喏,月亮那么圆,像不像大煎饼,裹着蛋清,用油炸得酥酥的,再抹上一层牛乳,差不多就是这样,看过去挺甜的。”
秦玄策低声笑了起来:“瞎扯什么呢。”
阿檀还在那里啰嗦,她的声音婉转而曼妙,嘤嘤啾啾的,就像一只小小的画眉鸟在他耳朵旁边蹦达来、蹦达去、没个消停。
秦玄策不再说话了,无论她说什么,都安静地听着。
斑驳的城墙在夜晚中沉寂,白日的血腥与残暴掩埋在这一片清冷天光下,边塞月色苍凉,不闻羌笛、不见杨柳,只因与她同在,便觉得此处即是春城。
突厥人继续疯狂地攻打凉州,一日接着一日。
凉州的士兵在秦玄策的率领下死守城楼,无人退却,因为身后即是家园、即是妻儿老小,根本没有退后的余地。
阿檀一直在北城门帮着干活,刺史府的人过来劝了几次,她也不肯回去。她虽然体娇貌弱,但从小就很能吃苦,除了做饭,还能帮着照顾受伤的士兵,做事情勤快又利索,做累了,到附近民家宅院小憩片刻就好。
每天都有许多人被蒙着白布抬开,到后来,顾不上了,一具具残缺、僵硬的躯体直接被扛着走了,血撒在地上,很快就凝固成了黑色痕迹。
少年刘二郎没有再来过,他的百夫长在过来领馒头的时候,红着眼睛看了阿檀一下,欲言又止,默默地走开了。再过了两天,那个百夫长也不来了。
或许,他们都到别处去领吃食了吧,阿檀对自己这么说,心里难受得很。
还好,她的大将军还在,每天晚上回来,吃她亲手做的包子煎饼什么的,再敲敲她的小脑袋,或者板着脸念叨她几句,这就够了,她不贪心。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每一天都难熬,阿檀板着指头数,数到了第二十一天。
那天晚上,秦玄策疲倦地下了城楼,直接叫上阿檀回了刺史府。
阿檀不知战局有什么变故,也不敢多问,乖乖地跟着走了。
回到房中,秦玄策解下佩剑,命阿檀替他卸了战甲,而后道:“我饿了,替我做点好吃的。”
他的语气听过去十分平静,阿檀却从中听出了山雨欲来的感觉,她的心揪了起来,觑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应了一声:“是。”
她收拾好心情,去了厨房。
这个节骨眼上,不比在家里讲究,万事简单为宜。
阿檀找了一圈,在灶上找出半釜冷饭,遂打了两个鸡蛋,切了虾仁、火腿丁、腊肉末、松茸干,将冷饭重新翻炒了一番。
旺火、热锅、快炒,饭粒儿颠起来打着滚儿又落下去,鸡蛋液均匀地裹了上去,慢慢地从玉白变成金黄,每一粒都饱满灿烂,临起锅前,下了葱花、又撒了点料酒,倏然异香扑鼻。
只这一碗炒饭,未免过于简陋。她想了想,又做了一样酸笋鸡皮汤。
新鲜的笋子在春天的时候被挖出来,剥了笋皮,只留下最中间的嫩心,腌好了,收在紫砂瓮子里,外头裹上泥土埋起来,到了夏天再取出,切成细丝,甘脆微酸,再配上柔滑细润的鸡皮,熬成琥珀色的汤汁,爽口得很。
最后再做了蓑衣黄瓜,拌上精心调制的酱料,清清爽爽的一小碟。
只这三样,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端上去的时候,秦玄策已经沐浴更衣完毕了。
他理了胡子,露出他英俊的面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了起来,佩着紫金冠,穿着一袭玄黑长袍,紧袖高领,以银线饰盘错云纹,腰佩碧玉带,上缀玳瑁带勾,威仪凛然,令人不能逼视。
他本应如此,居于高堂之上,尊贵而清华。
一时无话,秦玄策用了晚膳。
他吃得不紧不慢,每一口都像在仔细品味,但他的脸色却是淡漠的,没什么表情。他这几日黑了一些,无论如何冷漠,眉目间总带着一股锐利的煞气,更显出一股雄性强悍的气概,让阿檀想到丛林中健壮的猛虎,叫人心悸。
餐毕,刺史府的奴仆奉上清茶与兰汤,伺奉秦玄策漱了口、净了手,又沏了一壶敬亭绿雪,秦玄策安静地喝茶,俨然又是一幅矜持做派,看上去,和他往日在晋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区别。
阿檀没来由地不安起来,心头闷闷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秦玄策喝着茶,在灯下沉思着,偶尔会看她一眼,他的眼眸如同清冷夜色里的星光,既深邃又明亮,那不经意的一瞥,恰似惊鸿掠过寒潭,仔细分辨时,已经寻不到踪迹。
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等了许久,案几上的蜡烛快要燃尽,流了一大截烛泪在琉璃台边,阿檀的脚都站酸了,偷偷地把脚尖挪来挪去。
秦玄策放下茶盏,吩咐了一句:“无事,你下去吧。”
阿檀迟疑了一下,却不走,她厚着脸皮、壮着胆子,蹭到秦玄策的身边。
烛光已经黯淡了,是夜月华如水,从小轩窗外流淌而进,一室清辉。
阿檀慢慢地屈下身,跪坐在秦玄策的身边,她仰起脸,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点软软的声音:“嗯?”